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32夜 埃米莉逃亡一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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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埃米莉,十八歲,我長大了,人們都管我叫美少女。透過飛機舷窗,看到機翼下的撒哈拉沙漠,紅色與金色的岩石和沙丘,宛如南太平洋般無邊無際。五年前,爸爸葬身魚腹之後,我早已習慣於獨自一人旅行。我曾路過世界各大機場,俯瞰過地球上的許多個角落。我也認識了各種朋友,有男孩也有女孩,我跟着他們學會了十二種語言,而他們總是羨慕我能周遊列國。
其實,我是在想——如果,我不停地在不同的地方飛來飛去,那個殺手就不容易找到我了吧。
但我唯獨沒有去過中國,這一點連我自己都難以理解。走神的一剎那間,我看到機翼下的引擎着火了。機艙中響起刺耳的警報聲,頭頂的氧氣面罩落下來,前後都是女人們的尖叫,漂亮的空姐們也花容失色,手忙腳亂地教乘客們自救的方法。
機長決定在沙漠中迫降。十分鐘后,隨着一聲巨大的衝擊,飛機一頭栽倒在沙丘中。有人打開艙門,大家爭先恐後地爬出去。當我也狂奔到熾熱的沙漠上,身後的飛機才劇烈爆炸,至少有一半的乘客化作了碎片。
有一塊熱乎乎的頭蓋骨被甩到我的后脖子上。夜幕降臨,還剩下一百多名倖存者,不少人在逃出艙門時,因為互相踩踏而受傷了。這是撒哈拉沙漠的中心地帶,沒有任何通信信號,也沒有水源,連游牧的柏柏爾人都沒有。我想要離他們遠一點。
果然,沒有任何外來救援的跡象,大家忍受着飢餓與乾渴,每天不斷有人死去。屍體堆積在沙漠上,我想再過很多年就會變成木乃伊。但我早就對死人麻木了,自從爸爸媽媽相繼離世,我的生活中就充滿了危險,幾乎每天都會見到各種各樣的死亡。比如在海嘯與核泄漏的日本,在耶路撒冷老城,在龍捲風下的美國中部,在暴風雪中的西伯利亞。
在三個不同的國家和地區,我讀過五所中學,其中有四所發生過校園槍擊案。我目睹一個高二男生,開槍打爆了我的物理老師的腦袋——前一天晚上我還跟這男生約會過。
剩下最後一所高中,被強颶風夷為了平地,有三百個學生死於非命。我在廢墟底下埋了七天七夜,最終被國際救援隊挖了出來,結果還只是輕微傷。因此,對於這次空難,我沒有絲毫慌張與恐懼,只是驚訝災難竟然來得那麼晚。在我的第九十九次飛行中才發生。沙漠的夜晚很冷。
我找到了一個山洞,似乎有古人生活的痕迹,我弄來火種照亮岩壁,眼前跳出鮮艷的圖案,畫著原始人狩獵與放牧的情景,簡直美得驚心動魄。這是人類剛誕生時的樣子吧,老師說所有的現代人類,都是走出非洲的智人的後代——我也是其中之一。
在祖先的岩洞裏過了一夜,醒來后才發現在荒涼的沙漠上,到處都是血肉模糊的屍體。我冷靜地回到死人們中間,發現幾個奄奄一息的人,他們用最後一口氣告訴我,昨晚發生了極其可怕的事——有人實在餓昏了,便開始到處殺人,最後發展到煮人肉充饑。有的人為了保命,有的人為了填飽肚子,總之是自相殘殺。短短的幾個小時,沒有人能逃過劫難。
最後,剩下的傷員也死了。就當我跪在被血染紅的沙礫上等死時,頭頂卻響起了直升機螺旋槳的轟鳴聲……機翼掀起巨大的風沙,我虛弱地被吹倒在地,只能揮舞雙手求救。
直升機懸停在半空之中,放下一截蛇形的軟梯,有個男人從梯子上爬下來,卻穿着誇張的白色風衣,衣擺幾乎要被卷到螺旋槳里,一頂白色帽子從頭上墜落,我在擔心他會不慎摔死的同時,隱隱感到某種恐懼。
終於,男人在沙漠上着陸,露出一雙紫色眼睛,被風沙吹得通紅,一臉悲傷地看着我,就差伸出手來擁抱。就像在阿爾卑斯山,在南太平洋。我還驚訝他從未變老過。
“去死吧!”我轉身要逃跑,但無力地跌倒在沙子裏,他將我拽回來,用繩子綁住我的腰,將我拉上了直升機。男人的身體很熱,將我包裹在他的腋下。當我們上升到大約一千米的高度,我看到底下海浪般起伏的沙丘,那架巨大的飛機殘骸,如同被小孩子拋棄的玩具。
於是,紫色雙眼的男人,將我推出直升機艙門,而我並不感到意外。我不會飛,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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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埃米莉,剛從哈佛大學畢業,並有了自己的第一個Dior包包,這是男朋友提前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今天,是我的二十三歲生日,但我依然選擇獨自一人旅行。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中國,也是第一百九十九次飛行,很幸運,安全抵達終點。五年前,在我的第九十九次飛行中,發生了一些小意外,整架飛機有二百六十七個人,只有我一個人還活着。
我的手邊有一本書,作者的名字叫埃米莉——爸爸說得對,我長大后適合寫小說。去年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批評家們說我會成為一位出色的女性作家,這本書也即將被翻譯為中文,中國的版權經紀人會到機場來迎接我。
但我還是期待獨自旅行的快樂,下飛機后入住四季酒店,我還沒有倒回時差,便突然甩開了版權經紀人,溜到午後的街頭閑逛。
每個中國人都似乎長一個樣,酒店門口停着幾輛法拉利與蘭博基尼,玻璃幕牆上有巨幅的奢侈品廣告,走到哪裏都是人山人海。我從萬寶龍的櫥窗里,看到自己雪白的面孔,還有燙卷了的頭髮,高高的個子加上十厘米的高跟鞋,不斷有人回頭來看我。
忽然,櫥窗里還多了一張臉。那個男人,十五年前勃朗峰隧道口外的殺手,十年前南太平洋貨輪的船長,五年前的撒哈拉沙漠搜救直升機的機長。還有這張從未改變過的臉。
紫色的眼睛,白色的風衣,口袋裏鼓鼓囊囊的,幽靈般地向我靠近。他殺了我的媽媽,又一次一次地殺死了我,我永遠記得這張臉。“HELP!”
我開始尖叫,卻沒有人來救我,殺手向我跑了過來。我剛向前逃了幾步,就被高跟鞋絆倒在地。我只能蹬掉鞋子,光着腳在馬路上飛奔。
風,撒哈拉沙漠般的熱風,從我的雙耳邊呼嘯而過,幾乎能聽到子彈飛行的聲音。
他就快要追上我了嗎?拐過幾個路口,我看到了一所醫院,有無數人進進出出,許多老人提着小凳排着長隊。醫院門口的公交車站,滾動着路虎越野車的燈箱廣告。我本想衝上一輛正靠站的公車,卻意外地看到一個男人。
爸爸?奇怪啊,他怎麼會在這裏?難道也被人從南太平洋里撈了上來?他看上去年輕了許多,就像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穿着再普通不過的廉價T恤,神情緊張地猛吸香煙。他坐在醫院門口的台階上,屁股底下墊着一張廢報紙,整版廣告都是白雪皚皚的少女峰,打着一行中文“歐洲阿爾卑斯五國十日豪華游”。
我搖了搖他的肩膀,爸爸卻完全不認識我,反而害怕地向後倒退。看來他是不會幫我了,我顫抖着回過頭來,那張殺手的臉更近了,正要把什麼東西從口袋裏掏出來。
我慌不擇路地沖向醫院,推開排着長龍的人群,手腳並用地爬上四樓。到處都是消毒水的氣味,白衣服的年輕護士們,推出滿是裝着帶絨毛樣鮮血的瓶子的推車,匆忙拿到水槽中沖洗。
然而,護士們也不來救我,身後響起殺手的腳步聲。我只能隨手推開一扇房門,沒想到是間小小的手術室,幾個穿着白大褂、只露出眼睛的人,冷冷地瞪着我說:“你終於來了。”“救救我!”
我這才想起自己會說一些中文的。“放心吧,這裏很專業,不會痛的!”於是,我被他們推到手術台上。他們將我的腿掛在兩個架子上,強行褪下我的裙子與內褲。我開始尖叫,掙扎,流淚,卻無濟於事。
“姑娘,你不願意嗎?”一個中年護士問我,而我停頓了片刻,卻出乎意料地搖搖頭,冷靜地吐出三個字——“我願意。”
頭頂的無影燈打開,我看到醫生露出一雙紫色的眼睛。醫生低頭湊近我,他的眼球表面,鏡子般倒映出我的臉——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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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埃米莉。今年夏天,我還沒有出生,我的年齡是負數,正蜷縮在媽媽的子宮深處。
我想我現在只有青蛙這麼大,全身浸泡在溫暖黑暗的羊水中,就像在浩瀚的南太平洋底,或是大海般的撒哈拉沙漠,這樣的環境很適合做夢哦。
雖然,我的眼睛還是閉着的,卻通過一條臍帶與媽媽相連,從而感受到外面的世界。
我知道媽媽在渾身顫抖,雖然剛打完麻藥,據說這是“無痛的人流”。突然間,我什麼都知道了,媽媽只有二十三歲,爸爸也同樣年輕,正焦慮地站在醫院門外。他們還沒有結婚,也許再也不會見面了。
她的眼角正溢出淚水,我漸漸看清了整個手術室,醫生趴在她的雙腿之間,手裏握着某個恐怖的東西。
媽媽痛苦地把臉別過去,目光對準手術室的角落,那兒掛着一個Dior包包,這是爸爸送給媽媽的第一件禮物,在他們認識后的第三個星期。雖說是淘寶上買來的A貨,498元的VIP特惠價,但她仍然喜歡地每天背着它。
這時,一個鉤子伸進子宮,媽媽幾乎沒有什麼感覺,而我真的好疼,好疼,好疼……在最漫長的那一夜,空氣中飄過半腐爛的夜來香氣味。我被吸出媽媽的身體,隨着充滿泡沫的血液,倒入一個玻璃瓶子,被小護士推出手術室,送入水槽沖洗乾淨,永遠消失在下水道深處。
我叫埃米莉,我還沒有出生,就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