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21夜 黃浦江上的白雪公主一夜(2)
半小時后,我和肖皚在外灘觀光平台碰頭了。沒錯,漫天凜冽的風雪中,黃浦江已凝結成一條水晶般的玉帶。
我們瞪大雙眼,不是做夢,也不是精神錯亂。結冰的江面像半透明的鏡子,完全凝固在今晚的某個瞬間,再也沒有波濤洶湧,沒有泥土味的水汽,沒有潮汐的起伏。江面上殘留各種噸位的船隻,有從太平洋另一端來的艨艟巨輪,有從蘇州河來的小小駁船,全像被點穴或定格,被冰層封鎖在江心或岸邊。對岸陸家嘴鋼鐵森林的燈火,在冰面上發出五顏六色的反光。
跟我們同樣聞訊趕來的,是剛從夜場裏出來閑得蛋疼的年輕人,像大叔的都是攝影發燒友,舉着各種長槍短炮狂拍一通。
趴在欄杆上的肖皚說:“那麼多年來,我拼了命找尋的,並不是黃浦江底下的藏寶箱,而是我們的白雪公主。”
失蹤的白雪?“嗯,二十年了啊!我讀大學的時候,專門去過黑龍江,找到白雪家裏。她的父母也多年沒見過女兒了。但我相信,無論她在天涯海角哪個角落,一定會再出現的——而且,就是在這裏!她失蹤的當天,在黃浦江邊看到她的,肯定不止輪渡公司那幾個人。我想,只要每天在黃浦江邊上尋訪,就可以找到其他目擊者,不管她是死是活還是怎樣,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黃浦江,漫天風雪的凌晨,看着他有些發紅的眼眶,我唯有沉默。
我莫名地想起松花江。幾年前,我去哈爾濱簽售《謀殺似水年華》。恰是十一月,松花江已經封凍。我住在兆麟公園邊上,子夜時分,獨自去江邊溜達。我大膽地走到冰面上,腳底下還算結實,滑溜溜的很有趣。我從沒滑過冰,小時候一度流行的旱冰鞋都沒穿過。冬夜,我在松花江上走了半小時,還腳底打滑摔了一跤。我絲毫沒感覺冷,反而心裏頭熱騰騰的。第二天,我去了幾十公裡外的呼蘭,渡過傳說中的呼蘭河,拜訪蕭紅故居。在蕭紅童年住過的屋子前,有尊她的雕像,漢白玉的,雪一樣白。那個民國女子,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手裏拿着一本書,肚子裏不知懷着誰的種,就像黑白照片里的那張臉,我站在她的面前,卻有種異樣的感覺,似乎她正在幽幽地看着我,雕像里那雙眼神。對視的剎那,她活了似的,讓我有些恐懼。
那裏頭有她的靈魂。我相信。回到冰封的黃浦江邊,肖皚呵着白氣說他最後一次見到白雪,是在她失蹤前一天。那天是她的生日。
白雪在東北讀書晚,比我和肖皚早出生一年。她看上去也更成熟,胸啊屁股啊都發育得很好,不知道的人以為她快要高中畢業了呢。當她和肖皚一起走在街上,即便不是白雪公主和一個小矮人,至少也是大姐姐帶小弟弟的節奏。
那一夜,肖皚請她看了場電影,陳凱歌的《霸王別姬》。他是衝著張國榮去的,最後看得眼淚汪汪,而白雪看到一半就睡着打呼了。
電影散場,她收到了神秘包裝的生日禮物,是一雙嶄新的冰刀鞋。白雪興奮地跳起來,真的很漂亮啊,女款的,粉紅色,不鏽鋼刀刃,像古龍的第八種武器。上海買不到這種東西,肖皚有個遠房親戚在東北,就這麼託人郵寄包裹來的。這雙冰刀鞋,用掉了他一個月的零花錢,還差幾十塊錢是問我借的。
白雪把冰刀鞋放在腳上比畫幾下,果然英姿颯爽。最近她牢牢盯着氣象預報,冷空氣南下,接連幾場小雪,氣溫在零下三度左右。她在等待黃浦江結冰,堅信會有那麼一天。
二十年來,肖皚始終沒有忘記那一夜。那是白雪公主的生日,也是他們的最後一面。“蔡駿,現在你看到了吧?白雪說得沒錯啊,黃浦江真的會結冰耶!”
“當初,是我們這些人孤陋寡聞。你不會相信的,白雪失蹤以後,我查過許多史籍資料,黃浦江確實有過冰封的記錄!”
“最嚴重的一次在明朝正德元年,黃浦江足足冰封了一個月。那冰層厚得不但可以走人,還能跑馬推車,人們正好省卻舟楫橫渡之苦,直接從冰上往來穿行。有戶人家辦喜事迎娶新娘,踏冰而行走到一半,冰層突然斷裂崩塌,一百多號人敲鑼打鼓樂極生悲而全滅——而今新娘的骸骨依然埋葬在江心吧。其次是清朝咸豐十一年,那年冬天太平軍猛攻上海,突然遭遇劇烈的風雪,黃浦江冰封直至次年正月十四日才融化。寒冬拯救了盤踞上海的洋鬼子,無數太平軍戰士變成冰雕凍死在郊外,否則上海早就被忠王李秀成攻克了。最近的一次是光緒十八年,十二月初二,上海的最低氣溫零下十二攝氏度,徐家匯積雪深達三十厘米,黃浦江蘇州河全部結冰,‘累日不開,經旬不解’,這件事距今已有一百二十多年了……”
肖皚給我看他抄錄在手機里的資料。他把半個身子探出欄杆,最大限度接近黃浦江冰面,大聲說:“所以啊,我和白雪一樣固執,一輩子都在等待今晚的降臨。”“白雪!”
肖皚突然尖叫,不是內心呼喚,也不是低溫下的幻覺——而是在黃浦江對面,浦東陸家嘴那邊,距離江岸不過十來米,雪白如鏡的冰面上,有個姑娘正在滑冰。
真——的——是——白——雪——啊——就像二十年前,上海市普陀區五一中學,初二(2)班的白雪公主。
依然高挑與苗條,兩條細長有力的腿,裹着白色的滑雪衫,腳上穿着冰刀鞋。
冰刀鞋。黃浦江上的白雪公主。
她在冰封的江面上隨心所欲,西岸外灘的古老建築,東岸陸家嘴的摩天大廈,變成鋼鐵與水泥的白色山谷。風雪吹亂她的頭髮,江兩岸無數的觀眾,正在欣賞她的冰刀鞋。
我的初中同學肖皚,為最漫長的這一夜,已足足等待了二十年。他不想只做觀眾。
白雪公主近在眼前,小矮人ComeOnBaby!肖皚掙脫我的阻攔,整個人翻越欄杆,縱身一躍,跳下黃浦江。我惶恐地把頭探下江面,他並未摔死或淹死,而是雙腳打滑地站在冰面上,向我揮舞勝利的手勢,燈光照亮小小的個頭。“快回來啊!”四周響起警察的高音喇叭,呵斥在黃浦江冰面上的人立刻回來。
但他不在乎,從外灘向陸家嘴跑去,踩着幾小時前還是滔滔江水,而今卻是晶瑩剔透的冰面。白雪就在對面,腳踩鋒利的冰刀鞋,冰面上劃出兩道清晰的印子,穿花繞步出一組神秘圖形。
白雪公主和她的一個小矮人。空曠的黃浦江上,除了被困住的船隻,就只剩下他倆了。
這一夜,冰面上的世界很大很大,又彷彿小得微不足道,如果她是白雪的話。
肖皚接連摔了好幾個跟頭,額頭在堅硬的冰面上磕出了血。除了鮮紅的血,還有眼淚在飛。
凌晨四點,身後的海關大廈鐘樓敲響。亞洲第一大鐘,響起《東方紅》旋律,幾十年來從未晚點,小半個上海都能聽到。而我親愛的同學,已經衝到黃浦江江心,正對着蘇州河口最寬闊的那方冰面。
還差幾十米,就要觸摸到記憶中的白雪了。黃浦江上的玄春子,嘴裏歡快地哼着——這就是我要的冰刀鞋,一步兩步,一步兩步,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摩擦摩擦,摩擦摩擦,在這光滑的地上,摩擦摩擦,摩擦摩擦……女孩才意識到背後有人,冰刀九十度垂直,站定在冰面上回頭。她看到了他,依稀,似曾,相識……突然,他腳下的冰面撕開一道細細的裂縫。玄春子驚恐地尖叫,在東北長大的她,清楚這意味着出大事了!肖皚也感到危險,但不知怎麼辦。轉眼間,裂縫變成無數道細紋,化作一張密密的“蛛網”。一片大大的雪花,墜落到眼底。他並不管腳下變化,繼續向白雪走去。玄春子繼續尖叫,撒開一雙冰刀,往陸家嘴岸上逃命般滑去。似魔鬼的步伐,摩擦摩擦,摩擦摩擦……男人的兩條腿,自然追不上女孩的兩隻冰刀。黃浦江兩岸,成千上萬圍觀的人,一齊發出尖叫、咆哮,或祈禱。
四分之一秒后,肖皚腳下的冰面碎了。等到我重新睜開眼睛,冰封的黃浦江上只剩個大窟窿,翻騰着水汽。再見,我的同學肖皚。黃浦江底,平日混濁的泥水,在冰冷中清澈了許多,他竟能看清水下的一切——在一團古老的淤泥間,閃過某種微亮的光,那是女孩飄揚的髮絲,烏黑絲綢般鮮艷奪目,栩栩如生,好看得很……你好,白雪公主。你好,小矮人。
白雪在水底微笑着,還是穿着那件白色的滑雪衫,腦後扎着俏皮的馬尾,一條深藍色的運動褲。她的胸口,掛着昨天剛收到的生日禮物,漂亮的粉紅色女款冰刀鞋。“謝謝你啊,可愛的肖同學。”初二那年冬天,真的很冷很冷。雖然,她是在黑龍江出生的,但那兒即便零下幾十度,仍然大多天氣晴朗,夜晚縮在火炕上很暖和。無法忍受上海的冬天,那種每個毛孔都是冰冷陰濕的感覺,像剪刀慢慢絞碎你的血管和神經。她寄居在姑姑和姑父家裏,住在最小的閣樓頂上,只有個屋頂上的老虎窗為伴。那張自己搭出來的小木床啊,都不夠她伸直雙腿的。冬天裏沒有任何取暖設施,家裏總共只有一個熱水袋,卻是要留給表妹用的。她總是半夜裏凍醒,滿臉鼻涕還有眼淚,彷彿快要熬不過去。短暫的寒假開始了,她卻不想回東北去過年,雖然很懷念在松花江上滑冰的日子。她曾經發誓再也不回去了。她總是看着氣象預報,不時跑到黃浦江邊。上海的冬天越來越冷,根據在東北長大的經驗,按照這樣的體感溫度,早就應該結冰了。而黃浦江與松花江差不多寬,她相信再等不了幾天。
於是,生日過後的第二天,也是那年上海最冷的一天,她來到黃浦江邊,靜靜等待江面結冰的剎那。
只不過,她和他等待了足足二十年。
冬至第二天,狂暴的風雪停了。上海的早晨,太陽照常升起。
昨晚黃浦江的結冰封凍,距離上回過去了一百二十多年,但只持續了七個鐘頭,冰面就差不多全部融化,如此短暫。
冰面開裂的過程,整個上海已萬人空巷,幾千萬人擠滿黃浦江兩岸,個個高舉自拍神器,順便刷刷朋友圈。固體流冰只漂浮了半個上午,便被奔流的江水吞噬,正午之後就再無影蹤。
如曇花一現。黃浦江上無數海鷗飛來,成群結隊,你追我逐,像是舉行什麼儀式。
不少停在冰冷的水面上,大概一夜冰凍過後,江底的魚兒都活躍了吧。公安局的船隻忙着打撈,幾個蛙人正在下水——肖皚墜落冰窟的位置,恰是黃浦江江心最深處。古時候,泥沙沖刷出了陸家嘴,形成銳角三角形的大轉彎,而銳角正對準蘇州河口。幾百年來,河水與江水互相撞擊,在中心掏出無底洞似的漩渦,竟有二十九米之深。不止是在外灘,整個黃浦江的上下游,許多警察和城管出動,到處打撈搜索屍體——還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肖皚可能隨波逐流被衝到了吳淞口,進入長江的泥沙深處,也可能被潮汐帶到上游的松江、泖港,乃至澱山湖……作為落水者的朋友,也是出事時的第一目擊證人,我來到水上公安分局。
碼頭邊浮動的小房子裏,我見到了玄春子。她還認得我。在警方的反覆詢問下,她的臉色都發白了。第一個問題,為什麼要跑到黃浦江上滑冰?
玄春子說她剛過來幾個月,在上海沒什麼朋友,早就憋壞了。她從小就會滑冰,又在滑冰俱樂部工作,昨晚聽說黃浦江結冰了,她就帶了冰刀鞋出門。她住在浦東一邊,到了陸家嘴的江濱綠地。那裏有親水平台,她天生膽大,試着檢驗一下,根據這個溫度,感覺冰面很結實,就跳下去滑冰了。
聽起來,無懈可擊。第二個問題,掉進冰窟窿里的人跟她是什麼關係?玄春子兩手一攤,表示完全不認識,從小到大都沒見過那張臉。
她也搞不清楚,對方為何突然衝過來,並叫她一個陌生的名字。什麼名字?
白雪?好像是吧。警察叔叔問白雪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