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重聚
卡雅咬着下唇。事情不對勁。
她再打一次哈利的手機。
又進入了語音信箱。
她已經在入境大廳坐了好幾個小時。這個入境大廳也是出境大廳。塑料椅的接觸面摩擦着她身體的各個部位。
她聽見飛機的着陸聲。入境大廳唯一的屏幕立刻顯示來自蘇黎世的KJ337號班機已經降落,屏幕掛在天花板上兩條生鏽電線之間的笨重箱子中。
她每隔一分鐘就掃視一次聚集在大廳的人,確定東尼不在其中。
她又打一次電話,卻發現自己只是為了想做點兒事,便按掉電話。重點不在於她打電話的行為,而在於她不知如何是好。
通往行李輸送帶的自動門打開,第一批只攜帶手提行李的旅客走了出來。卡雅站起來走到自動門邊,這樣才能看見塑料標牌上的名字和出租車司機朝入境旅客舉起的紙張。她並未看見朱莉安娜·凡尼或蓮娜·高桐的名字。
她回到椅子前的監視位置坐着,把手壓在臀部下,感覺雙手汗津津的。她該怎麼做?她摘下太陽眼鏡,盯着自動門。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什麼事都沒發生。
蓮娜藏在一副紫色太陽鏡底下,一名高大的黑人男子走在她前面。她留着一頭紅色鬈髮,身穿牛仔夾克、卡其色褲子和堅實的越野靴,手裏拖着一隻定製的附輪行李箱,正好符合手提行李的尺寸上限。
什麼事都沒發生,卻什麼事都發生了。在這個過去和現在的時間交叉點上,卡雅知道機會終於來臨,這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機會,這是做正確之事的機會。
卡雅並未直視蓮娜,只是確定蓮娜在她的右邊視線中。蓮娜走過去之後,卡雅冷靜地站起來,拿起包跟上去,走進刺眼的陽光中。依然沒人來跟蓮娜接觸。卡雅看見蓮娜踏出快速堅定的腳步,判斷東尼一定詳細跟她說過下機后要如何行動。蓮娜經過成排的候客出租車,穿越馬路,坐上一輛深藍色路虎攬勝休旅車的後座,一名身穿西裝的黑人男子替她把門打開,等她上車后便把門關上,朝駕駛座走去。卡雅坐上第一輛候客出租車,倚身在前座之間,快速思索,判斷這種情況基本上只有一種說法可以用:“跟着那輛車。”
卡雅和後視鏡中的司機雙眼目光相觸,只見司機揚起雙眉。她指向前面那輛車,司機表示明白,點了點頭,但引擎仍處在空擋。
“車費加倍。”卡雅說。
司機頭一晃,放開離合器。
卡雅打電話給哈利,依然無人接聽。
他們沿着大街緩緩向西前進,街上滿是卡車、貨車和車頂綁着行李箱的轎車。馬路一側可以看見人們頭上頂着一大堆衣服或物品,保持平衡地行走。有些路段的車陣動也不動。那司機顯然明白卡雅的意思,一直在蓮娜的路虎攬勝和他們之間隔着一輛車。
“這些人要去哪裏?”卡雅問道。
司機露出微笑,搖了搖頭,表示他聽不懂。卡雅又用法文講了一次,仍然無用。最後卡雅指了指經過出租車的人,露出詢問的微笑。
“難——民。”司機說,“逃走。壞人來。”
卡雅做了個“啊哈”的嘴形。
卡雅再次發短訊給哈利,試圖緩解驚慌的情緒。
他們來到戈馬市中心的岔路,那輛路虎攬勝開上左邊那條馬路,行駛許久之後左轉,朝一個湖駛去。他們已經來到戈馬市一個非常不同的地區,這裏有相隔遙遠的大宅,大宅有高牆環繞,周圍是照料良好的花園,有樹木可提供樹蔭,也可防止有心人士窺看。
“舊的,”司機說,“比利時,殖民地。”
這個住宅區沒什麼車,因此卡雅向司機示意將車子開得落後一些,儘管她並不認為東尼教過蓮娜如何辨別是否有車跟蹤。路虎攬勝在前方一百米處停下,卡雅示意司機跟着停車。
一名身穿灰色制服的男子打開鐵柵門,路虎攬勝開了進去,鐵柵門再度關起。
蓮娜聽見自己的心臟劇烈跳動。自從她聽見手機響起,又聽見他的聲音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心臟如此劇烈地跳動。他說他在非洲,又說她應該過來。他需要她。只有她能幫助他,幫助那個優良的投資案,這個投資案不僅是他的,將來也會是她的。這樣他才能工作。男人需要工作,需要一個未來,需要一個安全的生活,需要一個讓孩子平安長大的地方。
司機為她開門,蓮娜下車。陽光並未如同她害怕的那樣強烈,她眼前的房子宏偉而堅實,是一棟為了休閑而蓋的房子,用磚頭一塊一塊砌成,傳承自上一代。要是他們自己蓋的話,也會蓋一棟這樣的房子。東尼和蓮娜認識時,對她家的家譜非常感興趣。高桐家族是挪威貴族世家,也是極少數並非來自海外的世家,這件事東尼一再強調。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她一再拖延,沒跟東尼說,她跟他一樣,流着平凡的血液,都是岩屑堆里的灰色石頭,都是攀龍附鳳之人。
但現在他們將創造自己的貴族地位,他們將在岩屑堆里閃耀光芒,他們將茁壯成長。
司機走在蓮娜前方,踏上磚砌台階,走到大門前,一名身穿迷彩服的持槍男子為他們打開門。門廳的天花板上懸挂着一盞貨真價實的水晶吊燈。蓮娜的手緊抓着裝有現金的金屬行李箱,把手上滿是汗水。她的心臟幾乎要在胸腔內爆炸。她的頭髮是否整齊?臉上是否看得出長途旅行而缺乏睡眠的倦容?有人踏着寬廣的樓梯,從二樓走下來。不對,下樓的是個黑人女子,可能是僕人。蓮娜對那黑人女子露出友善但不誇張的歡迎微笑,黑人女子露出閃閃發光的金牙,回以冷酷且幾乎無禮的微笑,從蓮娜背後的門離開。
東尼就在那裏。
他站在二樓欄杆旁,低頭看着她。
他高大黝黑,身穿睡袍。蓮娜看見富有魅力的粗疤痕在他晒黑的胸膛上閃着白色微光。接着他露出微笑。蓮娜聽見自己呼吸加速。那個微笑照亮了他的臉龐,也照亮了她的心,放射出來的光芒比任何水晶吊燈都要亮。
他緩緩走下樓梯。
蓮娜將行李箱放在地上,朝他飛奔而去。他張開雙臂迎接她,她撲進他懷中。她認得他的氣味,這氣味比以往更強烈,但還混合著另一種強烈的辛香味。這辛香味一定來自睡袍。這時她才看見那件優雅的絲質睡袍袖子太短,而且不是新的。他放開她時,她才發現自己還粘在他身上,於是也趕緊放手。
“親愛的,你在哭。”東尼笑道,用手指撫摸她的臉頰。
“有嗎?”她也笑了,拭去眼睛下方的淚水,希望臉上的妝沒花。
“我有個驚喜要給你,”東尼說,牽起她的手,“跟我來。”
“可是……”蓮娜說,轉過頭去,只見她的金屬行李箱已被搬走。
他們走上樓梯,穿過一扇門,來到一間寬敞明亮的卧房。長長的薄紗窗帘在露台門前隨着微風輕輕擺動。
“你在睡覺嗎?”蓮娜問道,指着凌亂的四柱床。
“沒有,”東尼微微一笑,“在這裏坐下,閉上眼睛。”
“可是……”
“照我的話做,蓮娜。”
蓮娜似乎聽見東尼的口氣中帶有一絲不悅,便躊躇地照着他的話做。
“他們很快就會拿香檳來,然後我會問你一件事,但首先我要跟你說一則故事,你準備好了嗎?”
“好了。”蓮娜說,她知道這一刻終於來臨了,她一直都在等待這一刻,她的下半輩子都會記住這一刻。
“我要跟你說的是關於我的故事。是這樣的,關於我,有幾件事在你回答問題之前,應該知道。”
“我明白。”香檳氣泡彷彿已流入她的血管,她必須集中注意力才不會咯咯亂笑。
“我跟你說過我是外祖父帶大的,我的父母已經死了,但我沒說的是,我跟我父母一起生活到我十五歲。”
“我就知道!”蓮娜高聲說。
東尼揚起一道眉毛。形狀多麼精緻、線條多麼美麗的眉毛呀,她心想。
“我一直都知道你有秘密,東尼,”蓮娜笑道,“可是我也有秘密。我希望我們知道彼此所有的事,所有的事!”
東尼歪嘴一笑:“讓我繼續說,不要打岔,親愛的蓮娜。我的母親對於信仰非常虔誠,她是在小禮拜堂認識我父親的。當時我父親剛出獄,他因為妒火中燒而殺人,結果入獄服刑,在獄中他認識了耶穌。對我母親來說,我父親簡直就是從《聖經》裏走出來的悔改罪人,她可以幫助這個男人找到救贖和永恆的生命,同時也補贖自己的罪。她就是這樣跟我解釋說她為什麼要嫁給那個渾蛋。”
“什麼?”
“噓!我父親為了懺悔自己殺過人,把一切不是讚美上帝的事物都貼上有罪的標籤,不准我做其他小孩做的事。如果我違背他,就會嘗到皮帶的滋味。他挑釁我,說太陽繞着地球轉,還說這是《聖經》說的。如果我提出反對意見,他就打我。我十二歲的時候,跟母親一起去外面的廁所,我們以前都一起去的。我一出廁所,他就用鏟子打我,因為他認為這樣是有罪的,說我長大了,不應該跟母親一起去上廁所。他在我身上留下永遠的傷痕。”
蓮娜吃驚屏息,看着東尼抬起罹患關節炎的扭曲手指,撫摸胸部疤痕的上半部,接着她發現東尼少了一根手指。
“東尼!你怎麼……”
“噓!我父親最後一次打我是在我十五歲的時候,他用皮帶抽了我二十三分鐘,完全沒有停止。一共一千三百九十二秒。我數過。他像機器一樣,每四秒抽我一下,不斷抽打我。我越是不哭,他就越生氣,一直抽打我。最後他的手臂酸了,不得不放棄。我一共挨了三百四十八下。那天晚上,我等到聽見他打鼾,才溜進他們的卧室,把一滴鹽酸倒進他的眼睛。他不斷大叫,我抓住他,在他耳邊輕聲說,如果他再敢碰我,我就殺了他。我感覺他的身體在我的手臂里整個僵住,那時我知道他明白我比他強壯,他明白我體內也有這個部分。”
“也有什麼部分,東尼?”
“他的部分。殺人犯的部分。”
蓮娜的心臟停止跳動。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他說過命案不是他乾的,他們誤會了。
“那天之後,我們就像老鷹一樣盯着彼此,我媽知道最後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有一天,我媽跟我說他去耶盧市買步槍子彈,還說我必須離開,她和我的外祖父已經做出決定。我外祖父是個鰥夫,住在利瑟倫湖畔,他知道他必須把我藏起來,不然我老爸一定會來找我麻煩。於是我離開了。我媽把事情佈置得好像我死於雪崩。我老爸不跟社會接觸,所以需要跟別人聯絡的事都是我媽在處理。他認為我媽已經報案說我失蹤,但事實上她只通知了一個人她做了什麼事以及原因。她和郡警羅伊·史迪勒,他們……呃,他們是很熟的朋友。史迪勒知道警方無法給我提供什麼保護來防止我爸殺我,反之亦然,所以他就幫忙隱藏我們的行蹤。我在外祖父家生活得很好,直到我聽見我媽在山上失蹤的消息。”
蓮娜伸出手:“好可憐的東尼。”
“我說過了,閉上眼睛!”
蓮娜聽見東尼咆哮,縮回了手,緊閉雙眼。
“外祖父說我不能去參加喪禮,不能讓別人知道我還活着。他回來之後,把神父在演講中如何形容我母親一字不漏地說給我聽。神父說了三句話,這三句話是用來形容這個世界上最強壯、最美麗的女人的。最後一句話是“凱倫輕輕踏過這片土地”,其他則是關於耶穌和罪得以赦免。三句話和赦免她從未犯過的罪。”蓮娜聽見東尼呼吸濃重。
“輕輕踏過。那個渾蛋神父站在聖壇上說她什麼腳印都沒留下,她雖然活過,可是就這樣消失,什麼痕迹都沒有留下。接着神父又說了《聖經》的下一節。外祖父把這些話直接說給我聽,一點兒也沒有拐彎抹角。你知道嗎,蓮娜?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你明白嗎?”
“呃……我不明白,東尼。”
“我知道他就坐在那裏,那個殺了我媽的王八蛋就坐在那裏。我發誓我一定要報仇。我會讓他知道,我會讓他們都知道。就在那天,我決定無論發生什麼事,絕對不要變得跟他或她一樣。三句話。不管是我還是坐在那裏的王八蛋,都不需要赦免。我們都會在地獄裏燃燒,不會跟上帝一起分享天堂。”他壓低嗓音,“沒有人可以擋我的路,你明白了嗎?”
“明白,”蓮娜露出微笑,“你值得,東尼。這一切你都值得,你工作得那麼努力!”
“很高興你明白,親愛的。我還要再繼續說,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蓮娜說,拍了拍手。她看見母親坐在家裏,又嫉妒、又寂寞、又痛苦,羨慕女兒有機會體驗愛情。
“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東尼說,蓮娜感覺他的手放在她膝蓋上。“你、你父親的錢、非洲的投資案。我以為沒有什麼事情會出錯,直到我在荷伐斯小屋幹了那個淫蕩的賤人。我接到她寫信來說她懷孕而且要錢的時候,連她的名字都記不起來。她擋了我的路,蓮娜。我計劃得非常周詳,我用塑料套把車子內部蓋起來,從家裏拿了一張剛果的空白明信片,逼她寫下幾行字,說明她失蹤的原因,然後我用刀刺進她的脖子。鮮血滴在塑料套上的滴答聲,蓮娜……那個滴答聲非常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