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璣殿斗劍
虞黛楚現在就是氣,很氣。
她感到,或者說,發現自己被耍了。
被太玄宗數位元嬰真君聯手耍了。
自她入門起三十多年,這群人口口聲聲“你是絕世天才,太玄宗的未來你不擔誰擔”“你只管苦修,這擎崖界的未來是屬於你的”“只要你能耐住寂寞,必是擎崖界未來第一人”。
虞黛楚聽着這種話長大,真心實意相信這是事實,結果今天來璇璣殿一聽,那位韓真君咄咄逼人,殿中諸位真君卻俱不言語,倘若他們當初說話有一點真心,何至於此?
大家異口同聲說了這麼多年,感情只有她一個人真情實感??
她目光沉凝如水,林漱懷莫名心虛:徒弟太上進,他這條鹹魚壓力也很大啊。
“你來得正好,你韓師伯剛從外面遊歷歸來,這是你嚴師弟,我們正討論你們兩個誰更強。”林漱懷乾咳一聲,“打一架吧,誰贏了誰帶隊去妖山秘境。”
他儘力了,真的儘力了。作為一條鹹魚,為了給徒弟爭個領隊資格,他能和以咄咄逼人、強勢知名的韓師兄拖上這麼久,雖然被按在地上摩擦,但對他來說……已經是勝利了!
剩下的就看徒弟自己了。
林漱懷(躺平):你們打一架吧。
虞黛楚語調溫柔,“刀劍無眼,誠如韓師伯所言,弟子經驗不足,倘若傷了師弟怎麼辦?”
林漱懷一怔,以古怪之極的目光望着她:徒弟,被綁架了你就眨眨眼。
以他家徒弟的性格,怎麼可能這麼溫柔冷靜啊??她怎麼沒當場提刀把那個姓嚴的小子剁了?
“你口氣倒是不小。”韓真君哼了一聲,“阿列,你師妹要同你鬥法,記得讓着她一點,若錯手傷了她,你許師伯怕是要找我算賬。”
虞黛楚神色平靜。
林漱懷對她有很大誤解。
她並不是暴躁老姐,平時之所以對林漱懷暴躁,只是因為這位鹹魚師尊一戳一動不戳不動,她不暴躁一點,林漱懷能帶她轉投佛門。
她越是怒氣沖沖,就越是冷靜。
這些真君多年的鼓勵,未必是假,此時的作壁上觀,卻也絕非不真。
宗門栽培她幾十年是因為她天賦過人,此時冷眼旁觀,一是為了看看她究竟有幾分本事,是否對得起宗門栽培,二來,也是想給她一記警鐘,讓她不要太飄,別以為宗門就她一個寶貝疙瘩,太玄宗屹立擎崖界之巔千萬年,多得是天才。
這時任何宣洩都只是無能狂怒,她急需做的是用實力證明自己配得上這與眾不同。
天才再多,也別想分去她的光輝。
“那就請嚴師弟賜教。”虞黛楚從容道。
立在韓真君身側的青年生就一副好樣貌,始終未曾開口,只拿目光打量着她。他靜默不言,不是因為謙遜,驕矜藏在每一個看似平靜的細節下,最終破土而出,直指蒼穹。
“我姓嚴,嚴列。”他慢條斯理,“虞師妹從未聽說過我,我卻對師妹有所了解,於情於理都不公平。我是火系單靈根,宗門三大道術中,最精擅臨溪劍典。”
懂了,逼王大會總決賽。
虞黛楚勾了勾唇角,淡淡道,“虞黛楚,天資平平,什麼也不擅長,只有一顆見誰都敢拔劍的心。”
到底誰是弟弟,還得打了再說。
“好一顆見誰都敢拔劍的心。”嚴列喝一聲彩,清光涌動,寶劍長鳴,躍然手中,他並無偷襲搶攻的意思,隨手挽了個劍花,劍勢一傾,朝虞黛楚飛來。
劍光尚未飛近,一道白光倏忽而落,兩道劍光轉瞬齊齊湮滅,聲息不存。
虞黛楚持着劍一怔,殿中幾位元嬰真君也是一怔。
嚴列擺譜擺得這麼足,逼裝得這麼有架勢,怎麼一出劍,只有這麼一點點威力?
倒不是說嚴列這一劍很弱,其實放在普通築基圓滿修士手下,也算正常水平,但……他可是元嬰真君的愛徒啊?
虞黛楚本來鄭重其事,隨時準備出大招,結果就見了這麼一劍,怔了一下,都不敢下重手了——原本說“怕傷了師弟”只是裝模作樣,見了這一劍,怕不是得成真了?
嚴列真的這麼弱?
……不會吧?
殿中其餘元嬰真君與她想的卻又大不相同了。
掌教宓元君神識在嚴列身上掃了一遍,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目光一轉,望向韓真君。
她默許韓真君師徒咄咄逼人,是想靠嚴列試一試虞黛楚的心性和手段,也是想給虞黛楚一點壓力,免得後者從小生在絕世天才的光環中移了性情,可不是讓後者虐菜膨脹的。
她本想着韓師弟手段過人、心氣也高,被他推崇喜愛的徒弟絕對也是難得的天才,雖說不太可能碾壓虞黛楚,好歹能讓她見識一下別的天才,可這……
目光所及,韓真君神色淡淡,分毫未變。
宓元君收回目光,他這麼鎮定,嚴列肯定不至於這麼菜。
而韓真君的目光,始終落在愛徒的身上。
對手和旁人都在驚詫,嚴列只是微微一笑。他既不驚詫,也不尷尬,反倒有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
虞黛楚望着他,恍惚以為被對手當場斬落劍光的其實是自己。
嚴列又是一揮劍,清光再閃,光芒益盛,竟比先前一劍強了三分。
虞黛楚眉頭微蹙,劍光閃動,轉瞬便趕上,將嚴列的劍光打落。
又是悄無聲息地雙雙湮滅。
嚴列神色未變,反手再出劍,清光大漲,這次個中氣勢不是比前一劍強三分了。
他直接強了三倍。
宓元君微微頷首,這麼一劍,還算有些意思,外出行走也不至於丟了太玄宗元嬰親傳弟子的臉。
——不過,此劍雖強,想讓虞黛楚感到壓力,卻還遠遠不夠。
虞黛楚算是搞明白這個嚴列究竟在搞什麼名堂了。他一劍更比一劍強,是欲揚先抑,既放鬆她的警惕,又能層層遞進、極大程度地展現自我水平。
她身負絕世天資和手段尚且對他鄭重以待,他竟然在她面前裝逼?
虞黛楚唇角溢出點若有似無的冷笑,劍尖輕輕一點,靈光閃動,再次迎上。
那清光光芒璀璨,氣勢浩大,然而靈光涌過後,卻好似被誰擦去的圖畫似的,瞬息湮滅,連半點痕迹也無。
而那靈光抹去清光后,也彷彿春日融雪,消逝於無形。
什麼也沒留下。
嚴列神色終於變了稍許。他微微蹙眉,又打量了虞黛楚一眼,眼底流露出些許忌憚。
他倒沒有指望這樣一劍能讓數位元嬰真君備加推崇的絕世天才無計可施,但他自問已出了五六成力,縱虞黛楚再是天縱奇才,總也該在這一劍下透出些底細來吧?
然而,無論是他隨手的一劍,還是這五六成力的一劍,虞黛楚的應對方法都一模一樣,只在一瞬間,探知他究竟出了多少力,又以完全相同的力出招,兩劍相遇,齊齊湮滅。
這是何等敏銳的洞察,何等迅捷的反應,又是何等強大的控制力?
最可怕的是,即使是以這樣複雜到多此一舉的應對方式,虞黛楚也始終從容,她不僅神態風輕雲淡,應對和節奏也處處透着從容不迫,半點破綻也沒有。
他打量着虞黛楚,後者卻彷彿無所覺,反朝他和氣地笑了笑。
嚴列目光暗了下去。
劍光在他手中閃爍,化作巨刃,嗡鳴長吟,在這殿中嗚呼而顫,彷彿有狂風過境,要捲走一切。
那劍光一步步攀升到極致,光華偏轉,朝虞黛楚落了下來。
宓元君神色一動,目光流轉,落在韓真君身上。
嚴列這一劍比之他第一劍,近乎天差地別,威勢之大,是第一劍的三十倍不止。這樣的實力,即使放在元嬰親傳弟子之中,也足以稱得上力壓群雄。
細思起來,除了如今年輕弟子第一人謝衍能在築基時有這樣的實力,當代,不,近千年以來,再無第二人能與這嚴列爭鋒!
韓師弟當真是收了個了不得的徒弟,怪道他如此強勢自信。
然而,目光落在韓真君身上時,又頓住了。
一向咄咄逼人、似乎不可一世的韓真君,臉上露出極為錯愕與震驚之色,彷彿他也不知道自家徒兒竟有如此驚世駭俗的本事。
宓元君心思涌動,隱憂陣陣,一時十分擔心虞黛楚第一次和同輩交手便遇到這樣的勁敵,會否一蹶不振或因爭強好勝而鑽了牛角尖,一時又覺若宗門大力栽培后虞黛楚心性還能如此差,那實在可以放棄了。
作為掌教,她理應公平對待這兩個弟子,無論是誰贏了,對宗門來說都是一樣的。
然而絕對的公平不是凡人能做到的,她永遠不會對人承認,但會對自己承認的是,她希望虞黛楚能贏。
不僅是因為這麼多年對虞黛楚投入的精力和栽培,也不僅是因為常年相處有了感情,最重要的是,虞黛楚有這樣得天獨厚的天資和性情,她理應、也註定該帶着太玄宗一飛衝天。
但虞黛楚真的能承擔這樣沉重而殷切的期盼嗎?
她把這樣沉重的期盼和希望放在一個孩子的肩上,真的合適嗎?
滿目所及,誰也不可能給她答案。宓元君目光流轉,落在虞黛楚的師祖許真君面上時,忽然頓住了。
他的臉上確有驚愕,確乎為嚴列的實力而震驚,但望向徒孫時,又化作淡淡的從容和篤定。
——難道?
春雷始動,銀蛇飛落蒼穹,天火怒投黃土,似乎要震顫一切、燃燒一切、抖落所有灰垢,照破一切。
狂風收盡,咆哮化作嗚咽。
銀光如電化作一束,毅然決然落下,將嚴列的劍光一分為二,當場斬斷。
雲收雨止。
虞黛楚神色如一,笑意盈盈,“嚴師弟,承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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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玄宗。
各元嬰真君研討會,議題:孩子太天才了該怎麼教?要不要讓她知道自己是個天才?
眾說紛紜。
宓元君一錘定音:讓她知道自己是宗門寄予厚望的天才,才能立志為太玄宗的振興作出貢獻。
宗旨:忽悠,可着勁地忽悠。
三十年之後。
虞黛楚:我是宗門的未來和唯一的希望。
元嬰真君面面相覷:其實我們是忽悠你的……
虞黛楚(面無表情):不好意思,我當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