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郁星光
最終是長寧腹中的咕咕叫聲打破了滿室旖旎的氣氛。
蕭千寒一下子放鬆了,他放開長寧,伸手又點燃了一根蠟燭,船艙明亮了許多。他拿出食盒擺出飯菜,歉然道:“對不住,我忘了你尚未吃飯。”
隨着剛剛的親吻和互訴衷腸,二人之間彷彿有道牆被打破了,長寧忽然也不再羞澀,她非常自然地和他一起擺放飯菜,笑吟吟道:“沒事呀,你肯定也還沒吃,我們一起。”
蕭千寒看了看四雙筷子和一桌飯菜,淡定道:“本來想讓你見見阿然和阿冥,一起吃頓飯的,這倆人溜的倒快。”
長寧笑而不語,他二人若是這點眼色都沒有,她就要懷疑他們是怎麼長這麼大的了。
蕭千寒心裏自然也清楚,他只是不太好意思承認是他自己的情難自禁打亂了本來的計劃,所以非常淡定的把黑鍋扔給了他的兩位好兄弟。他溫柔的笑了笑道:“來日方長,也不急在這一天。”
這句話讓長寧心軟的一塌糊塗,禁不住湊過去吻了吻他的側臉,輕聲道:“嗯,來日方長,我們還有一輩子呢。”
二人相視一笑,說不出的柔情蜜意。
遠處流浪街頭的苦逼二人組雙雙打了個噴嚏。
蕭然滿心崩潰:“他這時候不該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么?為什麼還會念叨我們倆?不會還惦記着我那句‘大嫂’吧?”
柳青冥翻了個白眼,道:“將軍今天本來想讓我們和長寧見一見彼此認識一下吃個飯什麼的,結果他一個沒忍住那啥啥上腦了,他不好意思說,當然要讓我們倆背黑鍋了。”
蕭然沉默了一下,道:“說實話我真沒想到就咱們將軍那樣的也能有那啥啥上腦的一天……”
柳青冥也沉默了一下,道:“說實話我也沒想到……”
二人對視一笑,笑容中像是揶揄,又像是嘆息。
半晌蕭然忽又嘆了口氣:“按理說,將軍的眼光應該沒什麼可質疑的,只是這姑娘的身份,疑點頗多。”
他說起了正事,柳青冥也不再玩笑,而是皺起眉細細思索,邊想邊慢慢道:“她稱薔薇郡主為先母,又對平王府如此熟悉,平王府遺孤的身份應該是沒什麼問題了。看來二十多年前薔薇郡主果然只是失蹤,至少肯定是生了一個女兒之後才去世的。平王府是被以謀逆的罪名查抄的,薔薇郡主的死也多半和嘉平帝脫不開關係,這方面,大致沒什麼疑點。”
蕭然沉聲道:“她的父親。”
柳青冥淡淡一笑:“是啊,這茫茫天下,有哪個男人入得了薔薇郡主的眼,能讓她甘願為之生兒育女?”
二人各自沉默了一會,柳青冥忽朗朗一笑:“算了,我們都能想到的事情,將軍能想不到?他心裏多半已經有底了,不然不會放任自己的感情,我們又在這裏瞎折騰什麼?有這個功夫,還不如去對飲一壇。”
這話說的頗對蕭然的胃口,反正以他的腦迴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這些事,索性就不想了,二人就這麼將正事一扔,勾肩搭背地找地方喝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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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用罷晚飯後,蕭千寒便解開了系在岸邊的纜繩,夜深人靜也不怕人看見,他便親自挽起袖子搖着船朝沒人的地方漂去,長寧從小在這裏長大,閉着眼也不會迷路,索性就笑盈盈地坐在船頭任他孩子氣地到處漂。
一葉小船在空蕩蕩的江心上搖晃,蕭千寒放下手中的槳,和長寧並排躺在船艙里。
此時他們已經順着風郁河漂到了靈昌城郊,入眼的只有大片大片的藍黑色的天空,籠罩着靜謐而遼闊的四野。細細的風拂過河面,掀起粼粼的波光。滿天繁星倒影在水中,隨着水波輕輕搖晃。
“真美。”長寧由衷讚歎。
蕭千寒望着她,唇邊笑意溫柔如水。
長寧仰頭望天,漫天星光都落入了她的眼瞳中,璀璨晶亮。她曼聲輕吟:“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蕭千寒含笑道:“今日未曾飲酒,便已經醉了么?”
長寧轉頭凝視他,調笑道:“對此良辰美景,佳人如玉,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蕭千寒大笑,一翻身將長寧壓在身下,道:“這本當是我的話罷,竟被你搶了。”
這船本就小,他一翻身,引得船左搖右晃,嚇得長寧也不敢做什麼大動作,乾脆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躺在他的身下,笑吟吟地望着他。
蕭千寒看了她一會,低下頭與她輾轉親吻,長寧抬起胳膊摟着他的脖頸,主動迎了上去。靜謐的夜裏,一時只能聽到他們激烈的心跳聲和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
良久之後他們分開,長寧抿了抿唇,笑着推他:“別鬧了,該回去了。”
蕭千寒深深的看着她,修長有力的手指戀戀不捨地劃過她的眉,她的眼,半晌才起身,嘆道:“恨不得明日便成親。”
他說完便走到船尾去撐船,而長寧在呆了一會之後,雖不明白他具體是什麼意思,卻也反應過來有什麼親密事是只有夫妻之間才可以做的,瞬間“騰”的一下面如火燒,捂着臉半天不好意思說話,不知過了多久才覺得渾身熱度下去了些。
她趁蕭千寒專心划船的時候偷偷看他。他眉眼生的是無可挑剔的華美,動作有習武之人特有的流暢自然,哪怕只是划個船,也天然帶了美感。挽起的袖子下是肌肉勻稱的小臂,膚色白皙,弧線驚人的漂亮。
真好,長寧想。她看着他,忽然覺得心都平靜了下來。在少女春夢裏,她也曾千百次的勾勒自己未來夫君的模樣,也曾在深夜泛起過對這一切的迷茫和恐慌。在那個時候,她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她能遇到這樣一個志趣相投性情相和神魂相契的男子。蒼茫天下,萬丈紅塵,千萬人中驚鴻一瞥,世間最美的風景映入了她的眼帘,從此縱地崩山摧,江河迴流,冬雷夏雪,星月倒懸,亦不能改變她的心意。
春深似海,歲月悠長。
那夜的滿河星輝,註定成為謝長寧生命長河中永不褪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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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在回去的路上睡著了,蕭千寒無奈看一眼她安靜的睡顏,順手脫了外袍蓋到她身上,略一猶豫,還是往蓮心小築的方向去了。
他將長寧抱下船的時候,長寧半睜着眼迷迷糊糊地問:“到家了?”
蕭千寒愛極了她這幅全不設防,一派天真的模樣,只恨不得立刻把人帶走就地正法才好。但是長寧對他如此信任,他又如何能辜負,輕嘆一聲溫柔答:“睡吧,我送你回蓮心小築。”
此時夜已經深了,所以蕭千寒也不想再驚動舒蓮華,他縱身越過院牆,想悄悄將長寧送回房間也就是了。誰料他剛剛落到院中,便見蓮心小築燈火通明——舒蓮華從屋中走出,一眼就看到了他和他懷中蓋着他的外袍的長寧。
舒蓮華什麼也沒說,就淡淡看了他一眼,卻看得蕭千寒莫名有些心虛。不過他表面上卻沒有露出什麼端倪,只是朝舒蓮華欠了欠身。
舒蓮華側身還禮,示意給他長寧房間的方向。
蕭千寒心中雪亮,知道舒蓮華只怕就是來等自己的,幸而今日將長寧送了回來,否則還不知道這位秉性最是端方正直的蓮華公子會怎麼想。
他在心中暗暗揣摩,神色上卻一點不顯露出來,將長寧安置好之後,小心翼翼地關上門,一邊往舒蓮華處走去,一邊穿好了自己的外袍。
舒蓮華靜靜地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細細的打量他。
這是個出身貴族,經受過良好的禮儀教育的人。——這是舒蓮華對他的第一感覺。無論是行步姿態,還是穿衣動作,無一不浸潤着世家子的優雅從容。但他絕不同於那些徒有其表的紈絝子弟,無論是平素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冷,還是這清冷之下暗藏的威勢,無不昭示了此人必定是年少得志,身居高位,手握實權。
可他也不是一般的權貴,他兩次相救於他,足見赤誠熱血,若說在晏王府那裏還可以說是為了長寧,遊園會那次他們便是真的素不相識了。
所以這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這樣一個優秀而耀眼的少年人,又怎麼可能是籍籍無名之輩呢?
舒蓮華覺得這個人身前有重重迷霧,讓人摸不清他的來歷。
他正出神,蕭千寒卻已經走到了他面前,做了一個讓他萬萬想不到的動作——他朝他躬身長揖。
舒蓮華頓時震驚,連忙側身避開,道:“蘇公子兩次救我,這禮我是無論如何不敢受的。”
蕭千寒卻堅持拜了三拜,方才起身站直。
舒蓮華神色極複雜:“前夜晏王府種種,皆為公子親見,以公子之尊貴,卻對我一個下賤之人行此大禮,不覺得委屈么?”
蕭千寒從容道:“先生是長寧的兄長,便是我的兄長,妹夫給兄長行禮,不是應當的么?”
舒蓮華沉默了,再開口卻是意味深長:“你對長寧倒是真的一往情深。”
蕭千寒毫不猶豫道:“一往情深,此生不悔。”
舒蓮華神色依然淡淡:“我還以為今日長寧不會回來了。”
蕭千寒凝視舒蓮華,一字一句斷然道:“先生多慮了。我對長寧確乎出於真心,所求絕非一朝一夕之歡娛,而是一生一世的相守。我愛她敬她,希望與她攜手百年,乃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絕非一時興起。待此間事了,我便會帶她回去見我的長輩,明媒正娶聘她為妻。我家中無通房妾室,此生也不會再納妾,但得長寧相伴,餘下再無所求。”
舒蓮華神色緩和了一些,微微頷首,深深看他一眼,道:“我知道你多半出身世家大族,長寧的身份你無需憂心,門第上必定配得上你就是了,不會讓你族人指手畫腳的。”
蕭千寒洒然道:“我一個未入族譜的私生子,有什麼可談門第的?長寧是公主郡主也好,鄉野村姑也罷,於我而言又有什麼分別?”
二人對視一眼,各自微微一笑,未竟之意彼此已經明了。舒蓮華知道蕭千寒對長寧的身份已經有了幾分把握,亦大概猜到了他為何會兩次相救於自己,心中的疑慮已經去了七七八八。
他輕嘆一聲,道:“我與長寧相依為命已有六年,我視她如女如妹,如今眼見她也到了嫁人的時候,心裏到底有些不是滋味,得罪之處,還望蘇公子見諒了。”
蕭千寒再拜,肅然道:“兄長言重了,來日成親后我必與長寧一起侍奉兄長。”
舒蓮華淺淡一笑:“我怕是等不到這個來日了……只願你好好待長寧,也就是了。更深夜重,恕不送客。”
他言語中透出的一絲悲涼和託孤之意讓蕭千寒心中一震,待要細看時舒蓮華已經轉身走開,星夜下這朗潤豁達的蓮華公子背影是說不出的蕭索孤寂,蕭千寒恍然覺得,不過短短几日,他卻比明顯與自己初見的時候憔悴清瘦了。
他幾乎是立刻便想起母親的絕命詩——非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東君歡喜你惦記你,你便能開的艷麗明媚,生機勃勃,東君忘了你厭惡你,便是零落成泥碾作塵,又有誰人知曉,誰人理會?
人生憂患識字始,世間多少販夫走卒,娼妓優伶,也不過是渾渾噩噩度過此生,誰也不能說他們過的不好。但是他們已經睜開了眼,看到了真實世界的瑰麗與壯闊,又如何能再甘心回到混沌的黑暗裏?既已讀書明理,知曉了禮義廉恥,誰還願意以色侍人,仰人鼻息?
可這世間並沒有給他們別的路走,所謂命數從一出生便已經註定,如果有人想挑戰它,就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謝重樓說,這世道就是這樣,有人生而高貴,有人生而卑賤,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