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救贖者(49)
約恩告訴自己不要跑,不然史丹奇就會知道他看見他了。其實他沒認出史丹奇的長相,但他也不必認出來,因為史丹奇戴着紅色領巾。他步下通往入境大廳的樓梯,感覺全身冒汗。來到樓梯底端,他回頭一望,看見自己已逃離樓梯上的人的視線範圍,立刻把黑色手提包夾在腋下,拔腿狂奔。前方的面孔快速閃過,伴隨着朗希爾德的空洞眼窩和無止境的尖叫聲。他奔下另一個樓梯,這時周圍已無別人,只有冰冷潮濕的空氣和他的腳步聲及呼吸聲的迴音,前方是緩緩向下傾斜的寬闊走廊。他明白自己已來到通往停車場的走廊,並遲疑地看了一眼監視器的黑色眼睛,彷彿它可以給他答案。他看見前方遠處一扇門上有個亮着燈的標誌,活脫脫是自己現在的模樣。那標誌是個無助的站立的男子,也就是男廁的標誌。他可以躲進廁所,遠離別人的視線,把自己鎖在裏面,等飛機即將起飛時再出來。
他聽見一個快速的腳步迴音聲越來越近,便奔到廁所,開門進入。眼前反射而來的白光對他來說彷彿將死之人想像中天堂的模樣。這個廁所位置偏僻,卻仍相當寬敞,一邊牆上是白色小便斗,整齊地排列着待人使用,同樣白色調的隔間排在另一邊。他聽見廁所門靜靜關上,金屬門鎖發出咔嗒一聲。
加勒穆恩機場的狹小監控室溫暖乾燥,令人覺得不太舒服。
“那裏。”瑪蒂娜說,伸手一指。
哈利和坐在椅子上的兩名警衛先看了看她,再朝屏幕牆上她所指的一個畫面看去。
“哪裏?”哈利問道。
“那裏。”她走到一個屏幕前,畫面中是空蕩無人的走廊,“我看見他經過,我很確定是他。”
“那是通往停車場的走廊里的監視器。”一名警衛說。
“謝謝,”哈利說,“接下來交給我就好。”
“等一下,”警衛說,“這裏是國際機場,雖然你有警察證,但需要授權才能……”
警衛話沒說完就停了下來,因為哈利從腰際拔出左輪手槍,拿在手上掂了掂重量:“我們可以說這個授權有效,直到進一步通知嗎?”
他沒等對方回答就轉身離去。
約恩聽見了有人走進廁所,但現在他只能聽見外面的淚滴形小便斗發出沖水聲,因為他把自己鎖在了隔間內。
他坐在馬桶蓋上,隔間上方是開放的,但隔間門一直延伸到地面,所以他不必把腳抬起來。
沖水聲停止,接着是液體飛濺的聲音。
有人在小便。
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人不可能是史丹奇,沒有人能這麼冷血,在殺人之前還想到要小便。第二個念頭是索菲婭的父親也許說對了,只要一點小錢就能在薩格勒布的國際飯店僱到的這個小救贖者是無所畏懼的。
約恩清楚地聽見拉鏈唰的一聲拉起,接着由陶瓷交響樂團演奏的沖水樂曲再度響起。
彷彿指揮棒一揮,沖水聲忽然停止,水龍頭開始流出水來。有個男人正在洗手,洗得非常仔細。水龍頭關上。再次傳來腳步聲,廁所門吱地叫了一聲,金屬門鎖發出咔嗒一聲。
約恩在馬桶蓋上癱軟下來,把黑色手提包抱在腿上。
這時隔間門傳來敲門聲。
那是三下輕叩,卻像是用某種堅硬物體敲的,比如鋼鐵。血液似乎拒絕流到約恩的腦部。他動也不敢動,只是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心臟怦怦狂跳。他曾在某處讀到:肉食動物的耳朵聽得見獵物恐懼的心跳,這就是它們找到獵物的方法。除了他的心跳,四周完全寂靜。他緊閉雙眼,認為只要自己集中精神,視線就能穿透天花板,看見寒冷清澈的星空、看見地球無形卻令人欣慰的計劃與邏輯、看見萬物的意義。
然後是不可避免的迸裂。
約恩感覺一股氣壓撲面而來,有那麼一刻他以為是開槍所導致的。他小心翼翼地睜開雙眼,看見門鎖處只剩下破裂的木材,隔間門傾斜地掛着。
眼前的男子身上大衣是敞開的,露出裏面的晚禮服和襯衫,襯衫和後方的牆壁一樣白得耀眼,脖子上圍着紅色領巾。
約恩心想,這是出席宴會的打扮。
他吸入尿液和自由的氣味,低頭看着面前那個躲在隔間裏的年輕男子。他看起來十分笨拙,嚇得屁滾尿流,坐在馬桶上瑟瑟發抖,等待死亡的來臨。通常在這種時候,他會納悶這個有着渾濁藍眼珠的男子到底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過這次他很清楚這個人做了什麼。這是達里鎮的那次聖誕晚餐以來,他頭一次獲得個人滿足,而且不再感到恐懼。
他舉着手槍,看了看錶。飛機三十五分鐘後起飛。他看見外面設有監視器,這表示停車場裏可能也有監視器,因此必須在這裏解決,把約恩拉出來,丟進隔壁隔間,給他一槍,鎖上隔間再爬出來。這樣要到今晚機場關閉前,屍體才會被發現。
“出來!”他說。
約恩似乎失了魂,一動不動。他揚起槍,做出瞄準動作。約恩緩緩地往外移動,他又停下腳步,張大嘴巴。
“警察,把槍放下。”
哈利雙手握着左輪手槍,瞄準戴着紅色領巾的男子。廁所門在哈利背後關上,金屬門鎖發出咔嗒一聲。
男子並未把槍放下,只是用槍指着約恩的頭,用帶有口音但哈利辨得出的英語說:“嘿,哈利,你的射擊線清楚嗎?”
“非常清楚,”哈利說,“正好對準你的後腦勺。我再說一遍,把槍放下。”
“我怎麼知道你手裏是不是真的有槍?因為我手中握的是你的槍,不是嗎?”
“我跟同事借了一把,”哈利看見男子扣在扳機上的手指收緊了些,“這把槍是傑克·哈福森的,就是你在歌德堡街刺殺的那個警察。”
哈利看見男子身子一僵。
“傑克·哈福森,”史丹奇說,“你憑什麼認為他是我殺的?”
“因為嘔吐物里有你的DNA,他的外套上沾了你的血,而且目擊證人就站在你面前。”
史丹奇緩緩點頭:“原來如此,我殺了你的同事,但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為什麼還沒對我開槍?”
“這就是我跟你的不同之處,”哈利說,“我是警察,不是殺手。如果你現在放下手槍,我只會拿走你剩餘人生的一半,大概二十年。史丹奇,你自己選擇。”哈利的手臂肌肉已開始酸痛。
“告訴他!”
哈利看見約恩嚇了一跳,知道史丹奇是在對約恩大吼。
“告訴他!”
約恩的喉結宛如漂浮物般上下跳動,他搖了搖頭。
“約恩?”哈利說。
“我不……”
“他會對你開槍的,約恩,快說。”
“我不知道你想讓我……”
“聽着,約恩,”哈利的目光一直盯着史丹奇,“現在有一把槍抵在你頭上,不管你說了什麼都不能在法庭上作為呈堂證供,明白嗎?現在你沒什麼可以損失的。”
身穿晚禮服的史丹奇扳動擊錘,金屬活動聲和彈簧拉緊聲在堅硬光滑的廁所牆壁之間被清楚地放大。
“住手!”約恩舉起雙臂擋在面前,“我什麼都說。”
約恩越過史丹奇的肩膀,和哈利四目交接,並從哈利的眼神中明白他已經知道了,說不定很早就知道了。哈利說得對:他沒什麼可以損失的。現在他說的話日後都不能當作呈堂證供,而且奇怪的是他想說,這時他竟然沒有其他更想做的事,只想把一切都說出來。
“我們站在車子旁邊等西婭,”約恩說,“那警察用手機聽留言,我聽見麥茲的聲音,他聽完留言后說麥茲供認了,我就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然後他又說要打給你,我明白這下我完了。我身上有羅伯特的摺疊小刀,所以就本能地做出反應。”
約恩眼前浮現當日景象,他用力把那警察的兩條手臂折到背後,但對方掙脫一隻手,護住了喉嚨。他不斷猛刺,卻刺不到頸動脈,盛怒之下左右甩動那個警察,像是在甩布娃娃似的,最後小刀刺進對方胸膛,那警察的身體像是泄了氣般,手臂垂軟下來。他從地上撿起手機,塞進口袋,準備再給出致命一刀。
“但史丹奇跑來攪局,對不對?”哈利問道。
約恩舉起小刀,正要在昏迷的哈福森脖子上劃下最後一刀,卻聽見有人用外語大聲吼叫,他一抬頭就看見一個身穿藍色外套的男子朝他疾沖而來。
“他手上有槍,我只能逃跑。”約恩說,感覺這段自白帶來凈化的效果,卸下了他肩頭的重擔。他看見哈利點了點頭,也看見這個高大的金髮警察明白並原諒了他。他感動不已,喉頭一緊,繼續往下說:“我往公寓裏面跑,他對我開槍,差點就打中我。他要殺我,哈利,他是個瘋狂的殺手,你快開槍打他,我們得把他除掉,你跟我……我們……”
他看見哈利放下左輪手槍,插進腰帶。
“你……你幹什麼,哈利?”
只見那高大的金髮警察扣上外套紐扣:“約恩,我要去過聖誕假期了,謝謝你的自白。”
“哈利?等一下……”約恩明白自己會有什麼下場,突然口乾舌燥,話語必須從乾燥的口腔黏膜之間硬逼出來,“錢可以分你,聽着,錢我們可以三個人分,不會有人知道。”
但哈利已開始用英語對史丹奇說:“我想那手提包里的錢,應該足以為你們國際飯店的人在武科瓦爾蓋棟房子,你母親還會把一部分錢捐給聖斯蒂芬大教堂。”
“哈利!”約恩嘶啞地大喊,猶如死前的哀鳴,“每個人都值得擁有第二次機會,哈利!”
哈利的手握住門把,停止動作。
“看着你內心深處,哈利,你一定可以找到寬恕之心!”
“問題是……”哈利揉揉下巴,“我乾的不是寬恕的行業。”
“什麼!”約恩高聲說,驚愕不已。
“救贖,約恩,我也喜歡被救贖。”
約恩聽見哈利離去后廁所門關上,金屬門鎖發出咔嗒一聲。身穿晚禮服的男子舉槍瞄準。約恩望進槍管的黑色孔眼,這時恐懼已化為肉身痛楚,他不再知道尖叫聲是朗希爾德的、他自己的,還是其他人的。但是在子彈穿入額頭之前,他終於在這麼多年的懷疑、羞愧和令人絕望的禱告之後,明白了一件事:沒有人會聽見他的尖叫或禱告。
第五部尾聲
這時他想起母親曾在醫院說過的話:“世上比活着沒有愛更空虛的,是活着沒有痛。”
“我要走了……”
哈利轉身離去。
35罪行
哈利走出伊格廣場的地鐵站,今天是平安夜前一天,路人從他身邊匆匆走過,把握最後的時間採購聖誕禮物。聖誕季節的寧靜氛圍似乎已籠罩着整座城市,人們露出滿足的微笑,聖誕節的準備工作已經完成;或是露出疲憊的微笑,就算沒完成也沒關係。一名男子穿着整套的羽絨外套和褲子,宛如航天員般搖擺前行,臉頰圓滾泛紅,咧嘴呼出白氣。哈利看見一張焦急的面孔,那是個身穿單薄黑色皮夾克的女子,夾克手肘處有破洞,女子站在鐘錶行旁,雙腳不斷改變站姿。
櫃枱里的年輕鐘錶師一看見哈利就臉色一亮,迅速打發走眼前的客人,衝進裏面的房間,出來時手中拿着哈利爺爺的手錶,放在櫃枱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它動了。”哈利十分驚訝地說。
“沒有什麼是不能修的,”鐘錶師說,“記得發條不要上太緊,這樣會損耗零件。你試試看,我再跟你說。”
哈利旋轉錶冠,感覺到金屬零件的摩擦力和彈簧的阻力,並注意到鐘錶師露出如痴如醉的眼神。
“抱歉,”鐘錶師說,“可以請問這塊表是從哪裏來的嗎?”
“這是我爺爺給我的。”哈利答道,聽見鐘錶師突然語帶崇敬之意,很是驚訝。
“不是這塊,是這塊。”鐘錶師指着哈利的手腕。
“這是我的前任長官辭職時送給我的。”
“我的老天爺,”鐘錶師俯身在哈利的左腕之上,仔細查看那塊手錶,“這是真的,絕對是真的。這實在是一份非常慷慨的禮物。”
“哦?這塊表有什麼特別嗎?”
鐘錶師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哈利:“你不知道嗎?”
哈利搖了搖頭。
“這是朗格錶廠的Lange1陀飛輪腕錶,背面底蓋上的序號會告訴你這款腕錶總共生產了幾塊。如果我沒記錯,一共生產了一百五十塊。你手上戴的這塊表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手錶之一,問題是你把它戴在手上是否明智?嚴格說來,以它現在的行情,應該鎖在銀行金庫里才對。”
“銀行金庫?”哈利望着手上那塊看起來名不見經傳的手錶,前幾天他還把它扔出卧室窗外,“它看起來沒那麼名貴。”
“這就是它的價值所在。它只推出黑色錶帶和灰色錶盤的標準款式,連一顆鑽石都沒鑲,也沒用到黃金,看起來只是採用一般標準的精鋼或鉑金,而且也確實如此,但它的價值在於已臻化境,精湛的工藝技術已達到藝術境界。”
“原來如此,你說這塊表值多少錢?”
“我不知道,我家有一本稀世腕錶的拍賣價格手冊,改天我可以帶來。”
“給我個整數。”哈利說。
“整數?”
“大概的價錢。”
年輕的鐘錶師凸出下唇,把頭偏到另一側。哈利靜靜等待。
“這個嘛,如果是我要賣,開價絕對不會低於四十萬。”
“四十萬克朗?”哈利高聲說。
“不對不對,”鐘錶師說,“是四十萬美元。”
離開鐘錶行之後,哈利不再覺得寒冷,呼呼大睡十二小時后殘留在身體中的昏沉感也不見了。他也沒注意到那個眼窩凹陷、身穿單薄皮夾克、有着毒蟲般眼神的女子走過來,問他是不是前幾天跟她說過話的警察,他是否見過她兒子。已經四天都沒人看見她兒子了。
“他最後是在什麼地方被人看見的?”哈利機械地問道。
“你說呢?”女子說,“當然是普拉塔廣場啊。”
“他叫什麼名字?”
“克里斯托弗。克里斯托弗·約根森。嘿!有人在家嗎?”
“什麼?”
“老兄,你看起來像是去神遊了。”
“抱歉,你最好拿着他的照片去警署一樓,報案說他失蹤了。”
“照片?”女子發出尖厲的笑聲,“我有一張他七歲的照片,這樣可以嗎?”
“難道你沒有他近期一點的照片?”
“你以為誰會拍?”
哈利在燈塔餐廳找到瑪蒂娜。餐廳已經打烊,但救世軍旅社的接待人員讓哈利從後門進來。
瑪蒂娜背對哈利站在洗衣間裏,正在把洗衣機里的衣服拿出來。哈利為了不嚇到她,輕咳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