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元秀公主
夜色像濃墨滴入清池,無聲氤氳,從極濃漸漸轉淡,便能看出暮色下密雨如針,早春的風溫柔拂過,宮檐下,一排沉重的鐵馬寂然無聲,惟獨殿角的幾串銀鈴警醒,發出悅耳的輕響,驚動鳳陽閣中守夜的宮女。
采綠、采藍湊近冰綃織就的素屏向內看去,昏暗的寢殿內,華帳低垂,隱約可辨出人影依舊高卧,雙雙鬆了口氣,采綠輕手輕腳的比畫了幾個手勢,采藍會意,從身旁格子裏取出一隻小巧的錦匣,打開,露出裏面擺放整齊的各色香料來。
纖長而略帶薄繭的手指一動,一小塊安息香被投進屏風旁的鏤金狻猊爐中,頓時,徐徐青煙中,鎮靜凝神的香氣氤氳。
就在采藍要把錦匣收起時,寢殿內卻傳來了異響——
“啪嗒!”
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被推落於地,聲音沉悶,隨即,一個還帶着絲疲倦的聲音響起:“來人?”
“阿家醒了?”采藍小聲問。
隔着重重疊疊的帳子,只看到元秀公主的輪廓迅速翻了個身,似乎俯身看了眼胡床下,隨即鬆了口氣:“無事,只是打翻了枕畔安神的如意。”
采藍采綠聽出公主無意叫自己入內,垂下眼帘:“如今才過寅初,阿家再睡會罷!”
“本宮睡不着。”元秀悠悠道,“進來服侍本宮更衣。”
“這……”采藍遲疑着,“阿家子時才睡下,到如今不過區區……”
“采藍!”元秀閉目叱道。
采藍頓時噤了聲,喪中的衣物是尚服局趕製的,麻衣如雪,上無彩飾,元秀公主的臉色卻比衣更白更素,連嘴唇都慘無血色。坐到銅鏡前,采綠默不作聲的為她梳了一個最簡單的髮式,斜簪一支銀簪,腕攏白玉,一色如雪,只顯得眉目漆黑若夜。
裝束完的元秀卻沒有離開寢殿,而是走到南面抬手推開了窗。
窗外深藍色的天幕,雨意盎然,濕漉漉的氣息輕柔撲入,吹拂起她的髮絲,遠處,燈火依稀,未知是否太極殿的哭聲飄渺傳來,應是被指定殉葬的宮人在哀哭最後一夜。
今日就是昭賢太后入葬之期,因太后死於龍池覆舟,豐淳帝怒極之下,不顧群臣反對,下旨除了在太后駕崩時就觸柱身亡的幾名年長宮人,南內興慶宮中侍奉太后三年以上者皆為太后殉葬。
豐淳帝李僔是元秀同母親兄,皆是先帝憲宗元后所出,元秀三歲時,元后的家族被人告發與西川節度使勾結意圖叛國,父兄皆被處斬,其時元後有孕在身,原本憲宗叮囑過六宮不使其聞,但也不知道是哪個嚼舌根的到底把消息透露了過去,元后因此早產,在立政殿苦苦掙扎了兩天一夜,才將孩子生下,卻連看也未看一眼便香魂杳渺。
憲宗因此為元后家族留存了一脈香火,以慰元后。可李僔與元秀那個唯一的弟弟,卻只在世上活了三天便隨元后而去。當時李僔年僅十二,已被冊為太子,獨居東宮,而憲宗忙於朝政,將元秀交給了膝下無子的王惠妃照料,再後來,憲宗駕崩,李僔感念惠妃撫養元秀,尊其為太后,上尊號昭賢,接着,昭賢太后在去年年末載酒泛於龍池上,欲憶憲宗,卻不料風波乍起,被救上來便沒了聲息。
元秀站在窗前,想着自己十五年歲月竟彷彿一忽兒就過去了,記憶里,才到昭賢身邊時的懵懂,先帝駕崩那個冬夜跪在紫宸殿外的恐懼無助,以及昭賢臨終前拉着自己的手叮囑豐淳的殷切……光影交錯,分不清是真是幻,在這個微寒春暮的清晨,像是含含糊糊,讓她有一種想要暢快大哭一場,卻偏偏喑啞難言。
她怔怔出神,卻急壞了采藍采綠兩個宮女,將披風搭到她肩上,采藍哀求道:“太后崩逝,奴婢知道阿家心裏難受,但請以五郎為念,莫要哀毀過度,使五郎才失慈母,又為阿家擔心。”
“五哥此刻在哪裏?”元秀摸了摸身上的披風,忽然問道。
采藍和采綠對望一眼,她們是公主的人,又不是御前宮女,哪裏知道?
急中生智,采綠靈光一閃:“昨天陪阿家守靈時,奴婢似乎聽到趙麗妃那邊打發人去請了太醫,五郎也許在萬春殿?”
元秀微一皺眉,這段時間她哀傷過度,往往身邊的事都疏忽了,但萬春殿離公主們住的鳳陽閣可不近,采綠沒事不會跑過去,能夠知道這件事,顯然趙麗妃是在太極殿上守靈時叫的太醫,才會被采綠看到,憲宗駕崩至今不過兩年堪堪將足,雖然說天子只需守三月,但豐淳究竟新承國祚,所以未曾採選適齡少女充實宮廷,到現在身邊還是從前做太子時的一妻三妾所冊的一后一妃兩位才人,其中最受寵愛的就是這位趙麗妃。
後宮之事自有王皇后執掌,元秀無需費心,為避嫌也從不沾手,不過這趙麗妃在昭賢太后喪儀上來這麼一手,聽采綠的意思,豐淳昨晚竟宿在了萬春殿!這可是昭賢太后屍骨未寒的時候,梓棺還在宮裏!傳出去天下人自不會把目光放在一個宮妃身上,卻要說豐淳德行有虧、藐視尊長,堂堂一國之君,在孝道上留下污點,這可是青史中也要留下罵名的大事!
想到這裏,元秀心底一陣怒氣發出,她知道趙麗妃仗着豐淳寵愛,又誕下了豐淳的長子和三子,有什麼事王皇后也只能不輕不重的說她幾句,還要仔細被她拿了話柄去豐淳面前哭訴委屈,沉吟片刻,元秀吩咐:“備車,本宮要去萬春殿!”
“阿家不可!”采綠沒想到自己答了話竟是這個結果,慌忙勸說,“阿家還沒用膳呢!”
“本宮去邀了五哥一起用,難道不妥?”元秀冷笑一聲,不理兩個宮女,自己先向外走了。
采綠暗暗叫苦,元秀公主排行第九,在憲宗存活下來的女兒里,只比雲州公主和利陽公主大一些,連她封號都是諸公主里唯一不以湯沐邑地而是憲宗特賜令名,其湯沐地更是李氏皇族的龍興之地晉陽,可見寵愛,加上她與豐淳帝一母同出,憲宗之後,就更無人敢拂其纓,因此一向驕行宮中,趙麗妃這回撞到元秀公主手裏,絕對不會是像皇后處置那樣輕拿輕放。
但如今昭賢太后杳去,豐淳漸漸長成,說是同母兄妹比常人親近,又怎麼親近得過枕邊軟語?何況趙麗妃還是韓王、魏王生身之母,若麗妃今日吃了虧記恨下來,他日讒言離間兄妹之情,憲宗、文華、昭賢皆去,兩人之間,可是連個幫着說和的長輩都沒有。
只是元秀說到做到,根本不理會兩個宮女的勸說,還是采藍沉得住氣:“阿家且慢,聽奴婢一言!”
“有什麼話快說,儀駕呢?叫外面的人去傳!”元秀站住腳步,冷冷瞥她一眼。
采藍低聲道:“阿家究竟是看重五郎聖譽些,還是更想藉機收拾趙麗妃?”
“趙氏是什麼東西!怎能與五哥相比?”元秀譏誚一笑,“你到底想說什麼?”
“阿家若為聖譽着想,萬春殿萬萬去不得!”采藍飛快的說道,“五郎夜宿萬春殿雖然失節,但如今六宮想必還沒多少人知道,五郎身邊的魚烴自會勸說五郎趁早離開,此事便可悄然揭過,不惹非議!若阿家鸞車前去,恰好遇見五郎,或者未曾遇見,也將引人猜測阿家所去為何,豈不是反而害了五郎?”
采藍這番話一針見血,元秀頓時一驚,遲疑半晌方道:“……你說的不錯。”
“五郎這些日子也是勞頓不堪,昨晚說不定只是過於疲憊,才沒有返回甘露殿,阿家若不放心,等今日五郎送了太后梓棺出宮返回后,着人召了魚烴來問一問便知,魚烴從前是伺候過文華太后之人,難道還會隱瞞阿家不成?”采藍鬆了口氣,文華太后,也就是憲宗元后,原本謚順德,豐淳繼位追封生母,改為文華,豐淳如今身邊的心腹宦者魚烴,從前就是文華太后的心腹,對豐淳和元秀自然忠心耿耿。
元秀想想也是,這麼一折騰,她倒有了點食慾:“庖下有什麼清淡的吃食弄些上來,本宮有些餓了。”
采綠忙道:“奴婢這就去。”
一碗魚粥才喝了一半,門外卻來了不速之客。
“九妹!”
同樣麻衣銀飾的人看起來比元秀大兩三歲,卻顯得面如桃花,不染而赤,氣色極好,這是排行第七的昌陽公主,與元秀的三哥齊王一樣為楊太妃所出,原本定在下月下降於戶部侍郎崔見成長子崔風物,但如今昭賢崩逝,婚期自當延誤,所以還住在鳳陽閣中。
元秀看到她來得這麼早,有些驚訝,放下調羹起身道:“七姐怎麼現在過來?”
“我想你定然是睡不着起得早,果然如此。”昌陽公主走到桌邊,看了看采藍采綠,元秀便示意她們退到門外去:“七姐有什麼事這麼神秘?”
“神秘?”昌陽臉上卻露出一絲厭惡,譏誚道,“丟臉的事,難道還要當著宮人的面說不成?”
元秀心頭一跳,差一點就變了臉色,但很快想到,昌陽可沒這個膽子當著她的面指責豐淳,豐淳對姊妹們雖然比對兄弟要好一點,但也只有同母的元秀得到他另眼看待,昌陽性格潑辣,卻不是不會看眼色之人,於是沉住氣問:“七姐先別生氣,好好的說,究竟是什麼事?怎麼就丟臉了?”
“還不是咱們的大姐?”昌陽冷笑着道,“堂堂平津長公主,都已經嫁過兩次的人了,公主府裏面首如雲關不着你我的事,可如今太后梓棺還停在太極殿上,卻這般忍耐不得,五郎憐她守靈辛苦,所以特許她這段時間出入宮門不禁,誰想到她竟夾帶了男子入宮,在四海池假山後……”昌陽雖然潑辣,但終究還沒出閣,說到這裏臉上一紅,一帶而過,忿忿道,“……被母妃身邊人恰好路過發現,這事母妃也不好意思去告訴五郎,只好三更半夜的把我叫過去,讓我趁早來找你想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