第 141 章 籠中之雀
“范兄歸矣!”衛固家中賓朋滿座,見到范先進門,忙起身相迎,“快請入座。”
“快為范君添酒。”
“君此行,荀忻反應如何?”
眾人矚目之下,范先入席坐下來,放下佩刀,滿飲一樽酒,這才不慌不忙道,“此人未加勸阻,觀刑時雖舉動如常,亦偶有驚顫。”
座上賓客聞言大笑,斷言荀忻是被嚇破了膽。
范先向衛固使了眼色,衛固會意拍了拍掌,座上管弦聲起,美人伴着樂聲翩翩上堂。有眼前歌舞,誰還關心那位可有可無的太守?客人們繼續飲酒交談,嬉笑作樂。
“范君以為去留何如?”
“我意未改。”范先看着堂上裙擺飛旋的舞姬,似笑非笑,“殺之以除後患。”
“我已邀荀忻今日赴宴。”
“君即宴請遠近士族,以及親友舊吏。履任宴上,殺此人立威。”
僕從奉上了一碟炙羊肉,衛固的竹箸停在了羊肉上方咫尺之處。
眾目睽睽之下,弒主立威?
衛固愕然望向友人,懷疑是不是今早郡府的血腥氣太重,讓范先殺紅了眼。弒主固然可以震懾住世人,立一時之威,但往後呢?弒主之人,誰不唾棄,誰人敢用?
扔下竹箸,衛固否決道,“不可。”
“荀忻孤身入境,殺之何益?徒增惡名。”
“荀元衡雖有智名,而今受制於我,釜底游魚而已。”
三個時辰后,荀忻如約赴宴,太守府的公車很寬敞,足夠五六人同坐,卻沒有人敢與他同行。
因此行車途中,荀忻得以撩起車簾放鬆地看看風景,此行沒有途經市肆一類的繁華之地。只是尋常的巷道,道旁植樹,大樹參天,有一處樹蔭底下似乎是一口井,四五名疲累的路人坐在井邊,解下汗濕的頭巾搭在肩頭晾着,喝水休息。
“天陰,夜裏不知可有雨。”
荀忻抬頭望了眼天空,確實能看到烏雲,但他初來此地,已看到過幾天的烏雲,也沒見下雨。人生地不熟,還不知這裏天氣的秉性。
“府君,衛君宅舍至矣。”
侍從幫他挑起車簾,荀忻便坦然下車。
眼前宅舍的建造者很大氣,或者說頗具財力,一眼望去,門頭上的石板浮雕着仙獸祥瑞,荀忻駐足欣賞了片刻,其中一部分浮刻着四個形態各異的拄杖老頭,似乎是商山四皓。
“拜見府君。”
衛固似乎很給他面子,衛家的奴僕分別從左右兩道偏門絡繹而出,兩側皆向他跪倒,伏地只見各色的頭巾與女子高髻。
荀忻從人群分出的空道往庭中走,門仆高喊,“荀太守至!”
一群冠帶佩劍的士吏從內庭而來,這群人以兩人為首,其中之一正是他早晨見過的范先。
“范中郎。”再見面時荀忻摒棄了此前稱范先為“將軍”的叫法,只簡稱其為“中郎”。
“想必此位便是衛功曹,衛仲堅?”荀忻轉而向那位蓄着稀疏長須的儒袍男子笑道。
“衛固不敢當……郡人衛固,拜見明府。”
這群人彷彿聽到了指令,紛紛跟隨衛固拜倒在地,就連在他面前從不掩飾殺意的范先也屈膝伏地。
眼前場面不似謁見太守的跪拜禮,於荀忻而言,更像是失足太守重鑄自信的幫扶現場。
“諸君請起,並非公廨相見,不必多禮。”荀忻上前扶起衛固,“今日衛君為東道主,悉聽衛君安排。”
入堂之前,眾人如上殿一般脫鞋解劍,荀忻任由侍女解下他的佩劍,眼角餘光注意到范先按刀徐行,毫無阻礙地入席就坐。
“明府為君父,君父在前,固豈敢上坐?”衛固低頭作揖,狀似誠惶誠恐,恭敬有加,可惜圍觀眾人看熱鬧一般的散漫態度讓場面很難入戲。
“如此,我恭敬不如從命。”
他走到主位前,還未入座又覺不妥,遲疑道,“還是衛君來坐。”
“明府安坐。”衛固坐於主位下首,頷首捋須笑了笑,笑意不及眼底。
拉扯過兩輪,荀忻終於肯坐下。他今日為赴宴換了身絳紅底色的錦袍,菱格紋樣,白絹為邊,與那張繼承了家族優良傳統的臉相襯,曄然若神。
與宴之人縱對這位荀府君多有輕視,也不能不承認,承平年代若有太守姿容風度若此,是能被編成謠諺,傳遍三輔三河,令郡人引以為豪的。
衛固稍一擊掌,絲弦聲起,舞姬成列翩翩而至,僕從奉着漆盤裝盛的佳肴美食而來,又如退潮而去,荀忻面前案上擺上了十餘碟菜品。他留意到作為餐具的漆盤都是有紋飾的,祥雲紋、流水紋、吉祥千歲紋、瑞獸紋等紋飾不一,漆器本就昂貴,帶紋飾的漆器更是價格不菲。
老曹賞賜下屬從不吝嗇,但賞給功臣的漆器中有紋飾的也不過幾件而已。
荀忻想起他多年以前在雒陽聽過的傳聞,河東富饒之地,著姓雖少,家財萬貫者不乏其數。
敵人財力雄厚,對他而言並非好事。
留意到衛固正在吩咐僕人準備行酒的器具,荀忻決定先掌握主動權,他拿起酒樽起身離席,走到衛固案前敬酒,“衛、范二氏,皆河東之望。”
“今後治郡,全將仰仗二君之力。”
“此樽酒,先敬衛君與范君。”荀忻此時顧不得酒量差,仰頭一飲而盡,舉袖擦乾淨酒漬,笑道,“衛君,請。”
伸手不打笑臉人,衛固笑吟吟起身回敬,飲完酒還沒來得及多說,荀忻便熱絡地拉着他的手道,“衛君此前既為功曹,還望不棄,重攬綱紀。”
“功曹總攬綱紀,而今戰事未定,郡府當以軍事為重。我意,以衛君為都督,掌兵事。”
“衛君萬勿推辭。”
座中眾人聽到荀忻此番言論,面面相覷。功曹職掌郡吏的任免刑罰,本就是郡朝的顯要之職,新任太守竟還要任命衛固兼任都督,功曹掌兵,真可謂權勢遮天!
此等美事,誰會推辭?
然而衛固卻拱手揖道:“承蒙明府厚愛,郡中將校士卒皆由中郎將范君統率,固才不及范君,誠不能應命。”
“衛君多慮,范中郎同為郡朝棟樑,我豈能忘?”
荀忻回到座位上,“郡中將校聽命范君如舊,當此戰亂之時,范君麾下不妨募至三千兵馬,以保境安民。”
范先不禁望向上首的衛固,兩人對視一眼,荀忻拋出的價碼很誘人。亂世之中,兵馬為立身之本,留此人性命,以太守名義募兵確實名正言順。
他再看向不敢與他對視的荀忻,此人今日如此作態,無非是懼怕他手中這柄長刀。
如喪家之犬,搖尾乞憐。
范先摸着刀柄,等到兵強馬壯之時,此人再無用處,便可殺之。
“謝明府!衛固領命。”衛固終於起身離席,范先隨其後,一左一右,伏地向荀忻拜謝。
“明府英明。”席上眾人都是衛固、范先的黨羽,見此紛紛向兩人賀喜,宴席的氣氛終於恢復為熱鬧喜慶。
荀忻獨坐高榻之上,直到衛、范兩人拜謝,他想去虛情假意地扶一扶,沒想到方才注意力太過集中,跪坐的姿勢壓得腿麻,一時動彈不得,只好放棄這無關緊要的細節。
“二君請起。”
衛固抬頭時見到荀元衡坐立不安的神態,眼珠轉了轉,方才他已留意到荀忻不肯靠近范先,方才荀元衡敬酒時,兩人之間彷彿隔了道無形的牆。
此人敢與他握手交談,卻不敢向范先再挪半步。
衛固飲酒時不覺勾起嘴角,就是要讓此人有所畏懼,日後才好對他們俯首帖耳,言聽計從。
酒過三巡。
看着荀忻喝了近十輪敬酒,伏案擺手不肯再飲,衛固好整以暇道,“明府不勝酒力,我送明府後堂休息。”
荀忻偏頭,渾然不知側臉染上酡紅,“……回府。”
“送我回府……”他伏在案上,胡亂拍了拍食案。
伸手攔住欲上前攙扶的屬吏,衛固親自將爛醉如泥之人攙起來,交給家中侍從,“送府君歸邸。”
被衛固府上的侍從暢通無阻地送回了郡府,荀忻那更多是演出來的酒意經冷風一吹,吹散了大半。屋裏漆黑一片,他此刻所躺的床榻約比吏舍當中大了數倍,觸手可及的被褥柔軟順滑,應該是絲緞,偶爾摸到的略為粗糙之處,似乎是刺繡。
直到他摸到一段溫軟細膩的肢體……
意識到那是人的皮膚,似有一道電流從他的背脊骨直擊腦後,荀忻猛地睜開眼,翻身滾下了床。
救命!
大概是求生的慾望,讓他在“哐當”碰倒一片東西后,竟在黑暗中摸到了門,毫不猶豫地奪門而逃。
夜風徐徐,黑暗裏響起了低低的啜泣聲。
然而不到片刻,腳步聲再次傳來,荀忻回來了,隨之而來的還有照亮整室的燈光。他懷裏抱着半人高的燈具,看樣式,是擺在庭中照明的銅燈。
看着燈下低眸垂淚的美人,荀忻長舒一口氣。
是活人就好。
“此是太守宅邸?”他盡量小心翼翼地問道。
雖則女孩嚇得他夠嗆,但也有可能是他自己誤闖了閨閣。
聽到這句問話,她突然拜倒在地,止不住地發顫,“府君息怒……”
這位妹妹看起來比他害怕得多,荀忻嘶了一聲,有些汗顏方才弄出的動靜,安撫道,“莫怕,我……對不起,我方才……”
女孩還伏在地上顫慄。
“我不會怪罪於你。”他只得說道。
她聽到后似乎鎮定了些許。
這連番驚嚇過後,荀忻無心再矯飾言辭,坐上床沿道,“我知你是……衛仲簡,衛固家人?”
女孩抬起頭,抿着唇,有些畏懼地看着他,“是……”
“還能回去嗎?”見女孩沒聽懂,荀忻換了個說法,“能否再回衛家?”
女孩搖了搖頭,眼淚滾落下來,像荷葉上晶瑩的露珠。
她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對他的畏懼一定程度上像是小孩對陌生人的恐懼。
“喚何姓名?”
“妾姓衛,小字雀女。”
荀忻喉結滾動,還是沒問出那句本想問的話,人已經在他床上,還有問是否的必要嗎?
他畢竟不是懵懂無知的孩童。
“雀女?”
衛雀女低頭應諾。
說話間,風雲突變,屋外樹葉發出劍鳴般的響聲,夜風像是受了什麼刺.激,狂躁地呼號,屋門被風“啪”一聲猛的關上。
銅燈散發的光亮依然恬靜。
屋頂瓦片沙沙作響,下雨了。沙沙的響聲逐漸變成密集的鼓點,完全蓋住人說話的聲音。
一滴水滴在荀忻手上,他愣了愣,望向橫亘着房梁的屋頂,發現漏水的還不止這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