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22夜 老閨蜜的秘密一夜(5)
我問不到更多的答案了,也不想再去打擾抗美阿姨,更沒告訴媽媽在內的任何人,關於我的第二次精神病院之行。
返回市區的路上,我開車格外小心,以免再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車載音響里是蕭士達高維契的《C小調第八交響曲》,緩慢碾過荒野泥濘的道路,也許還包括某些屍體殘骸。
我已經有了答案,或許也是我的妄想——抗美在精神病院的十年來,她寧願相信一切都是別人的錯誤,而所有的錯誤的起點,在於一九七七年到一九七八年的冬天,自己未能住在天潼路799弄59號——最要好的閨蜜家裏,導致她的大學錄取通知書,被別人冒領或藏匿或銷毀。
正好有個冒充醫生的精神病人,被抗美誤認作早已死去的兒子學文,便把一腔的憤懣都傾訴給他聽。至於他的越獄,或者說飛越瘋人院,並非是什麼巧合,而是早有預謀的——事實上,這所精神病院的管理漏洞百出,只要他想逃跑,任何時間都可以,甚至大搖大擺裝作醫生從大門出去。但他之所以不願意走,完全是為了把他當作兒子的抗美——因為他從小是個孤兒,在他眼裏抗美就是最親密的人,就像媽媽,亦同病相憐。
他決定為抗美復仇。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三個老閨蜜又來探望病人,唯一出現在意料外的,是我。趁着探視的空當,他偽裝成醫生逃出精神病院,等候在門外的小餐館裏。如果按照原定計劃,他或許會在我們出來以後,上前搭訕再說起抗美的病情,最終誘導我們陷入當年的往事。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狂風暴雨之中,前頭道路必然中斷,我們暫時無法離開。這倒給了他更多的時間與空間,當然風險也相應增加——精神病院隨時會發現他不見了。
於是,他吃了一碗蔥油拌面,果然等到了我們。接下來,就是他醞釀了多年的報復,代替抗美的復仇——也可以說,就是抗美本人的復仇,是她的兒子死後靈魂附體的復仇,對自己當年的情敵小東,對學文生前怨恨過的小青的媽媽。還有對於我和我媽,如果不是出於最原始的嫉妒與惡意,那麼就是我媽深埋的某個秘密吧?
心底想着想着,車子已開進市區。傍晚時分,我媽讓我回家吃飯,我說等一等。我從延安路高架轉南北高架,從北京東路匝道下來右拐,一路往東開去。
到北京東路福建中路路口,車子停在旁邊的科技京城前。眼前是座跨越蘇州河的橋,小時候叫老閘橋,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後座上,總覺得這座橋好長好大,橋下的蘇州河水面寬闊,河邊泊着許多船隻,不少豎起高高的桅杆。那時我最愛的,就是趴在橋欄杆上,看一艘拖船帶着後面十幾條船,一節節列車似的從橋洞下穿過。船上載着煤炭與沙石。發動機的轟鳴聲,絲毫不覺得是噪音。船頭雪白的浪花,煞是好看。
可惜,原來的老橋在二〇〇一年拆了。現在這座橋,二〇〇七年才竣工通車。所以,這已不是我童年時的那座橋了。
而今的蘇州河,卻是分外寧靜,很少再見舊時的內河貨船。秋日夕陽,灑上清波漣漣的水面,金燦燦的反光。一艘旅遊觀光的小艇經過,玻璃鋼的艇殼,從我腳下的橋洞穿過,眼睛像進了沙子。
駛過這座橋,就是福建北路,也是我讀過的第一所小學——北蘇州路小學的舊址,幾年前被夷為平地。
至於我的外公外婆家,也是“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大學錄取通知書靈異事件”的案發地——天潼路799弄59號,同樣也已淪為拆遷隊挖掘機下的瓦礫。
天快黑了,四周佈滿高樓,這裏的建築工地,卻像精神病院外的荒郊野外。或許等到明年,才會變成四五萬一平方米的豪宅樓盤。
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大概不過一兩百米。小時候卻覺得這條弄堂好長好長啊。靠近天潼路這頭有條支弄,住着我最要好的小夥伴,我的同班同學,如今不知人在何方。盡頭緊挨兩條路口,已是一片空地。天潼路799弄的正門,曾有個玉茗樓書場,常有老人在那兒聽蘇州評彈,晚上會放錄像,我記得最早看過的錄像帶,當屬瓊瑤片《夢的衣裳》。馬路另一邊的老弄堂尚倖存,裏頭藏着個老園子。清末光緒二十二年夏天,放過西洋影戲,這是中國第一次放映電影,距離一八九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盧米埃爾兄弟在巴黎放映十二部短片——世界公認的電影誕生日僅隔半年。
我再也找不到59號的過街樓了,就連廢墟上的遺址也尋覓不見,不曉得在哪片角落……小學三年級,我常爬上閣樓。有個小柜子,最底下那格抽屜,一本厚厚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底下,壓着一張黑白照片。小閣樓里本來幽暗,老虎窗卻投來清亮的光,無數灰塵在光束中飛舞,彷彿夏夜鄉間無盡的螢火蟲,照亮相片里的四個女生。她們都留着烏黑的辮子,手挽着手,穿着厚厚的棉襖,背景似乎就是我家的弄堂,隱隱還有屋頂上的積雪。她們笑得多麼歡快,不曉得命運將會往哪一個方向去。而為她們拍照片的那個人,又是誰呢?
那一年,深秋的清晨,外婆給我做好早飯,送我去學校讀書以後,就再沒有醒來過。不久,外婆因為腦溢血辭世。我第一次接觸到親人的死亡,在追悼會上看着水晶棺材裏的外婆,絕不相信再也見不到她了,總覺得哪天外婆還會回來。那年冬天,外婆很多次出現在夢中,那麼清晰而真實。
而我對於天潼路799弄59號最後的印象,停留在辦喪事的家裏掛滿的輓聯和被棉子(絲綢被套)上。
同一年,我媽單位分配了一套新房子,她也被提拔去了局機關上班,那張華東師範大學中文本科(自考)的文憑,無疑起到了很大作用。
於是,我家搬到了西區的曹家渡,六層樓的工房的底樓,我們擁有了獨立的衛生間和廚房,再也不用木頭馬桶和痰盂罐了。我們一家三口與外公同住,但沒幾年他就過世了,大概是孤獨的老人難熬過歲月吧。
以後搬過很多次家,但從未離開過蘇州河。現在推開我的窗戶,仍能看到那一線河水,只是由從前的墨黑稍微變清了些。如果往河裏放一艘紙船,必然能漂到童年那座橋下。
中考那年,我依然夢想當畫家,便提出要考上海美專,結果失敗,也沒有考上高中。於是,從北蘇州路小學媽媽送我讀畫畫班那天起的夢想,就此永遠破滅了。當然,往後我也再無緣就讀全日制的大學,就跟三十多年前媽媽的命運相同,儘管原因截然不同。
那一年,媽媽常常覺得在同事們面前抬不起頭來,因為免不了和別的孩子比較,比如學習成績很好的抗美阿姨家的學文,還有青青阿姨家的小青,還好小東阿姨沒有孩子。苦悶叛逆中的我,在一本小筆記簿上開始了最早的寫作,不過是些傾訴罷了,我忘了有沒有寫過天潼路799弄的記憶。
但我也在讀書,只是學校很遠,在當時的工廠區旁邊。過去是廣東人的聯義山莊,也就是公墓,阮玲玉的香冢就在我們學校隔壁。多年以後,我給那地方起了個名字:魔女區。
後來,我進入上海郵政局工作,先在思南路上班,后調至四川北路的郵政總局,依然在蘇州河邊,距離天潼路老宅數步之遙。不知何故,我從未回去看過,只是在文章里不斷回憶。
再後來,二〇〇〇年開始,我在榕樹下網站發表小說,再到兩年後出版自己的第一本書。因為各種機緣巧合,我覺得自己是個超級幸運的人,漸漸變成了你們所知道的那個人。
當然,我還是我,也從來沒人真正了解過我。二〇〇七年,我媽媽從單位退休,我從上海郵政局辭職,開了家文化公司,以我的小說為主要產業。今年,我開始寫一連串的短篇小說,成為“最漫長的那一夜”系列,大多來自於我記憶中的人和事。但我從未敢寫過媽媽和她的閨蜜們的故事。我的媽媽,或許,也有她的秘密?
但我寧願,一無所知。對了,我也相信,我媽、青青阿姨、小東阿姨,她們三個人,餘生里,再也不會有任何來往和聯絡了。天,黑了。我想,我該回家吃飯了。從廢墟前轉回頭,卻看到身後站着一個男人。
看不清他的臉,只感覺他穿着件白色大褂,再看胸口的鋼筆,很像是醫生的派頭。
他也在看着眼前這堆瓦礫,似乎跟我一樣,在尋找那棟過街樓上的老宅子。
我見過他,在精神病院。好吧,我就當他是個醫生,反正在這個世界裏,究竟誰是醫生,誰是病人,鬼才知道!但有一點,他自由了。
開車回家的路上,照例堵得一塌糊塗。我手握着方向盤,心裏卻浮起一個人的臉——抗美阿姨的兒子學文,因為剛才那個人嗎?學文差不多是二〇〇〇年自殺死的,到現在有十四五年。要是他還活着,說不定是個社會精英,混得比我好吧。對啊,他的學習成績可棒了,語文、數學、英語無懈可擊,大家都覺得他能考上北大、清華。那一年,高考前夕,學文到我家來做客,他悄悄告訴我——他媽反覆叮囑,走進考場,拿到試卷的第一件事,千萬記得要把名字填在裝訂線裏面,不要直接寫在考卷上,否則要算零分的啊……學文困惑地說:“哎,誰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呢?媽媽說到這啊,還會掉下眼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