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拔劍四顧心茫然
戶部領旨負責審查建康城外幾千流民,這差事不好乾。
戶部在城外支了棚子,幾十個胥吏馬不停蹄地給流民登記造冊。要安置,得弄清楚這些人是從哪兒來的,是不是良民,有沒有前科。這又涉及到審查,刑部的人也在一旁幫襯着。一天下來,戶部和刑部下面的小吏都累得夠嗆。不由心裏暗罵出主意安置流民的右丞相。
這些小吏吃衙門的微薄俸祿,看四面八方貴族大官的臉色,早就練得刁鑽油滑,平日能少出一份力就不會多動一下。建康城這些年除了慣例的活兒,就沒什麼大事,這回突然接個這麼繁雜的差,小吏們都幹得窩火。
統計到第二日時,小吏們已經不耐煩的很。流民們排着隊在棚子外等着登記,胥吏們嫌吵,規定排在隊伍里的人都不許說話,被發現就要取消當日登記的資格。幾千人少說也要小半月才能登記完,早登冊的人就能早領救濟糧,流民都爭破頭想早點入冊。因而胥吏不讓說話,幾百人的隊伍就愣是鴉雀無聲。即便如此,胥吏對這些讓他們平白多做工的流民也沒什麼好臉色。
接近午時,一名戶部小吏把上一個流民的情況填清楚后,對一旁負責問話的刑部小吏說:“這活計可真不是人乾的,我這胳膊都寫酸了。”
刑部小吏咂了口茶,“可不,你聽聽我這嗓子,都快冒火了。”
說話功夫,又進來一個流民。這人身長七尺有餘,虎背熊腰,在一群病懨懨的流民里甚為扎眼。刑部小吏留了心,問他:“哪裏人士?”
這人似乎想了會兒,才磕磕巴巴地說:“廬江來的。”
廬江屬揚州,離建康不算太遠,刑部小吏去過幾回。可這人口音聽着不像廬江人。
刑部小吏又打量了這人兩眼,問:“廬江哪個鄉?同行的可有親朋近鄰?”
大漢眼神躲着人,看向地面,含混地說:“銅山鄉,沒有親友。”
刑部小吏和記檔的戶部小吏對了對眼,兩人都察覺出這人有問題。
銅山鄉是廬江郡一個出了名的富饒鄉,那地方有山有水,極少出荒年。昨日統計了一天也沒聽說過有一個打銅山鄉來的,連廬江郡的都沒有。何況流民多是舉家遷移,怎麼可能連一個親友都沒有?
刑部小吏坐正了身體,又問道:“你們銅山鄉今年無災荒,你為什麼來建康?”
大漢額頭冒了汗,“有災……不,不是,我,我是……”
這人支支吾吾半晌說不清話。刑部小吏當即一拍桌案,厲聲道:“你到底是哪裏人士,在此冒充難民有何居心?”
小吏原本以為這人是城裏百姓,想來冒領流民救濟糧的,想着嚇他一嚇,他就從實招了。哪曾想,這人被喝得渾身一震,然後扭頭朝棚外奔了出去。
刑部小吏怔了一下,當即從案後站起身跟了出去。這些刁民不得了了,還敢畏罪潛逃!
大漢身形魁梧,兩步跨出棚子后,邊朝人群外擠,邊大聲喊道:“主子快撤!”
他這一吼,瞬間從流民群里又奔出幾個孔武有力的壯漢。幾個人簇擁着一個略比他們瘦高點的男人朝隊伍后狂奔。
刑部小吏傻眼了。這是什麼情況?這一群人可不像冒領救濟糧這麼簡單啊。這像是來搞大事的!
刑部小吏還算機靈,當即大聲喝道:“拿下那群人,拿下那群人!”
正在問話登冊的胥吏們都聞聲而出。但戶部的都是些文吏,跑幾步都喘;刑部的人強些,日常還干點動手腳的活兒。但等他們從棚里都出來,問清楚情況時,那一行人,早就奔出了視線。
恰逢刑部侍郎庾慶之今日在城外坐鎮監管流民登冊。庾慶之當機立斷,調撥人手騎馬去追那些人。
第一個發現異常的刑部小吏上前跟庾慶之稟明事由,庾慶之聽着聽着眉頭漸漸皺起。這群人皆是身材高壯、孔武有力,還有頭領,絕對不是平常百姓。他們潛藏在流民里預備幹什麼?若讓他們登冊成功了,他們就可以自由出入皇都建康……
刑部小吏為求表現,又把自己看見的那群人的形貌仔細描述了一遍。
庾慶之越聽越緊張,直接讓侍從駕了馬車回城。他得儘快將此事稟給尚書大人。
幾千流民和戶部刑部里幾十個胥吏都在城外瞧見了此事。刑部尚書也不得不重視起來。刑部派了上百人出城搜捕,沿着官道跑了幾十里,在新安郡最北邊追上了幾個形跡可疑的人。抓回刑部,讓庾慶之認了,領頭那個不在其中。刑部尚書下令將這幾個人嚴刑拷打,務必問出這些人是誰派來的,來建康意欲何為。
事情至此,朝中上下都聽到了風聲。刑部幾十年沒怎麼用過的大型刑具在這幾個人身上輪了一遍,然而這幾個漢子是硬骨頭,愣是一句話不說。刑部尚書被那麼多人盯着,覺得面上無光,惱羞成怒之下,決定自己去親審。
刑部尚書早年做過廷尉史,最擅刑訊。
朝臣都私下打賭,議論這幾個人這次能不能挺過。
桓府書房。祁連也忍不住問起,“郎君,王良怎麼還不去解決這些人?”
桓伊正在擦拭一柄長弓,自打舒城遇襲,身受重創后,他一直沒再動過弓箭。今日閑下來,才想起又把弓箭拿出來。桓伊用細絹沾了桐油仔細擦拭着弓身,隨意答道:“他尚在觀望。”
祁連奇道:“他還觀望什麼?他就不怕這些氐人經不住刑,說點什麼?通敵可是大罪,到時琅琊王氏也不會保他!”
“王良是最有耐心的人。”桓伊打量着弓身雕刻的花紋,覺得不甚美觀……嗯,應該改成雲紋才好。“舒城伏擊我們的那些王氏暗衛,跟了我們多久?他這樣的人,不到十拿九穩,不會輕易出手。苻琳是被誰弄走的,他心中有數。為什麼突然出現在建康城外流民堆里?又緣何跟他斷了聯繫?他弄不清楚不會動手。”
祁連沉吟道:“那他若不動,我們就一直拖着嗎?放跑了苻琳,憑剩下幾個小角色想搬倒王良恐怕不容易。”
桓伊擦完了弓身,端詳了片刻,把弓掛到了牆上。婢女送上凈手的錦帕,桓伊擦了手,才道:“急什麼?焉知螻蟻不能壞千里之提?”
祁連應是,又說:“郎君,苻琳已經快出豫州界了。”
桓伊點頭道:“那就給秦國揚武將軍和姑臧侯去信,讓他們祝苻琳一臂之力。”
祁連道:“屬下現在就去辦。”
苻琳是苻堅的親兒子,苻堅再不寵愛他,也不至於刻意排擠他。圍豫州一役,苻琳失利被貶,至今已經幾載,苻堅的氣也該消得差不多了。有揚武將軍后姑臧侯從中運作,苻琳歸朝應該沒問題。
苻琳其人,一旦認定什麼事,很難改觀。他已經因苻法之死對父親和祖母生了怨懟。他回秦國,若善加利用,對大晉有利無害。
苻堅是明君,心懷大志。在他的領導下,秦國在北地發展繁榮,已經逐漸有超過燕國的勢頭。若不加以遏制,等苻堅一統江北,大晉就危險了。
這些事情,桓伊不是沒想過。
所以他曾試圖連秦伐燕。此舉雖然會給秦國提供錢糧,但晉國卻可以得到燕地。現在大晉在江北幾乎只剩下一個豫州,孤立無援,難以為繼。只有得到燕地,與豫州形成守望之勢,才能讓大晉在北地站住腳跟,進而扼制秦國。
但這件事被皇帝拒了。
燕國內訌,最終結果如何不得而知。若燕國就此衰敗,大晉卻失去了搶奪燕地的先機。而留在北地孤零零的豫州城,只等秦國喘過氣來,就是苻堅劍指大晉的頭一個切入口。
天下大勢,暗潮洶湧。大晉雖然安居江南,但北地早晚有一統的那一天。能一統江北的人,怎麼可能放任大晉偏安一隅?
桓伊嘆息一聲。可惜皇帝司馬丕是個甘於守成的人,只想安安心心的做個長壽皇帝,從沒想過要一統天下、重歸洛陽。在志向上,竟還不如司馬聃那個弱冠之子!
朝堂之上,更是世家們的一言堂。不管行什麼政令,都要考量世家利益,稍有不合他們心意的,實施起來就阻礙重重。大晉像是一個被困住、奄奄一息的巨獸,桓伊一直試圖找到將它拉起來的方法,但總是力有不逮。
百姓都道:丞相桓伊,公正賢明,有匡扶社稷之功,重興大晉之能。
誰又知道,桓伊的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