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22夜 老閨蜜的秘密一夜(2)
“讓我來說吧,”小東阿姨打破了這個尷尬,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大家都很信任你媽媽,你媽媽的家啊,有前後兩間,還有小閣樓。加上你外公外婆,總共只有三口人。在當時的上海,算是居住條件不錯的了。而我和青青、抗美三個呢,家裏兄弟姐妹一大堆,光我就有五個妹妹,上面還有哥哥嫂嫂,他們又生了三個孩子,全都擠在一個房間裏。當我去崇明島插隊落戶時,家裏真是鬆了口氣呢。駿駿,你可不知道,那時候,我們每次回市區啊,家裏別說是床了,就連地鋪都沒地方打呢。”
“想想都要掉眼淚了,”青青阿姨補充道,“真是謝謝你媽媽,還有你的外公外婆,那些日子啊,我們經常擠到你家,輪流跟你媽媽睡同一張床。要是我們三個都來了,那就一個跟你媽媽睡床,另外兩個打地鋪,也不會影響你的外公外婆。”
醫生面無表情地說:“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日和十一日,第一次恢復高考的考試時間,青青、小東、抗美都走進了考場。一個月後,如果誰有幸考上大學,錄取通知書會通過郵局發到報名時填的那個地址。那個冬天,上海分外寒冷,抗美因此得了傷寒,躺在農場裏動彈不得。然而,小東和青青你們兩個,卻以各種理由,從農場請假回了市區。但你們並沒有回家,因為,錄取通知書的投遞地址,填寫的是天潼路。因此,你們都寄居在閨蜜家裏,日日夜夜盼望好消息到來。”
三十多年後,三個老閨蜜都無話可說,示意醫生繼續說下去。“一個多月後,小東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而青青與抗美都沒有收到。有些人會去查分數線,但更多的人沒有去查。因為第一次恢復高考,集中了‘文革’十年無法考大學的所有知青,全國有五百七十萬考生,總共只錄取二十七萬人,意味着只有極少數人可以考上。”
小東阿姨終於開口,“沒錯,我覺得我很幸運。”“本來我就沒指望考上大學,中學畢業就完全荒廢了學業,純粹只是試試而已。”青青阿姨說,看來並不怎麼在乎。“但是,抗美並不是這麼想的。”醫生的話鋒一轉。青青阿姨搶話道:“最好的朋友怎麼想的,我們還不知道嗎?”“也許,有人知道,但不願說出口罷了。”窗外打了個響雷,我們都不說話。醫生停頓片刻,繼續獨白,“如果,你沒有及早回城,而是在島上的農村又住了十幾年,嫁給一個天天醉酒打你的農民,好不容易離婚回到市區,卻連房子都沒得住,辛辛苦苦把兒子養到十八歲,本指望他考上好大學出人頭地,沒想到高考過後他自殺身亡,白髮人送黑髮人,落得個白茫茫真乾淨,一無所有,這樣的悲慘你們有過嗎?”誰都不吭氣了。
“所以,任何人在這時候都會想一件事——為什麼命運對自己這麼不公平?如果,在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拿到錄取通知書的人是抗美,而不是別的什麼人,那麼她又會是怎樣的命運呢?至少,她會立即離開那個窮得鳥不拉屎的島,進入大學校園學習和生活,她會遇到自己心儀的男子,像那個年代所有大學生一樣順利地戀愛結婚。要知道,那個年代的大學生,無論到哪裏都被當作寶貝,畢業后肯定是國家包分配,進入令人羨慕的企事業機關,說不定還能很快得到提拔重用……不用我多說了吧……那麼今天坐在這裏,來探望精神病人的人,可能不是你!也不是你!更不是你!”
他依次指了指小東阿姨、青青阿姨和我媽媽。耳邊只有大雨的嘩嘩聲,桌上的幾個炒菜全都涼了,只有我動筷吃了些炒蛋。
小東阿姨說:“嗯,醫生,你是說抗美她,感覺心理不平衡,才會想要自殺,最後精神分裂?這個,我想,也是符合邏輯的吧。”
“不止是心理不平衡。一年前,我在治療抗美的過程中,她向我徹底敞開了心扉,說出了她全部的故事,還有內心的痛苦。而我呢,自然非常同情她。於是,我就利用自己的社會關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啊,終於查到了一九七七年的高考檔案。”
青青阿姨驚訝地說:“這你也能查到?查到我的分數了嗎?”精神病醫生拍了拍桌子,讓人心頭一震——“你們聽我說完,我查到了抗美的名字,她考得還算不錯,超過了最低分數線。她被本地一所大學錄取了,還是本科,中文系。但是,很遺憾,她沒有去大學報到,這個名額被調劑給了別的考生。”
我特意瞥了瞥我媽、小東阿姨和青青阿姨,她們都低着頭,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們中間有人在說謊!三十多年前,你們中的一個,拿到了抗美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卻出於某種卑鄙的目的,把通知書藏起來或是銷毀了!”
醫生努力壓抑着,沒讓音量超過風雨聲。而我的腦袋有些暈,似乎無數雨點射入血管。我想像那張薄薄的紙片,在一九七七年與一九七八年相交的冬天,對於那時無數的年輕人而言,對於我的父母那輩人來說,那是值得拿一切來交換的。
又一記雷聲響起,我媽、小東阿姨和青青阿姨,三個人分別抬頭,面色煞白。
“現在,你們三個都在這裏,到底是誰做了那件事?”這位醫生說到這裏,虛脫般地長出一口氣,鬆開領子猛喘幾下,額頭已滿是汗珠。沉默了那麼久,還是小東阿姨有膽識,站起來問:“你究竟是什麼人?”
醫生嘴角微揚,彷彿就此圓滿,可隨時去火葬場報到。他起身離開桌子,打開小餐館的門,狂風暴雨呼嘯而至,猶如盜墓賊侵入地宮。他沒有帶傘,渾身淋濕,隱入茫茫雨夜。
我們的頭髮都被吹亂,還是我衝上去把門重新關牢,抹去一臉的雨水,回頭看着包括我媽在內的三個女人。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不是那個什麼,而是……一九七七年到一九七八年間的冬天,第一屆恢復高考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小東、青青和抗美,她們報名時填寫的收件地址都是天潼路799弄59號,也就是我媽家裏。
不敢想下去了,我媽才是最大的嫌疑人?但是,小東阿姨和青青阿姨的嫌疑也很大,她們當時都暫住在那裏,三個人都有可能接觸到抗美阿姨的錄取通知書。我媽低着頭,躲避我的目光。小東阿姨依舊正襟危坐,風衣內裹着不老的身體。青青阿姨長吁短嘆着,桌上的筷子絲毫未動過。晚上十點。沒有人要離開。事實上誰也走不了。雷雨轟隆隆不知停歇,精神病院外的荒野,照舊水鄉澤國一片。雖說,這是適合玩殺人遊戲的好天氣,但我可不想做什麼警察或法官。一句話都不想多說,拿起手機想刷刷微博,發現信號都中斷了,媽蛋(媽的)。
“回家吧。”我媽卻說話了,突然地。小東阿姨冷冷地回答:“回不去了。”這個女人還是那麼酷啊,就像我小時候記憶中的那樣。而青青阿姨仰望着彷彿隨時都會被雨砸塌的天花板。“回不去了。”
我媽不再說話,而我繞到她的背後,想要看到她的秘密。過去,她曾經斷斷續續地跟我說過點點滴滴。而我,也只能一絲一線地在腦中縫合……比如,她為什麼沒有參加第一屆恢復高考?因為,那時所有人都覺得,我媽已經擁有大學學歷了。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工農兵大學生嘛——後來被吐槽過很多次的,我媽卻是正兒八經地,在華東師範大學的校園裏住讀了兩年,讀的是政教系,卻在數年後被一筆勾銷,好像那段大學校園的時光,只是一場小孩過家家的遊戲。
於是,她錯過了一九七七年與一九七八年的兩屆高考,再等到一九七九年,便永遠失去了資格。一九八二年,恰逢首屆成人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我媽對於大學學歷被取消,實在是心有不甘,她依舊選擇了華東師範大學攻讀她最喜歡的中文專業。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要通過大學自考並不容易,許多人都沒有勇氣報考,也有不少人考試沒通過而未拿到文憑。他們沒有機會接受全日制高等教育,讀書或者文學是僅有的幾種愛好之一。自考並不脫產,平時都在各自單位上班,也無須每次都去上課,大多在家讀書複習。在我媽的那個班級里,還有個來自金山農村的男同學,他的名字叫韓仁均,彼此卻完全不相識。很多年後,我才知道,我媽的這位同班同學,有個叫韓寒的兒子。
一九八五年,我媽拿到了華東師範大學中文專業自考專科文憑。那些年,大部分人只有初中學歷,擁有一張大專文憑是件值得炫耀的事,許多人因此而改變了命運。果然,我媽被調到了局裏。
此後兩年,我媽繼續攻讀華東師範大學中文本科專業。我還是小學生,不太記得她白天上班晚上讀書複習的艱難。小時候,家裏堆着許多書,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我就半懂非懂地翻閱我媽讀中文系本科的教科書了,比如什麼《古代漢語》《中國文學史》《中外比較文學》,還有《政治經濟學》。
一九八七年,我媽獲得了華東師範大學中文本科專業的文憑。雖是自考,但也足夠風光,在他們那個幾萬人的單位中,她是唯一擁有大學本科學歷的女性。後來,她成為改制后的大型國企的紀委副書記,直到幾年前退休。
至於,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冬天,三個女孩擠在狹窄的過街樓屋子裏,等待她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歲月,媽媽卻從未跟我講過……彷彿在我出生以前,這個世界不曾存在。“回不去了。”
小東阿姨又重複了一遍,令我的視線從媽媽身上挪開。“駿駿,你生下來剛滿月,我就抱過你呢。”小東阿姨看着我的眼睛,彷彿我仍然身處襁褓之中,被她柔軟的雙手環抱,額頭枕在她的胸口。她接著說:“那時我還在讀大學呢,你媽媽很羨慕我呢,不是嗎?”她把手放在我媽的手腕上。同時,她又拉着青青阿姨的手,說“:其實呢,我倒是更願意像你那樣。”小東阿姨背對着我們說:“駿駿,拜你外公外婆家的福氣,我還記得,一九七七年的最後一天,在天潼路799弄59號的過街樓下,我收到了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四年後,我成為優秀畢業生,公派留學去了美國。我在加州大學拿到了碩士文憑,一度也想過在美國定居,卻在一九九二年回國了。呵呵,那時候,每個人都想着往外跑,我們那批在美國的留學生,大部分都拿到了綠卡,我是唯一的例外。很多人想不通,問我為什麼回來,其實,我只是想家了。”
在我的記憶中,小東阿姨第一次出現時,我正在讀小學。以後每年春節,她都會到我們家來拜年,帶着各種各樣的禮物,比如正版的變形金剛、美國巧克力,還有給媽媽的化妝品。那時,我知道她在美國,每年春節回一次上海。她每次都是獨自一人,從未聽她說起老公,好像也沒有孩子。或許,也因為這個緣故,她會待我特別的好。等到她正式回國,被一所大學聘為教授,我已經念中學了。
那時候,我才知道,小東阿姨一直沒有結婚。回國以後,她跟我家的來往更密切了。她總是關心我的學習,偶爾教我幾句美式英語,可惜我並不如她所願。雖說在美國留學多年,小東阿姨卻很懂得人情世故,沒過幾年就成為學校行政領導。她出過兩本書,做過很多講座,儼然已是文化名流。最後,她升至大學副校長,從廳局級位置上退休。現在,她又被政府單位返聘,還配有專車與司機。
小東阿姨轉回頭來,捋起額前的短髮,目光柔軟下來,“這些年來,我總是惦記着抗美,這家精神病醫院是上海條件最好的,就是我給她安排的。”
原來,是小東阿姨把抗美關進這裏的——不知為何,我想到另一面去了。
“小東啊,三十多年前,你不是喜歡過農場裏一個男生嗎?”說話的是青青阿姨,她的臉色有些異樣,嘴唇不住地哆嗦着。剛才我就觀察到了,好像她想要說什麼,卻硬憋着欲言又止。這下終於迸發出來,差點讓自己也爆了。
暴雨的屋頂之下,所有人沉默片刻。我看向我媽的眼睛,她自動躲到房間角落。
“是啊,”小東阿姨的臉色已恢復正常,故作輕鬆地說,“駿駿,讓你聽到這些,真是不好意思呢。”
青青阿姨索性豁出去了,說:“我記得那個男生,跟我們差不多年紀吧,他好像叫什麼來着?”
“志南。”小東阿姨說。“對,他的長相真的蠻好啊,農場裏許多女生都喜歡他。”青青阿姨想想說得不對,立即補充了一句,“當然我例外。因為,他有什麼政治問題,家裏是資本家,他的哥哥是個叛徒,‘文化大革命’時被槍斃的,所以不能參加高考。”
小東阿姨點頭說:“志南是最愛讀書的,那時候農場裏頭,除了毛選和樣板戲,幾乎什麼都看不到。我偶爾會從廢品回收站里,淘來一些舊書偷偷地看。駿駿,我還會向你媽媽借書看,比如《紅樓夢》啊、《家》啊,但大多數的小說,卻是從志南的嘴裏聽來的,他的記性真是好,跟我整本整本地講解《悲慘世界》《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牛虻》……而我印象最深的是《紅與黑》,他能從頭到尾說上三天三夜,從於連做市長的家庭教師,到他去神學院苦讀,再到巴黎的花花世界,遇上瑪蒂爾德小姐,直到被處決,瑪蒂爾德小姐抱着他的人頭去埋葬。”
忽然,我想起十七歲時,小東阿姨送給我一樣生日禮物,就是司湯達的《紅與黑》,傅雷翻譯的版本,這大概也是她最愛的書吧。書中的許多細節,我至今還記憶猶新,有的後來用到過我的小說里,比如瑪蒂爾德每年會穿戴一次黑衣孝服,紀念她的祖先德·拉莫爾,也就是亨利四世的王后瑪格麗特的情人。
青青阿姨猛喘了幾口氣,說:“那個志南啊,抗美也很喜歡他的——這個秘密,是抗美親口跟我說過的,他們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