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河灘冤魂(1)
七十五
七月,驕陽似火,湛藍的天上,太陽無情地釋放着它的憤怒,雲汐市的上空彷彿被一個巨大的蒸籠牢牢地罩着。烈日炎炎之下,走在路上都是一種莫大的煎熬。可就是在這樣的天氣中,我們雲汐市有一個行業卻最為繁忙——采沙。
夏季,對建築業和裝修業來說是一個黃金季節。因為氣溫高,水泥、混凝土等建築材料在短時間內就可以發揮它們的功用,這樣可以很好地縮短工期。加之熱脹冷縮,室內甲醛消散迅速,對於業主來說,夏季裝修更是個很明智的選擇。而不管是哪一樣,黃沙都是不能缺少的一項基礎材料。
雲汐市北靠泗水河,有得天獨厚的采沙環境,雖然市政府對非法采沙的打擊力度很大,但依舊有人會鋌而走險。
七月三十日凌晨,月黑風高,一艘水泥采沙船摸着黑朝河中央駛去。“‘大鼻子’,你的消息可不可靠?你確定今天晚上沒有稽查隊?”船上的駕駛艙里,一個男子略微擔心地問道。“我說‘水炮’,你能不能好好開你的船,這馬無夜草不肥,我們這就是在撈錢啊!你還能嫌錢燙手?”被喚作大鼻子的男人打氣道。“他娘的,你說得對,撈一船賣一船,風險越大,回報就越大!”水炮牙關一咬,飛快地轉舵朝上游駛去。像他們這樣長期從事非法采沙的人,對河床黃沙的分佈是了如指掌,由於水流的沖刷,品質好的黃沙基本上都是堆積在河床的上游。當然,這種過度開採,最終倒霉的還是我們雲汐市的普通老百姓。上游采沙,最顯而易見的就是水土流失導致泥沙淤積,長期的開採會導致河岸坍塌,水體污染。從我們雲汐市居高不下的結石病患病率不難看到它的危害。
“停,我測一下水位!”大鼻子對水炮做了一個暫停的動作。“得嘞!”水炮按動了船上的開關,使得船能在逆流的情況下保持平穩。待船停穩,大鼻子往河水裏扔下一個肥皂大小的橢圓形物體,物體的中間是一條絕緣的導線,導線的末端連接一塊電子顯示屏。隨着物體的下沉,電子屏上的數字在飛快地跳動着,沒過多久,數字在小數點一位前後來回地變化。
“怎麼樣了?”水炮有些焦急地問道。“不行,這裏的水位太高,抽沙管不夠長,再往前開一點。”大鼻子揮了揮手說道。
“得嘞!”像他們這種兩人的采沙船是最為低檔的一種。一個駕駛室、一個儲沙的船艙,再加一個采沙的機器就是全部的家當。這種采沙船的售價最多跟一輛中檔轎車的價格差不多。
由於售價低廉,它的采沙原理也相當簡單粗暴。一根直通河底的圓柱形抽沙管,在發動機的帶動下,將河床底部細小的黃沙經過多層過濾抽至船上的沙艙之中。如果你還理解不了,可以腦補一下你喝奶茶時吸果肉的情景,兩個原理如出一轍,只不過前者加了個過濾功能。
“停下,這裏差不多了!”船向前行駛了大約五十米,大鼻子喊道。吧嗒!船艙里的那個停止按鈕再次被按下了。“水位夠不夠?”這次水炮直接跑了過去。
“嗯,差不多,今天就在這裏幹活!”大鼻子滿意地瞅了一眼手中的電子屏幕說道。
“那行,我去殺雞,敬完河神,咱就動手。”水炮說完轉身朝駕駛艙走去。
在我們這裏,很多靠河吃飯的人都有這個傳統習慣,這也是他們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因為在他們看來,采沙是在向河神索取,殺雞敬神的意思就是“禮尚往來”,否則會遭到河神無情地詛咒。這種習慣是早年勞動人民一種質樸精神的表達,可傳到現在,最多就是一個心理安慰。
沒一會兒,水炮左手拎着一隻公雞,右手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從駕駛艙里走了出來。他手中的公雞時不時地發出咯咯咯的叫聲。
“開不開?”水炮咬緊牙關問道。大鼻子深吸了一口氣,他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皺着眉頭做着激烈的心理鬥爭。按照他們的規矩,只要是殺了雞,那就要打開抽沙機幹活,但又因為他們是非法采沙,這萬一一開動,嘈雜的機器聲引來了稽查大隊,就可能要面臨巨額罰款甚至沒收船隻的風險。
“到底開不開啊?”水炮已經把刀架在了公雞的脖子上,只要大鼻子一句話,立馬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他媽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開!”大鼻子一腳跺在甲板上說道。
“嗨!”水炮面目猙獰地將手中的西瓜刀狠狠地切入公雞的脖頸。“咯咯!”兩聲慘痛的雞叫之後,鮮血順着公雞的喉管快速流出。“你快去映船,我去放錨!”大鼻子口中的“映船”是我們當地的一種俗語,就是要把雞血沿着船灑上一圈,意思在說:“河神,這隻雞是我們這艘船孝敬您的。”
開弓沒有回頭箭,水炮左手捏着雞脖子,右手將雞的下半身翹起,好讓更多的血從喉管里流出。
“河神,河神,保佑我們晚上平平安安,千萬不要來稽查隊的人,只要咱平安返航,回頭一定給您燒兩個童男童女。”水炮邊走邊念叨。
“行了,別神神道道的,趕緊幹活!”大鼻子拍了拍手中的灰塵,催促道。
“知道了!”水炮把那隻已經失血過多的公雞隨手往船艙里一扔,快步走到抽沙機跟前。
“我的奧迪,老婆的迪奧,孩子的奧利奧,都來吧!”水炮嘴裏甩出了一句押韻的流行語,接着他按動了抽沙機的開關按鈕。
嘭嘭嘭嘭,發動機傳來陣陣的轟鳴聲。“怎麼不出沙?”機器開了半天沒有任何反應,大鼻子有些納悶地自言自語道。
“難道是咱們的管子夠不到河底?”水炮也有些疑問。“不會啊!你再把檔位往上開一開試試!”大鼻子吩咐道。“得嘞!”水炮應聲按動了機器中間的那個綠色按鈕。咚!兩人能明顯地感覺到,抽沙管的下端有很劇烈的晃動。啪!水炮本能地關掉了機器。“什麼情況?剛才是什麼動靜?”水炮有些擔心地問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再開一下試試!”大鼻子朝水炮使了個眼色。咚!隨着機器的再次發動,水下又傳來劇烈的聲響。
啪!水炮生怕機器被這不明的東西給弄壞,慌忙又關掉了開關。“估計是水下有東西碰到了抽沙管,咱們換個地方!”“可咱就帶了一隻雞,都映過船了咋辦?”“他奶奶的,你還能信這個?現在有錢才是王道!”可能是因為這次出師不利,大鼻子有些氣憤。“得得得,換換換,聽你的還不成么?”水炮生怕大鼻子動怒,跟在後面應和道。
“你去開船,我在船頭測水位!”大鼻子擺了擺手。水炮點了點頭,朝駕駛艙走去,就在他前腳剛踏進艙時,一陣尖叫聲便從船頭傳到他的耳朵里。“怎麼搞的?”水炮幾步回到了船頭。
大鼻子顯然是被剛才突如其來的一幕嚇了一跳,他咽了一口唾沫說道:“媽的,今天晚上真的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撞上‘河飄’了。”
“河飄”是民間對浮屍的傳統叫法,對於長期在水上作業的人來說,河飄一點也不陌生。
“不吉利,不吉利啊!”水炮顯然沒有大鼻子心理素質那麼好。“什麼不吉利,用竹竿頂到下游去不得了?”大鼻子不以為然地說道。“不行,絕對不行,這萬一要是冤死在河中的咱們就麻煩了!”水炮衝著水中的那具浮屍邊作揖邊說道。“這難道還有講究?”大鼻子剛才不屑一顧的表情,有些收斂。水炮行完大禮之後轉頭說道:“我聽我爺爺說過,在河裏遇到河漂,說明它可能是有事相求,如果咱不聞不問的話,會被它纏身的。”“真的假的?”大鼻子將信將疑地問道。
“你還記不記得跟咱一個村子的疙瘩頭?他怎麼死的?”水炮神秘地說道。
“他不是出車禍給撞死的嗎?”“我聽說他就是被水鬼上了身,你說他那麼機靈一個人,怎麼說撞死就撞死了?我告訴你,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水炮說得活靈活現。“那怎麼辦?”大鼻子的人生觀和價值觀被水炮說得瞬間崩塌,有些擔心地問道。
“還能怎麼辦?我看咱們晚上采不成沙都是它鬧的!這肯定是個冤死鬼,趕緊報案!”
七十六
七月三十日一大早,我剛把單位的空調打開,明哥便推門走了進來。“小龍、葉茜,收拾東西出現場。”
“啥?發命案了?”
“是不是案件還不知道,在泗水河裏發現了一具女性浮屍。”一聽到“泗水河浮屍”這幾個字眼,我的心裏猛地一抽。我的父親之所以常年卧病在床,就是因為十幾年前泗水河的浮屍案,所以我對這樣的案件特別敏感。
“無法定性的浮屍,不是分局的技術室先期勘查嗎?”葉茜在我們科室待久了,對分級勘查制度已是了如指掌。
“按理說應該是分局勘查,可轄區分局的法醫到外地學習去了,他們分局的領導特意跟我溝通,想讓我們幫着去勘查一下!”明哥對葉茜是相當有耐心。
“都是兄弟單位,必須要去架像(幫忙撐場面的意思)!”“嗯,收拾東西,趕快,屍體已經撈上來了,現在氣溫高,我怕一會兒太陽一暴晒,會加速腐敗!”“馬上!”
發現屍體的地方位於泗水河的上游,要想到達事發現場有兩種方式,第一種就是駕車沿着河壩行駛,因為河壩至今還“原汁原味”地保留着幾十年前的模樣,所以像我們這種底盤很低的勘查車根本無法在這高低起伏的土坯路上行駛。而另外一種方式就是穿過河壩下的涵洞,踩着河灘一路向西。
“車是開不過去了!走吧!”胖磊把車停在了涵洞旁。“行,都把裝備帶上,我們先去看看!”明哥吩咐道。我們一行人穿過涵洞來到堆滿鵝卵石的河岸邊,接着又向西步行了約一公里,看到幾位穿着制服的民警正在跟兩名男子詢問情況。“冷主任來了!”其中一位肩扛一杠三星的民警遠遠見到我們,就熱情地招起了手。
“小劉,現場什麼情況?”這位劉警官可是明哥忠實崇拜者(他自稱是“冷麵”),水上派出所的民警,明哥之所以跟他這麼熟悉,主要還是因為兩個人有共同的愛好——釣魚。
“屍體是今天凌晨兩點鐘被發現的,根據報案者稱,他們晚上開船出來捕魚,正好碰見的,所以就報了警。”
“是你們兩個發現的?”明哥停下腳步,眼睛一斜,衝著恭恭敬敬站在一邊的兩個男子問道。
“對,對,是我們發現的!”兩人慌裏慌張地回答。“乖乖,你們兩個夠前衛的,開着采沙船晚上出來捕魚?”“這……”兩個人臉上唰地泛起了紅暈。“這兩年泗水河污染得如此嚴重,我還真沒聽說在河裏還能捕到魚!”明哥的身上開啟了“嘲諷buff”。“我……”
“采沙就是采沙,我們是公安局的,又不是海事局的,而且就目前看來,你們也沒採到沙子,幹嗎遮遮掩掩的?”明哥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是,是,警官說的是。”兩人頭點得像小雞吃米似的。“你們發現屍體的經過對事情的定性很重要,你們必須要說清楚!”“警官,我們說了,你們保證不會處罰我們?”“你哪兒那麼多廢話,趕緊說!”劉警官催促道。“哎哎,水炮,你說吧!”
“我說?你不能說?”“報警電話是你打的,不是你說是誰說?”“晚上采沙是你喊的,應該你說。”“喂,是海事局吧!”劉警官拿起手機,佯裝撥打電話。
“我說,我說!”兩名男子中一個鼻子稍大的人慌忙舉起了手。接着他用十分生動的語言把發現屍體的經過詳細地描述了一遍。
明哥邊聽邊點頭。“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對,保證沒落下一個字!”
“小劉,你一會兒找人給他們兩個做份筆錄,我們去看看屍體再說!”明哥說完沖我們手一揮。
屍體從水裏撈出后裹着一條花色的床單,被頭朝東腳朝西地平放在有些傾斜的河灘之上。
唰!明哥把遮蓋的床單掀開,一具沾滿泥漬的女性屍體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
女子二十五六歲,長發過肩,面部因為河水沖刷泛着青紫色,她的面部輪廓還很清晰,並沒有出現巨人觀,因此可判斷死亡時間不長。從她的長相上來看,絕對屬於顏值偏上等的養眼美女範疇。
她上身穿一件白色弔帶,下身是一條包臀修身牛仔褲,腳上只剩下兩隻有些發黑的白襪子。從衣服的款式和材質看,基本上屬於地攤貨。
“口鼻腔有大量的泥沙!”明哥戴着乳膠手套,使勁地掰開死者緊咬的嘴巴,一邊檢查一邊說道。
“口鼻腔有泥沙,說明死者在落水之前還有呼吸,會不會是失足落水,或者自殺?”我在一旁猜測道。
“嗯,我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才沒有通知刑警隊的人過來,估計不是案件!”劉警官在一旁補充道。
“我們不能那麼武斷,造成口鼻腔有泥沙的可能性很多,這不是判斷他殺與自殺的科學方法!”沒想到這次開口的是老賢。
“我知道,是不是要解剖死者的肺部,看看內臟和器官中有沒有泥沙?”我忽然想起了父親曾經跟我說過的隻言片語。
“那都是以前科技不發達的時候的老說法,現在就是解剖內臟也不一定準確,最準確的就是檢驗死者的內臟血液。”老賢推了推眼鏡片很認真地說道。
“啥?檢驗內臟血液?那能檢驗出來個啥?難不成泥沙能跑進血液里?”我有些不解。
“不是檢驗泥沙,而是硅藻!”“硅藻?”葉茜露出疑惑的表情。
估計老賢心裏清楚,如果今天不把這硅藻的問題解釋清楚了,葉茜肯定不會放過他,老賢看着她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解釋道:“生前入水,尚能呼吸,硅藻最小的只有三微米左右,它能隨河水通過呼吸道經過肺泡壁破裂的毛細血管進入肺循環,然後從左心房到左心室,再經過主動脈到全身內臟,所以她的肺部、腎臟、心臟和骨髓中都可以檢測出硅藻。如果是死後入水,死者的呼吸已經停止,硅藻至多能夠到達肺部,其他內臟則不可能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