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人(2)
“我想應該沒有吧。”哈利說。
“黴菌就是這樣,大家都認為自己家裏應該沒有滋生黴菌。”男子嘖了幾聲,抖着腳跟。
“可是——?”哈利的尾音拖得老長。
“可是就是有。”
“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
“因為你鄰居家裏有。”
“嗯哼?所以你認為黴菌可能擴散了?”
“黴菌不會擴散,木材幹腐病才會。”
“所以說……?”
“這棟房子沿着牆壁建造的通風管道有工程瑕疵,會讓干腐菌滋生。我可以看一下你家廚房嗎?”
哈利讓到一旁。男子快步踏進廚房,迅速拿出一個看起來像吹風機的橘色裝置,壓在牆上,只聽見那橘色裝置發出兩聲短促的尖銳聲響。
“這是濕氣偵測儀,”男子說,看着偵測儀上看起來顯然是指示器的東西,“跟我想的一樣,你確定你沒看過奇怪的東西或聞過奇怪的味道嗎?”
哈利不太清楚男子指的是什麼。
“就好像發霉的麵包表面會有一層東西,”男子說,“還會發出霉味。”
哈利搖搖頭。
“你會不會覺得眼睛酸澀?”男子問,“常常覺得疲倦?還會頭痛?”
哈利聳聳肩:“這些癥狀我都有,而且已經很久了。”
“你是說從你住在這裏就有了?”
“可能吧,你聽着……”
男子並不聽哈利說話,逕自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刀。哈利後退一步,眼睜睜看着男子握刀的那隻手揚了起來,用力往牆上刺去。刀子穿入壁紙後方的石膏板,發出呻吟似的聲音。男子抽出刀子,接着又是一刀,然後伸手將佈滿粉塵的石膏板往後扳。牆上現出一個大洞。男子拿出一支小手電筒往洞內照去,過大的眼鏡後頭逐漸浮現深刻的皺眉紋。男子將鼻子深深探入洞內,吸了幾口氣。
“沒錯,”男子說,“哈啰,小傢伙。”
“你在跟誰打招呼?”哈利問,湊近了些。
“麴黴屬的真菌,”男子說,“麴黴屬是黴菌的屬,這個屬裏頭有三四百種黴菌,很難說這是哪一種,因為黴菌生長在這種堅硬表面上只有薄薄一層,肉眼看不出來,可是聞這個味道絕對沒錯。”
“這表示我有麻煩了對嗎?”哈利問,開始回想上次他和父親贊助小妹前往西班牙旅遊后,自己的銀行賬戶里還剩多少錢。他的小妹是唐氏綜合征患者,但根據小妹自己的說法,她只是“有一點點唐氏綜合征”而已。
“這不是真正的干腐菌,不會害這棟房子倒塌,”男子說,“但可能會害你病倒。”
“我?”
“如果你容易受黴菌影響的話就會。有些人只要和黴菌呼吸同樣的空氣就會生病,他們會長年感到身體虛弱,可是又找不到病症,其他住戶又都住得好好的,於是他們會被判定為罹患憂鬱症,使得這些害菌繼續啃食壁紙和石膏板。”
“嗯,你有什麼建議?”
“當然是讓我把這些黴菌連根拔除。”
“順便把我的財產也連根拔除嗎?”
“所有費用房屋保險都會理賠,你一克朗都不用花,只要讓我進來處理幾天就好了。”
哈利從廚房抽屜里找出一份備用鑰匙,遞給男子。
“對了,”男子說,“只有我一個人會進來你家,你不用擔心會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是嗎?”哈利悲哀地笑了笑,看着窗外。
“怎麼了?”
“沒什麼,”哈利說,“反正我家也沒什麼東西好偷的。我得出門了。”
早晨的太陽低懸空中,照亮奧斯陸警署大樓的每一片玻璃。警署大樓位於格蘭斯萊達街旁的山坡頂端,已在該地矗立三十年。警署大樓設在這裏有其原因,這個位置讓警方得以接近奧斯陸東區的高犯罪率地區,而且位於老釀酒廠舊址的監獄就在旁邊。警署周圍環繞着褐色枯草地和楓樹及椴樹,昨夜初雪過後,這些植物全都覆蓋了薄薄一層灰白色的雪,使得整座公園看起來有如亡者家中罩了白布的各類傢具。
哈利沿着帶狀的黑色柏油路步行至警署入口,走進大廳。警署大廳的陶瓷壁面由挪威陶瓷藝術家卡里·克里斯滕森(KariChristensen)設計,引有活水潺潺流過,低訴着永恆的秘密。哈利對接待櫃枱的保安人員點了點頭,前往六樓的犯罪特警隊。哈利被分配到紅區的新辦公室已經六個月了,但他還是經常去那間昔日他和傑克·哈福森警官共用的辦公室。那間辦公室既窄小,又沒有窗戶,如今使用的人是麥努斯·史卡勒警探,哈福森已安葬於維斯雅克墓園。哈福森的父母起初希望兒子的遺體能運回家鄉斯泰恩謝爾市安葬,因為他和鑒識中心主任貝雅特·隆恩並未結婚,甚至不曾同居。然而當他們得知貝雅特懷了他的孩子,而且預產期是在夏天後,便同意將他葬在奧斯陸。
哈利走進他的新辦公室。他知道這間辦公室將永遠被他稱為“新辦公室”,就如同巴塞隆拿足球俱樂部的主球場完工至今已過了五十個年頭,但它的名稱依然是CampNou,這是加泰羅尼亞語,也就是“新球場”的意思。哈利坐上椅子,打開收音機,對三張照片點頭道早安。那三張照片斜倚牆壁,立在書柜上。
哪天他如果記得買來照片掛鈎,就會將它們掛上牆壁。三張照片里分別是愛倫·蓋登、傑克·哈福森、畢悠納·莫勒,以卒年順序排列,正好組成“已故警察俱樂部”。
收音機里,挪威政治家和社會科學家正針對美國總統大選提出看法。哈利認出亞菲·史德普的聲音,史德普是暢銷的《自由雜誌》創辦人,也是最博學、最自負、最能娛樂大眾的挪威意見領袖。哈利調高音量,直到收音機發出的說話聲從磚牆上彈射回來,躺在新辦公桌上那副蓋世牌手銬都為之震動。他常利用桌腳來練習快速上銬,將桌腳銬得都迸裂開來。這是他去芝加哥參加FBI研習營后染上的惡習,當時他下榻於糟透了的卡比尼格林國民住宅,為了排遣寂寞夜晚,就在套房裏伴着鄰居的哄鬧聲和一杯杯金賓威士忌,反覆練習快速上銬。快速上銬的目的,是運用熟練手法將手銬銬上嫌犯,使彈簧銬環圈住嫌犯手腕,並在另一端迅速扣上。只要力道和準頭拿捏得恰到好處,一個動作就可以將自己和嫌犯銬在一起,讓嫌犯完全來不及反應。哈利在工作上從未用到快速上銬的技巧,倒是他去芝加哥學來的另一項技能派上過一次用場,那就是如何緝捕連環殺手。手銬鏗鏘一聲銬上桌腳,收音機里持續傳出嗡嗡作響的說話聲。
“史德普,你認為挪威人為什麼對小布殊老是存有疑慮?”
“因為挪威是個受到過度保護的國家,我們從來不曾打過仗,我們非常樂於讓其他國家像是英國、蘇聯、美國來替我們打仗。沒錯,自從拿破崙戰爭以後,我們就喜歡躲在這些老大哥背後,每當情勢變得危急,挪威總是仰仗其他國家擔起責任,只求能夠維護自身安全就好。這套把戲我們玩得太久了,以至於我們跟現實脫了節,基本上我們相信住在地球上的人,都希望我們這個全世界最富裕的國家可以和平安泰。挪威就像是個大腦只有豌豆那麼一丁點大的金髮女人,說話嘰嘰喳喳,在危險的紐約布朗克斯區暗巷裏迷了路,還怪保鏢對搶匪太凶。”
哈利撥打蘿凱的電話號碼。除了小妹的電話號碼之外,蘿凱的電話號碼是哈利唯一背得起來的號碼。過去他年紀尚輕、歷練尚淺之時,曾認為記憶力差對警探而言是個大缺陷,而今他已不再這麼認為。
“你所謂的保鏢是指小布殊和美國嗎?”主持人問。
“沒錯。美國總統林登·約翰遜曾說,美國從未自願選擇要扮演這個角色,但這個角色除了美國之外沒有其他國家能夠勝任。約翰遜說得沒錯。我們的保鏢是個改過自新的基督徒,他有戀父情結、酗酒問題、智能有限,而且沒有骨氣和榮譽感去服兵役。簡而言之,如果他今天再度當選美國總統的話,我們大家都應該要高興才對。”
“我想你說的應該是反話吧?”
“並不是,這樣一個懦弱的總統一定會對顧問言聽計從,相信我,白宮擁有世界上最優秀的顧問團。大家看了那些可笑的美國電視、電影,都誤以為白宮的橢圓辦公室里只有民主黨員才有大腦,但其實頭腦最為靈活銳利的白宮幕僚,反而往往是極右派共和黨人士,很令人驚訝對不對?小布殊如果再次當選總統,挪威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我的一個女性朋友的女性朋友還跟你上過床呢。”
“真的嗎?”哈利說。
“我不是說你,”蘿凱說,“我是說那個史德普。”
“抱歉。”哈利說,調低了收音機音量。
“有一次史德普在特隆赫姆市演講完后,邀請她去他房間。她對史德普有意思,但事先告知說她動過乳房切除手術。史德普說他得想一想,就去了酒吧,後來史德普回來帶她回房間。”
“嗯,希望他的期望有被滿足。”
“沒有什麼可以滿足期望。”
“是哦。”哈利說,有點搞不清楚這段對話到底在說什麼。
“今天晚上安排得怎麼樣?”蘿凱問。
“皇宮燒烤餐廳晚上八點沒問題,可是他們扯了一堆不能事先訂位的鬼話。”
“可能只是想把自己搞得很高級吧。”
兩人約好先在旁邊的吧枱碰面。掛上電話后,哈利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蘿凱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也可以說是開朗,既開朗又愉快。他試着去感覺自己是否替蘿凱感到開心?是否替這個他深愛的女人正和別的男人快樂交往而感到開心?蘿凱和他有過相愛的時光,他有過機會,但他浪費了機會。既然如此,何不為了她過得好而開心?何不拋開那些想改變既定事實的念頭,繼續過自己的日子?他答應自己會再加把勁做到這點。
晨間會議很快就結束了,現任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很快就把隊上正在偵辦的案子討論完畢。哈根的隊長頭銜全名為Politioverbetjent,簡稱POB。隊上正在偵辦的案子不多,其中並沒有新的謀殺案,而謀殺案是唯一能讓隊員精神為之一振的案子。前來參加晨間會議的還有托馬斯·海勒,他隸屬於制服警察的失蹤組,負責報告一件女子失蹤案,這名女子在自家失蹤已超過一年。警方在女子家中並未發現任何暴力跡象或歹徒侵入的痕迹,也一直無法掌握到她的行蹤。她是個家庭主婦,最後被人看見是在一家託兒所,當天早上她將一對兒女送到託兒所之後就離開了。她的丈夫和親友都有不在場證明,經過清查也都排除涉案嫌疑。失蹤組討論過後,認為應該將此案轉交給犯罪特警隊偵辦。
麥努斯說他去過伍立弗醫院,探視犯罪特警隊特約精神科醫師史戴·奧納,奧納請他向大家問好。哈利聽了覺得良心不安。奧納不只是哈利偵辦刑案的顧問,也是他私底下對抗酒癮的支持者,更是他最接近於知交的好友。奧納因為不明病因入院一星期,哈利至今尚未克服他不願踏入醫院的情結。明天,哈利心想,或是星期四,一定要去醫院探望奧納。
“我們隊上來了一位新警官,”甘納·哈根宣佈說,“卡翠娜·布萊特。”
坐在第一排的一名年輕女子自動站了起來,臉上並未露出笑容,卻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子。沒刻意展露魅力就很吸引人了,哈利心想。卡翠娜身材纖細,一綹綹頭髮毫無生氣地垂落臉頰兩側,臉龐蒼白,輪廓鮮明,臉上帶着嚴肅且疲憊的神情,這種神情哈利在其他美麗絕倫的女人臉上也曾見過。這類美麗女子相當習於被人觀看,早就對這件事沒有了好惡。卡翠娜身穿藍色套裝,很能展露女性曲線,裙子底下卻露出厚重的黑色緊身褲襪和實用冬靴,抹去一切她刻意賣弄性感的可能性。她站立原地,掃視眾人,彷彿她站起來只是為了看看每個人,而非被看。哈利猜想她穿那身套裝和她來警署這樣和大家做個小小的初次會面,應該都經過她的計劃。
“卡翠娜在卑爾根警署任職了四年,主要處理妨害風化的案件,但也曾執行犯罪特警隊分派的任務。”哈根低頭看着一張紙繼續說道,哈利心想他看的應該是卡翠娜的履歷,“一九九九年畢業於卑爾根大學法律系,隨後進入警察學院,現在是我們這裏的警官。沒有小孩,但是已婚。”
卡翠娜的一道細眉微微上揚。哈根可能因為看見她這個表情,或認為最後這句話有點多餘,於是又補上一句:“以免你們對她有興趣……”
哈根頓了頓,這句話的餘韻讓現場氣氛一片凝重。哈根覺得自己似乎只是越描越黑,用力咳了兩聲,宣佈說還沒報名參加聖誕派對的人,請在本星期三以前完成報名。
椅子紛紛發出刮擦聲,哈利快步踏出走廊,這時他背後傳來一個聲音:“看來我是你的。”
哈利轉過身,看着卡翠娜的臉龐,心想要是她刻意展露魅力一定很迷人。
“或者說你是我的,”她說,露出整齊的貝齒一笑,但笑容有所保留,“看你從哪個角度來看。”她說的是一口帶有卑爾根腔的標準挪威語,碰到r只微微捲舌。哈利敢打包票,她這口音代表她來自卑爾根的法納區或卡法勒區,或是某個穩定的中產階級地區。
哈利繼續往前走,卡翠娜快步跟上:“看來隊長忘了通知你。”
她對哈根這個隊長頭銜的每個音節都稍微加強重音。
“這幾天你應該帶我熟悉環境,照顧我的需要,直到我可以獨立作業。你想你可以做到這些嗎?”
哈利露出微笑。到目前為止,他喜歡卡翠娜這個人,但他的心胸當然也保持開放,隨時可以改變看法,總是給別人機會成為他黑名單上的一員。
“我不知道,”哈利說,在咖啡機旁停下腳步,“不然就從這個開始好了。”
“我不喝咖啡。”
“不過呢,這玩意兒一目了然,就跟這裏絕大多數的東西一樣。你對那件女子失蹤案有什麼看法?”
哈利按下美式咖啡機的按鈕,這台咖啡機做出的美式咖啡就跟挪威渡輪咖啡沒兩樣。
“你是指什麼?”卡翠娜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