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光掩皇城琉璃瓦
天氣乍暖時,人最易起病。
皇帝司馬丕近日總覺得渾身乏力,招了醫官來,也診不出什麼毛病,只能歸咎於氣節轉換。調理的方子開了不少,名貴藥材熬的湯藥一碗碗灌下去,皇帝喝得心累口苦,忍不住大發雷霆。司馬丕脾氣溫吞,鮮少有這樣發火的時候。雖不至於“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一時間也使得朝野內外氣氛緊張。
下朝時,按位退出,左右丞相狹路相逢。王良刻意慢了一步,等桓伊走到他身邊時,提了點聲道:“恭賀右丞相喜得貴妻貴子。”
桓伊眄了他一眼,笑着說:“同喜,左丞相也快做爹了吧。”
塘沽巷的事不算頂隱秘。世家大族有幾個私生子在外面,也是司空見慣。只要給正妻留足顏面,通常沒人細究。王良無所謂地點點頭,又說:“右丞相的傷可好些了?我府上有擅刀傷的醫,可借給右丞相用用。”
“那就不必了,桓某恩怨分明,”桓伊看着王良,似是而非地笑道:“得了左丞相的恩惠,怕償還不起。”
“太客氣了。”王良理了理官袍,拱拱手道:“那就祝右丞相早日康健。”他說話的語氣聽着誠懇,整個人動作表情卻不是那麼回事。
桓伊看了眼被日光鋪滿得飛檐,一排排宮殿被淹沒在這虛無的燦爛里,看不分明。桓伊沒再理王良,提步往後宮走去。
皇帝病得蹊蹺,桓伊有些疑心,需得見太后一面。
褚太后在聽明齋見桓伊,聽出他的來意后,頗為惱怒,她指着皇殿方向說:“我嫁入司馬家幾十載,為了司馬氏江山殫精竭慮不敢有絲毫懈怠。如今我已到了這個歲數,居然還會受如此懷疑!”
“太后不必動怒。”桓伊一揖道:“臣是先帝近臣,先帝對臣的情義,臣不敢忘。”頓了頓,桓伊又道:“太后對皇帝有怨,臣也能理解,但是皇帝安危關乎國祚,大晉現在禁不起折騰。王良一事,臣定會給太后一個交代。臣希望太后能以大局為重。”
太后冷哼一聲,“桓伊,你當真還記得先帝嗎?”
桓伊看向褚太后,她保養得當的一頭烏髮,在這幾個月間花白了大半,滿頭珠翠掩不住得憔悴。桓伊嘆了一聲,緩聲道:“太后,臣記得。不但記得先帝的情義,也記得先帝有平天下之志……太后,逝者已矣,先帝心懷大晉,我們若能替他護好,也算了卻他一樁心愿了。”
褚太后嘴唇嘴唇翕動幾下,不知想起了什麼,竟失態得拿帕子遮住了眼。
桓伊沒出聲安慰,就這麼靜靜地候在一旁。
半晌,太后才收斂了情緒,啞着聲說:“叔夏,你說得我都懂,但我實在意難平……司馬丕這個混賬……”說著氣得踉蹌了一下。
這個婦人半生強勢,這時眼眶微紅,丟掉身份罵出這麼一句,像是無可奈何至極。
桓伊扶了她一下,說:“太后,保重身體。”
褚太后穩住身後,擺擺手道:“罷了,我老了……以後只想青燈古佛,為我聃兒來世祈福。大晉如何皇帝如何,我都不想再管。”
太后已經如此表態,桓伊也無話可說。苻琳那邊已經籌謀妥當,事發只在這三五日裏。到時王良倒台,太后對皇帝應該就沒這麼大仇冤了。思及此,桓伊深深一揖後退下了。
桓伊腳步聲漸遠后,綉姑才趕上前扶住褚太后的手臂,擔憂地喚道:“太后……”
褚太後任由她扶着坐到榻上,閉目歇了一會兒,才睜開眼說:“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我顧不得別的了。”
綉姑給褚太后遞上熱茶,朝桓伊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說:“桓丞相似乎還是不太放心吶。”
褚太后抿了口茶,垂眼看着茶湯里的浮葉,怔了少卿,才說:“桓叔夏是好官,心懷大晉,我自愧弗如。……說我自私也好,說我昏聵也罷。我就是要給我聃兒報仇!桓伊辦不了王良,我自己來。司馬丕必死,王良也跑不掉!”說道恨處,褚太后又氣得摔了杯子。
綉姑招手讓人來拾掇地上,自己上前溫聲勸着褚太后。
或許古來有過極少數大公無私、胸懷天下的奇女子。但大多數還是如褚太后這般以夫為綱、以子為天的婦人。殺子之恨能讓她放棄一切道德底線。
這一點桓伊也很清楚。他來見褚太后這一趟,是規勸也是試探。褚太后的反應並沒有消除他的疑慮。太后的恨意顯而易見,究竟有沒有做過,能不能及時懸崖勒馬,都需再細查。
桓伊回府後立即安排了人去查此事。
皇帝的衣食住行歷來仔細,連每日更衣幾次都有人記錄。自打皇帝身體抱恙,更是事無巨細都有人審查把關。除了桓伊的人,王良也動了宮裏所有人脈在查。幾番人馬翻來覆去的梳理,也沒找出一點可疑之處。皇帝的身體也還是老樣子,不見好也不見壞。宮裏到處都緊張兮兮,把皇帝弄得更心煩不已。
這一日下了早朝,王良特意攜了一位從江北請的名醫來求見皇帝。
司馬丕聽說是左丞相拜見,才總算露了點笑意。忙令人迎進來。
江北名醫給司馬丕診了脈,也未診出什麼蹊蹺。唯一不太正常的是,皇帝脈象過於燥熱繪烈,倒有點像是服散的癥狀。但詢問司馬丕並無服散的嗜好。醫者又仔細查看了皇帝的日常飲食,發現皇帝熱衷丹藥。就大約明白了,為何皇帝脈象燥熱。這醫者從江北來,並不清楚皇帝狂熱於此道,就委婉的提醒了皇帝丹藥不能多食。
皇帝有點不高興,問:“嘗聞金丹能延年益壽,為何不能多食?”
醫者聽皇帝這言辭,有點不敢答話,再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王良,見王良也神色陰沉。醫者心中一突,忙回道:“金丹自然好,只是陛下身體如今抱恙,怕食多了,不能盡數吸納,倒是暴殄天物了。”
王良眉心微展,笑道:“陛下富有四方,難道還用不起幾粒丹藥不成?”
司馬丕也哈哈大笑,“你這小民,可是從北地餓怕了?居然對朕說什麼暴殄天物……朕告訴你,只要朕願意,以金丹為食也吃得起。”
醫者額頭微汗,連說:“是小民淺薄了,淺薄了。”
司馬丕揮退了醫者,單留下王良。
王良歉然行了一禮,道:“臣也是聽聞此人在江北頗有名聲,才特意請來為陛下診脈,沒想到卻是如此見識短淺之輩。”
司馬丕擺擺手不在意地說,“朕知鶴行心意。朕這身體也沒什麼大礙。近日普混道長又新研製出一種金丹,朕服后這兩日已經覺得好多了。”普混道士一向深得帝心,司馬丕身體不好后,對他更是依賴。
“只是……”司馬丕遲疑了少卿,彷彿有些不好意思。
王良溫和地問:“只是什麼?陛下?”
司馬丕看着王良的神色,開口道:“只是道長說,朕服用這丹藥,要輔以鶴行的血才能效用最大。”
王良眉心一跳,覺出不對。這普混當初受王良自己指使,說讓皇帝每月朔日飲血。現在王良並未讓他做別的動作,他卻對皇帝說了這種話……王良只停了一下,迅速端出忠毅之態,凜然道:“只要對陛下有益,臣萬死不辭。”
司馬丕滿意地點點頭,心想,王良果然忠心耿耿。即便已經是琅琊王氏之主,對朕也未有半分不敬之意。當下牽了王良的手臂,親近之意溢於言表。
出來皇宮時,王良臉色有些蒼白,手腕上扎了一圈棉布。但他並不在意流了這點血。他在意的是,普混是受得誰的指使,有何居心。
步行到停馬車的地方時,王良揮手招人過來,吩咐他去給普混送密信。
不對勁。
怎麼想都不對勁。
皇帝突然病得不對勁,今日大殿外桓伊似笑非笑的那句話也不對勁。
皇帝吃得是些什麼丹藥,王良清楚得很。延年益壽不可能,但不至於損身。司馬丕正值壯年,沒什麼不良嗜好,何以突然就起了病?這本身就透着古怪!再加上普混的話,讓王良更疑心。
這些事究竟是在針對誰?王良必須馬上弄清楚。
琅琊王氏族內蠢蠢欲動,桓氏聯姻也還沒落實,苻琳又消失了。這檔口司馬丕不能再出任何問題。
馬車疾行而去。
宮門內一個不打眼的小內侍朝馬車瞥了一眼,又和守宮門的侍衛寒暄了幾句,然後提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