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33夜 宛如昨日的一夜(2)
有人從背後叫他:“游坦之,打牌嗎?”他沒反應。我想說話,卻沒聲音——差點忘了這是記憶。不是穿越。我看着他離開,消失在海浪與懸崖之間。這座海島佈滿黑色亂石,若非山上那座古廟,平時鮮有遊人登島。
忽然,身邊坐下一個女生,長發被海風吹亂,有幾根撩到我的臉頰。小枝。我想起了她的名字。她嚼着口香糖,對着天空吹泡泡,問我怎麼不去篝火邊玩。“那你呢?”我反問。小枝的眼角眉梢有個性,平常就引人注目。她在單親家庭長大,愛做些出格的舉動,常對男生們呼來喚去,早戀也不是一次兩次,都是跟校外的社會青年。
“蔡駿啊,今夜好像永遠都不會過去的樣子。”她對我說。“大概你在潛意識裏希望暑假再久一點吧。”——現在的我都忘了那時自己居然看過弗洛伊德。小枝笑着一口氣吹在我的臉上,就當我以為要天上掉餡餅了,她卻起身離去,短裙上沾着沙粒,肩上還有個小包,眨眼在夜空下不見。當我想要起身去追,身體卻還停留在原處——我原來只是個記憶的魂魄。
有人為我摘下設備,“宛如昨日”到此為止。左葉壓住我哆嗦的左手,問我回憶到了什麼。
“十八歲,海島上的那一夜,真的好漫長。對了,記憶里還有你,游……左葉!”
要命,我差點對他喊“游坦之”。他淡淡地說:“你該回去休息了。”我頹喪地點頭,不想再重複十八歲的記憶。最後一個暑期,在東海的孤島上,發生了一樁大事——有個女生在黑夜大海里游泳,不幸溺水身亡,她叫小枝。
3
一個星期後,左葉給我打電話,說是“宛如昨日”完成了一次升級,增加了許多功能,希望我能再來體驗。
猶豫三天,我答應了他。我驅車來到實驗室,左葉頗顯憔悴。他說連續熬夜好多天,睡眠不超過四個鐘頭。根據所有體驗者的反饋,人人痴迷於清晰的記憶,產生一種慾望——能否在“宛如昨日”的記憶中,帶着現實的意識,主動改變自己的行為,或影響到當時的其他人?
甚至,改變過去?比如,當你回憶到死去的親人,而你非常後悔沒有說過“媽媽我愛你”之類的話。所有人都強烈希望在“宛如昨日”中說出口,這對於內心是極大的慰藉。左葉他們這些天的工作就是實現這個,讓系統升級到不但能真實體驗,還能隨心所欲。
我不喜歡用“隨心所欲”來形容。左葉機械性地笑笑說:“我知道你的擔心,‘宛如昨日’只是輔助你喚醒記憶的工具,而不是讓你穿越的時間機器。這是一種虛擬現實的體驗,就像你戴着其他可穿戴設備進入異度空間,未來都將是家常便飯,沒什麼神秘的。所有這一切的行為與記憶,都只發生在你的大腦,根本無法改變現實。”
“那麼這個玩意兒有什麼用呢?就是為了心理安慰?”“也許,對你這種意志強大的人來說,的確只是一種無用的小玩具。但對長期生存在往昔陰影中的人們,對於病情嚴重的抑鬱症患者而言,卻幾乎是可以用來救命的治療手段。”
我不再和他爭論,重新戴上那套裝備。宛如昨日,這回眼前出現的是條隧道,環形內壁中不斷浮現記憶畫面——從五六歲的小閣樓,到小學校園裏的無花果樹,再到中學圖書館裏的借書卡。我感覺進入了剪輯室,人生就這樣被剪成一段段膠片,在以神之名的導演掌控下,重新組織成一部電影,是希區柯克或大衛·芬奇式的。
我選擇十六歲,報考美術學院專業考試那天。真實的記憶里,那天是在家裏度過的——我逃跑了。因為我半路出家,沒受過專業訓練,雖然從小喜歡畫畫,考試前還拚命練習了半年,每天對着石膏像畫素描,但畢竟不能跟人家學了十幾年的比。我為此後悔了很多年。
清晨,還在以前的家裏,床邊是石膏像《馬賽曲戰士》,桌上有各種畫畫工具。這是記憶。但我收拾行裝,踏出大門,坐上公交車去美術學院。而這不是記憶——我發覺自己不再是個魂魄,突然擁有了活生生的肉身,還是那個瘦弱的中學生。我不但能聽到看到聞到和呼吸到世界,還能大聲唱歌,告訴鄰座的姑娘未來應該穿成什麼樣,沒有人低頭玩手機,街上仍是自行車大軍,天空都清澈了一些。我來到美術學院,拿出准考證檢驗入場,這是我在十六歲沒敢做過的事。我和許多考生坐在一起,每人面前一個畫架。雖然我來自二十一世紀,依然膽怯得筆觸發抖。剛畫幾筆,我就在想,萬一考上了呢?是不是接下來幾年,就要每天對着人體模特兒畫畫?我也不可能再是如今的我了吧?而我是多麼喜歡現在的自己啊。想到這裏,我羞怯地退出考場,像個逃兵似的,坐上公交車跑回家裏,最好什麼都沒發生過,記憶如常。
摘下設備,我離開實驗室,左葉跟在後面追問:“你改變了記憶?”我搖搖頭,“這就像後悔葯嗎?”
“不能這麼理解。”“但我不會再嘗試了,這只是一種幻覺,你改變不了什麼。”我驅車離開,後視鏡里留下左葉的人影。他站在陰慘慘的烏雲底下,連同實驗室的建築也顯得格外凄涼,接着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4
左葉住在公司附近——一棟海景別墅,碩大的露台可眺望海天。典型的單身漢與技術宅,屋裏堆滿各種雜物、吃剩下的泡麵碗。創業成功以後,常有人給他介紹各種異性,微信上有人主動投懷送抱。偶爾,他會帶女人來這裏過夜,但從沒超過第二夜。
雨夜,打開冰箱喝了幾罐啤酒,不知不覺在衛生間睡了一宿。當腦袋枕在馬桶圈上,他夢到了小枝、十八歲、海島……清晨醒來,渾身濕透,彷彿從海里游泳上來,並有股窒息的感覺。
馬桶里全是自己的嘔吐物,整個鼻孔被酸臭填滿。他打開所有窗戶,裸着上半身,眺望那片海。
雨繼續下。半小時后,左葉回到實驗室。休息日,難得沒有一個人加班。他獨自戴上“宛如昨日”,自動程序控制。眼前出現黑色隧道,過去三十多年的人生,攝影展似的依次貼在牆上。這是他親手設計的,根據人類瀕死體驗的描述。死亡前夕會出現類似隧道的場景,人一輩子的記憶重新回放——從這個角度而言,人生下來就是漸漸遺忘的過程,直到死亡的那天才能恢復記憶。
其實,“宛如昨日”就是讓你經歷一次瀕死體驗,這是絕對不能告訴體驗者的秘密。
左葉選擇了十八歲,中學時代最後一個暑期,海島旅行的一夜。這是他第一次進入“宛如昨日”。以往他都是在無數個電腦屏幕後面,同時透過單面透明的玻璃,觀察每個體驗者的表情和狀態。他無數次想像過進入其中,想像那種真實到讓人毛骨悚然的記憶。而他的每一次記憶,最後都會停留在十八歲那年的海島。
他來了。黑色夏夜,腳下踩着堅硬的石子,鼻子裏充滿海風的鹹味。他撫摸自己的臉,痘疤已恢復為青春茂盛的粉刺,月光下迸發的幾粒新的小傢伙,已被擠爆出幾毫升膿水和鮮血。但願這座島上沒有鏡子。他的左耳里插着耳機,連着沙灘褲口袋裏的Walkman,正在放那年流行的恰克與飛鳥的SayYes。有人生起篝火,他的右耳聽到《大海》和《倩女幽魂》。這都是記憶。他不想靠近那些同學,因為在二十一世紀,他們大多一事無成。
“游坦之,打牌嗎?”有個男生在背後放肆地叫喊,他搖頭,等那個王八蛋走遠,輕聲說了個“滾”。
他想離那些人更遠些,最好不要被任何人看到。轉過幾塊巨大的岩石,獨自沿着海岸線遊盪,轉眼把全世界甩到身後。來到那座黑色懸崖下,頭頂就是古廟,傳說是宋代留下的,有個被強盜擄獲的名妓捨身跳下,屍骨無存,或許就在海底的礁石里?
右耳凈是洶湧的海浪聲,左耳充盈恰克與飛鳥的歌聲,兩個男人聲情並茂地唱着他聽不懂的言語。
他想,她大概不會來了,正要離開,有人從背後拍他肩膀。在這荒涼黑暗的孤島上,差點以為是八百年前的女鬼來了,回頭卻見到小枝的臉。雖在陰影底下,但他千真萬確認得她,哪怕只是通過嗅覺。
她穿着短裙,背個小包,靠近他耳邊說:“游坦之,你沒想到我會來吧?”
“阿紫……”緊張到完全說不出話,都忘了把耳機摘掉。自打初二,他得了“游坦之”這個綽號,就找了《天龍八部》來看,發現游坦之一輩子摯愛阿紫——阿朱的妹妹,也是大理王室段正淳的私生女。
從此以後,在他的眼睛裏頭,小枝就成了阿紫。雖然,小枝總把別的男生寫的小紙條、送的小禮物展示給同學們看,順便對他們大肆羞辱一番,她卻從沒暴露過“游坦之”的秘密。她說過一句話“:你很特別,游坦之,未來你會成為了不起的人物。”而他始終記在心裏頭,十八歲以後的很多年間,將之作為人生的目標,從未更改。海島之夜,古廟與懸崖底下,遠離所有人的角落深處,暗夜的海浪淹沒兩個人的腳踝。他問她:“你有多少個男朋友?”
小枝伸出手指算了算,七個。但阿紫只喜歡蕭峰一個。
不,最後她心底里是喜歡游坦之的。只是她太驕傲,就像對游坦之的所作所為。她驕傲到不敢承認,蕭峰永遠屬於阿朱——而阿紫屬於游坦之,也可以反過來說。
小枝靠近他,海風吹起髮絲,糾纏少年的耳朵與脖子,她的嘴唇印在他的臉頰上。
初吻。在二〇一五年看起來太清淡了,當年卻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天堂。左耳深處,恰克與飛鳥不斷重複着“sayyes”……小枝的嘴唇從游坦之的臉上挪開,輕輕說了一句——“等我回來,或者,你來追我。”說罷,她當著他的面,脫下衣服,換上泳衣。黑暗的岩石底下,他只能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並能聽到自己牙齒間的兵刃相接。他看見一個光溜溜的身體,美人魚般沒入海水。月光出來了。
黑色水浪與白色泡沫相間的海面上,彷彿有一條中華白海豚忽隱忽現,背鰭上纏繞着濕透了的烏髮。海風夾着苦鹹的浪珠,無比真實地打到臉上,他難以分辨這是記憶還是什麼。
往前踏了一步,十八歲的記憶湧上耳邊——島上有規定,晚上嚴禁下海游泳,因為有許多暗礁和漩渦,去年夏天淹死過好幾個人。
他大聲呼喚她的名字。再也看不到她了,月光又陷入白蓮花般的濃雲,海面上升起一團氤氳的煙霧,底下似乎隱藏着東海龍王猙獰的宮殿。他會游泳。五歲開始就學會了,小學時甚至進過少年體校的游泳隊,後來因為身體不夠強壯而被刷掉。但這不影響他每年夏天去游泳池,偶爾還會下水野泳,潛水好幾分鐘不成問題。
可是,眼前這片黑漆漆的大海,儼然一口巨大的蒸鍋,冰冷而沸騰,蝕骨銷魂,任何人或生物都無法倖免。
泡在海水裏的腳踝,彷彿正在被灼燒熔化,伴有焦煳的味道。他摘下耳機,脫了外衣,只剩一條短褲,卻再不敢往前走一步。這就是記憶,不可更改的時間軸上的串珠,每一粒都閃閃發光,哪怕暫時被鎖入抽屜,它們也仍在黑暗中閃爍,不時蹦出來刺瞎你的雙眼。
對啊,他依然記得,十八歲,黑夜的海島,他眼睜睜看着小枝下海游泳,自己卻因為膽怯,不敢跟在後面下水。小枝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天,她的屍體在海灘上被發現,已被鋒利的暗礁割得支離破碎,蒼白,泡得浮腫,只剩下一張臉還是完整的,望着天。
現在還是記憶嗎?他看着腳底下的海水,似乎前頭有一道透明的牆,橫亘於少年與此刻的自己之間。它阻攔着你打破某種看似堅不可摧的東西,有人叫作時間,有人叫作命運。
宛如昨日。去你媽的昨日!他跳下了大海,十八歲的身體像條光滑的魚,劈開黑暗冰冷而灼熱的鹹水。他能感到底下佈滿礁石,一不留神就會撞上去,有時腳下深不可測,迴轉着致命的漩渦,有時腳下的暗礁宛如利刃,當你裸身游過其上,頃刻間會給你開膛破肚。
這不是嗎?他感覺自己的雙腳裂開了口子,差點還被女人長發般的海藻纏住。但他依舊往前游去,將頭探出水面,藉助微弱的夜光,尋找小枝的身影。
不,等一等,雙腿又被纏住了,這回不是女人長發般的海藻,而是海藻般的女人長發。
他轉回頭來,黑暗的海底,參差暗礁的縫隙,閃過一抹幽靈般的暗光,他看到了她。
少女,十八歲的少女,海底的黑色少女,她的四肢全是流血的創口,海的顏色變成司湯達的小說。
他抱住了她,擺動雙腿,浮出海面。呼……吸……呼……吸……離開死神之海,劈開殺人的波浪逃亡,回到懸崖下的亂石灘。
少女仰天躺着,牙關緊鎖,面如絹紙,尚被鎖閉在瀕死隧道中,回憶十八年來的人生,不曉得有沒有游坦之的一席之地。
還陽。她痛苦地嗆出幾口海水,用流滿鮮血的胳膊抱住他。他想,她並沒有看清他的臉,但這不重要。因為他的氣味,已經牢牢地滲透進她的鼻孔、肺葉和心臟,蓋上了屬於游坦之的印章。
這是他和她所經歷過的最漫長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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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葉摘下“宛如昨日”的設備,看電腦上的時間是二〇一五年。渾身上下被汗水濕透,還帶着海鹽般的苦鹹味,打擺子般的顫抖。他逃出空無一人的實驗室,沒想到整個白天已經過去,夜幕席捲着海風撲面而來,才明白古人為何用“白駒過隙”來形容時間過得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