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救贖者(41)
然而總司令用堅定的口吻說,在證據確鑿之前,必須先將羅伯特·卡爾森視為清白的。此外他還說現在要改變計劃已經太遲,整個喪禮必須照常舉行。總理則跟埃克霍夫保證,說無論如何他一定會去參加聖誕音樂會。
“還有其他消息嗎?”羅傑低聲問道,“命案有什麼新進展?”
“據我所知,你們都已經知道了,”哈利說,“媒體必須通過甘納·哈根或發言人取得消息。”
“他們什麼都沒說。”
“看來他們很盡責。”
“別這樣,霍勒,我知道這背後暗潮洶湧。那個在歌德堡街被刺傷的警探跟你們昨晚射殺的殺手有什麼關係?”
哈利搖了搖頭,既可解讀為“沒有”,也可解讀為“不予置評”。
管風琴的聲音暫時停止,眾人不再交頭接耳,一個剛出道的女歌手站上台,用誘人的氣息和帶着點呻吟的嗓音高唱耳熟能詳的聖歌,以瑪麗亞·凱莉聽了都會嫉妒的雲霄飛車式花哨轉音結束最後一個音節。哈利聽了突然非常想來一杯。幸好女歌手閉嘴,並哀戚地朝她幻想中的閃光燈海鞠躬。她的經紀人露出愉快的微笑,顯然他並未收到警署的秘密電話。
埃克霍夫上台對眾人講述勇氣與犧牲。
哈利無法專心聆聽,他看着棺木,想起哈福森和史丹奇的母親,閉上眼睛時又想到瑪蒂娜。
六名救世軍軍官抬着棺木走出禮拜堂,約恩與里卡爾首先跟在後面。
一行人轉彎踏上碎石徑,約恩在冰面上滑了一跤。
哈利離開聚在墓地旁的人群,穿過墓園空蕩的一側,朝維格蘭雕塑公園走去,這時他聽見身後傳來鞋子踏在雪地里的嘎吱聲。
起初他以為跟上來的是記者,但一聽見急促的呼吸聲,就不假思索立刻轉身。
來的人是里卡爾,他倏然停步。
“她在哪裏?”里卡爾氣喘吁吁地說。
“誰在哪裏?”
“瑪蒂娜。”
“我聽說她今天生病了。”
“對,生病了,”里卡爾的胸膛不住地起伏,“但她沒有躺在家裏,昨晚也不在家。”
“你怎麼知道?”
“你少……”里卡爾的吼聲聽起來像是痛苦的尖鳴,面孔扭曲,似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他喘過氣來,用力讓自己振作起來。“你少跟我來這套,”他低聲說,“我知道你玩弄她、玷污了她。她在你家,對不對?但你無法……”
里卡爾朝他邁出一步,哈利立刻把雙手抽出大衣口袋。
“你聽着,”哈利說,“我不知道瑪蒂娜在哪裏。”
“你騙人!”里卡爾緊握雙拳。哈利明白自己必須立刻找到適當的言語來讓里卡爾冷靜下來,於是他決定賭一把。“現在有兩件事你要考慮。第一,我身手不算快,但我體重一百九十斤,可以一拳打穿橡木門。第二,《刑法》第一百二十七條明確規定,對公務員行使暴力最低可處六個月徒刑。你不僅可能會進醫院,還會進監獄。”
里卡爾的雙目似乎要噴出火來。“我還會再找你,哈利·霍勒。”他丟下這句話,轉身穿過墓碑,朝禮拜堂奔去。
伊姆蒂亞茲·拉希姆心情不好,剛才他因為是否要在收銀櫃枱後方的牆壁上掛聖誕飾品而跟弟弟大吵一架。伊姆蒂亞茲認為他們賣豬肉、降臨節日曆和其他基督教用品,而沒把真主安拉掛出來,已經算是對這個異教習俗足夠妥協了,要是再掛上聖誕飾品,他們的巴基斯坦客人會怎麼說?但他弟弟認為他們也必須考慮其他客人,比如說住在歌德堡街另一頭那棟公寓裏的客人,況且在聖誕節期間讓雜貨店帶有一點基督教味道又不會怎麼樣。兩人吵翻了天,伊姆蒂亞茲雖然贏得最後的勝利,卻一點也不高興。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這時店門口的鈴鐺猛烈地響起,一名肩寬膀闊、身穿深色西裝的高大男子走進門來,直接走到收銀櫃枱前。
“我叫哈利·霍勒,我是警察。”男子說。伊姆蒂亞茲一陣驚慌,心想難道挪威有法律規定,所有商店都必須掛上聖誕飾品?
“幾天前你們店外坐着一個乞丐,”男子說,“他有一頭紅髮,鬍子長這樣。”他用手指從上唇畫到嘴巴兩側。
“對,”伊姆蒂亞茲說,“我認識他,他會帶空瓶來換錢。”
“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嗎?”
“老虎,或是豹。”
“什麼?”
伊姆蒂亞茲呵呵大笑,心情又好了起來:“老虎(tiger)是tigger的諧音,tigger就是挪威語的乞丐,至於豹,是因為他的空瓶是從……我們也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
哈利點了點頭。
伊姆蒂亞茲聳了聳肩:“這是我侄子說的笑話……”
“嗯,很好,所以說……”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但我知道哪裏找得到他。”
埃斯彭·卡斯佩森一如往常坐在亨利克·易卜生街的戴西曼斯可公立圖書館裏,面前放着一摞書。他感覺有人走到面前,便抬起頭。
“我姓霍勒,我是警察。”男子說,在長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埃斯彭看見坐在長桌另一頭閱讀的女子看了過來。有時他離開圖書館,接待處新來的圖書館員會檢查他的包,他也曾兩度被請出去,只因他身上散發惡臭,使圖書館員無法專心工作。不過警察來找他說話倒是第一次,當然他在街頭行乞時不算在內。
“你在看什麼書?”哈利問道。
埃斯彭聳了聳肩,他看得出來,跟警察說他的任務只會浪費時間。
“索倫·克爾凱郭爾?”哈利看着書脊說,“叔本華、尼采,都是哲學書,你是個思考者。”
埃斯彭輕蔑地說:“我只是想找出正確的道路而已,這表示我必須思考生而為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就是當個會思考的人嗎?”
埃斯彭打量眼前這名男子,也許他看走眼了。
“我問過歌德堡街的雜貨店老闆,”哈利說,“他說你每天都坐在這裏,不是坐在這兒,就是在街上乞討。”
“是的,這是我選擇的生活方式。”
哈利拿出筆記本,埃斯彭回答自己的全名和姨奶奶在哈吉街的地址。
“職業是……?”
“修道士。”
埃斯彭滿意地看着哈利毫無抱怨地一一記下。
哈利點了點頭:“好吧,埃斯彭,你不是吸毒者,那你為什麼要乞討?”
“因為我的任務是成為人類的鏡子,讓大家看見什麼行為是偉大的,什麼是渺小的。”
“什麼是偉大的?”
埃斯彭絕望地嘆了口氣,彷彿在說,這麼明顯的事還要他說幾遍才行?“施捨,分享並幫助你的鄰居,《聖經》說的只有這一件事。事實上,在探討婚姻、墮胎、同性戀和女性公開發言權之前,你必須非常用力地去探索所有關於性的事。當然,對那些假裝虔誠的人來說,談論無關緊要的經文比實踐《聖經》明確指出的偉大行為——你必須把你擁有的一半送給那些一無所有的人——要容易多了。世界上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直到臨死都沒聽見上帝的話語,只因為這些基督徒不肯放棄他們在塵世擁有的東西,我只是想給他們一個自省的機會。”
哈利點了點頭。
埃斯彭露出疑惑的神情:“對了,你怎麼知道我不吸毒?”
“因為前幾天我在歌德堡街看見你,當時你在乞討,跟我同行的年輕男子給了你一枚硬幣,但你很生氣地拿起來丟他。吸毒者絕對不會做這種事,再沒有用的硬幣他們都會收下。”
“這我記得。”
“結果兩天前我在薩格勒布的酒吧碰上了同樣的事,這本來應該足以讓我思考,但是我沒有,直到現在。”
“我丟那枚硬幣是有原因的。”埃斯彭說。
“所以我突然想到,”哈利把一個裝在膠袋裡的東西放在桌上,“是不是這個原因?”
28吻
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日
記者會在五樓的講堂舉行。甘納·哈根和總警司坐在講台上,他們的聲音在陳設簡單的偌大講堂里迴響。哈利奉命前來參加,以備哈根需要跟他討論調查工作的詳情,然而記者的絕大部分問題都集中在集裝箱碼頭的戲劇化射殺事件上,對此哈根的回答不外乎是“無可奉告”“這我不能透露”“這要留給SEFO回答”。
至於警方是否知道這名殺手還有同夥,哈根答道:“現在還不清楚,但這是警方深入調查的重點。”
會議結束、記者們離去之後,哈根把哈利叫去,他站在講台上低頭看着這位高大的警監:“我已經清楚地指示這周要看見每一位警監隨身佩槍,你已經收到我簽發的領取單,可是你的槍在哪裏?”
“我都在查案,沒辦法先去做這件事,長官。”
“把它列為最優先事項。”哈根的話聲在講堂里回蕩。
哈利緩緩點頭:“還有事嗎,長官?”
哈利坐在辦公室,怔怔地望着哈福森的空椅子,然後打電話到二樓的護照組,請他們列出核發給卡爾森家族的護照清單。一個語帶鼻音的女性聲音問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全挪威有無數個卡爾森家族。哈利給了她羅伯特的身份證號碼。她利用國家戶政局的數據庫和中等速度的電腦,很快就把範圍縮小到羅伯特、約恩、約瑟夫和多爾特。
“父母約瑟夫和多爾特持有護照,四年前換了新護照。我們沒有核發護照給約恩,然後我看看……電腦今天有點慢……有了,羅伯特·卡爾森持有一本有效期十年的護照,就快過期了,你可以告訴他……”
“他死了。”
哈利撥打麥努斯的電話,請他立刻過來。
“什麼都沒發現,”麥努斯說,也不知是碰巧還是世故,麥努斯並未在哈福森的椅子上坐下,而是坐在桌邊,“我查過吉爾斯特拉普家族的賬戶,結果跟羅伯特·卡爾森或瑞士銀行的賬戶都沒有關聯,唯一不尋常的一筆交易是從公司的一個賬戶提取了相當於五百萬克朗的美元。我打電話去問阿爾貝特·吉爾斯特拉普,他毫不遲疑地回答那是發給布宜諾斯艾利斯、馬尼拉和孟買港務監督長的獎金,麥茲十二月去拜訪過這些人。他們的事業做得真大。”
“那羅伯特的賬戶呢?”
“全都是工資入賬和小額提現。”
“吉爾斯特拉普家族撥出的電話呢?”
“沒有一通是打給羅伯特·卡爾森的。但我在查看電話費列表時發現一件事,猜猜看是誰打過一大堆電話給約恩·卡爾森,有時還是三更半夜打的?”
“朗希爾德·吉爾斯特拉普,”哈利看着麥努斯失望的表情,“還有什麼發現?”
“沒有了,”麥努斯說,“除此之外,只有一個熟悉的號碼跳出來。哈福森被攻擊那天,麥茲·吉爾斯特拉普給他打過電話,可是電話沒接通。”
“了解,”哈利說,“我要你再去查一個賬戶。”
“誰的?”
“戴維·埃克霍夫的。”
“救世軍總司令?我要查什麼?”
“現在還不知道,去查就是了。”
麥努斯離開后,哈利打電話去鑒識中心,女法醫答應他不會拖延找借口,立刻把克里斯托·史丹奇的屍體照片用傳真發到薩格勒布國際飯店的一個電話號碼。
哈利向她道謝,結束通話,又撥通了國際飯店的號碼。
“該如何處置屍體也是個問題,”電話轉接到弗雷德手上之後,哈利說,“克羅地亞當局並不知道克里斯托·史丹奇的事,所以沒有要求引渡。”
十秒鐘后,哈利聽見瑪麗亞那口學院派英語傳來。
“我想再提一個交易。”哈利說。
挪威電信奧斯陸區運營中心的克勞斯·托西森有個人生願望,那就是安靜地生活,不被打擾。他體重過重,時時刻刻都在流汗,加之性情乖戾,因此大部分時間都能如願。至於他被迫必須跟人有所接觸時,一定會保持最大距離。這就是為什麼他經常把自己關在運營部的房間裏,跟許多發熱的機器及冷卻風扇為伍,很少有人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麼,只知道他是公司里不可或缺的人物。也許對他來說,保持距離的需要形成了他暴露癖的動機,因此有時需要隔着五到五十米的距離暴露給對方看,以達到心理上的滿足。然而克勞斯最大的願望還是不要有人來吵他,不過這星期他的麻煩也夠多的。首先是那個叫哈福森的傢伙要求他監控薩格勒布的一家飯店,接着是那個叫麥努斯的來要吉爾斯特拉普和卡爾森之間的通話記錄。這兩個傢伙都打着哈利·霍勒的旗號,而托西森仍欠這個哈利許多人情,因此當他親自打來電話時,托西森並未掛斷電話。
“你應該知道我們有個部門叫警察應答中心吧,”托西森用陰沉的聲調說,“如果你按規定來,就可以打電話請他們協助。”
“我知道,”哈利並未多做解釋,“我給瑪蒂娜·埃克霍夫打了四次她都沒接,救世軍也沒人知道她在哪裏,連她父親也不知道。”
“父母都是最後才知道的。”托西森說,其實他對這種事根本一無所知,只不過常看電影就會知道這類知識,而他看電影的頻率非常之高。
“她有可能關了手機電源,但你能不能幫我尋找她的手機位置?至少讓我知道她是不是在市區。”
托西森嘆了口氣。他故意做出這種純粹而簡單的姿態,因為他熱愛這種小手段,尤其是這些手段見不得人時。
“可以把她的號碼給我嗎?”
十五分鐘后,托西森回電說瑪蒂娜的SIM卡絕對不在奧斯陸市區,因為E6公路以西的兩座基地台收到了信號。他說明這兩座基地台的位置和接收範圍,哈利聽了之後道謝並掛上電話。他認為自己應該幫上了忙,便繼續興味盎然地查看電影時刻表。
約恩開門走進羅伯特的公寓。
牆壁依然沾有煙味,櫥櫃前的地上丟着臟T恤,彷彿羅伯特在家,只是出去買咖啡和香煙而已。
約恩把麥茲給他的黑色手提包放在床邊,打開暖氣,脫下衣服去沖澡,讓熱水打在肌膚上,直到肌膚髮紅、起疙瘩。他擦乾身體,走出浴室,赤裸地坐在床上,凝望着黑色手提包。
他幾乎不敢把它打開,因為他知道光滑厚實的材料里裝的是地獄和死亡,鼻子彷彿聞得到腐爛的臭味。他需要想一想,於是閉上眼睛。
手機響起。
西婭一定正納悶他在哪裏。現在他不想跟西婭說話,但手機不停地響,十分堅持且難以逃避,猶如外國的水刑。最後他拿起手機,用顫抖且憤怒的聲音說:“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