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斷腸崖
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但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同。
沈富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人倒霉時喝涼水都塞牙。
在結婚以後沒多久,沈富貴就跟隨着沈復興前往縣城工地做零工。一百五一天,做一天算一天,每月平均也有四千來塊。這些錢放在當時的幸福村,已經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
可惜好景不長,在第四年新年開工的第一天,沈富貴正在五層高的腳手架上收拾着紅磚。
這一天是開工第一天,樓下一群泥水匠為了圖個吉利,買了長長的一掛鞭炮,還有幾摞碩大的雙響炮。
在一陣硝煙中,一個泥水匠將雙響炮點燃後放錯了地方,本該放在空曠之處的,卻陰差陽錯的放在了腳手架邊上。
“呯,碰!”
上沖的雙響炮正好撞在了往下張望的沈富貴的左眼上。
“啊!”
驟然吃痛的沈富貴一個趔趄,翻下了腳手架。
一陣呼天搶地,大家把沈富貴送往人民醫院。
那一聲炮響,炸瞎了沈富貴的左眼。這一摔,摔得沈富貴左腿永久性的殘疾,瘸了。
……
“嗯?你這個廢物還打算睡多久?現在倒好,飯也不燒了,還想吃現成的?也不看看你是什麼命?”
這時,門外傳來一道呵斥聲。
聽到這聲音,沈富貴就知道這是他的丈母娘王桂英又開罵了。
王桂英還不到五十歲,但是肌膚白皙,保養得很好,加上微胖的女人不顯老,看起來還像四十齣頭,風韻十足。
然而,此時她臉上帶着濃濃的厭惡,一進來之後,就怒道:“你個死瘸子、瞎子,25歲的人了,早上七點多了還在睡,是打算躺在床上等中飯嗎?快起來,去燒飯,上午去五重山的種洋芋。”
沈富貴聞言,才想起,前幾天,王桂英就說了,這幾天要上五重山種土豆。
沒想到昨晚想心事輾轉反側了良久,才沉沉睡去,不料今早睡過頭了。
“媽,我知道了,這就起了。”
無論怎麼樣,沈富貴還想在這個家待下去,只有幹活才可能換來飯吃。
然而,這一聲媽卻讓王桂英更加惱怒,看着沈富貴,怒道:“誰是你媽啊?你只是我們家的上門女婿,你只是一個瞎子,瘸子,一個沒用的男人,你有什麼資格叫我媽?”
“你說你,15歲領養你以來,吃我們家的,穿我們家的,住我們家的,還得要我們照顧,你還真是命好。”
“還有,人都快沒飯吃了,還去撿一條破狗回來。我看你明天可以吧自己的口糧省給它吃了。”
王桂英說著,臉上帶着濃濃的譏諷,道:“你看隔壁的大成在省城辦廠,一年有千萬收入,而你呢?有時候,我還真是佩服你,作為一個男人活成你這種地步,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如果我是你,我現在就上五重山斷腸崖跳下去死了算了。”
王桂英每次呵斥沈富貴,總會拉一個村裡功成名就的男青年來做比較。這時,又是噼里啪啦就說了一大堆,而且都十分難聽。
沈富貴昨天太累了,今早一下睡過頭,以致於早飯忘記燒了。此時也沒有辯解什麼,只是穿好衣服,咬牙沉默半響,內心一片陰沉。
三年前,沈富貴從工地腳手架摔下來之後,日子就過得更加艱辛。
本來就被丈母娘看不起,被沈如花嫌棄的沈富貴瘸了一條腿,還瞎了隻眼,就更加被厭棄。
就連以前還算溫和的丈人沈復興,也是時不時譏諷連連。
……
草草的喝了兩碗王桂英為他量身“特製”番薯煮稀飯,背了個大背篼,裝上滿滿的草木灰,扛了把鋤頭當做扁擔,一邊是背篼,一邊是一麻袋洋芋。
強忍着瘸腿鑽心的疼痛,一邊拄着拐杖,蹣跚的爬着五重山。
當初從工地摔下來以後,如果轉院到省立醫院,花個二十來萬塊錢,還是可以保證腿不瘸,眼睛倒是不敢肯定能治好。但王桂英死活不肯,加上那時沈復興也有些猶豫,於是就這樣被耽擱了。
不過,沈富貴也不怨他們,自己畢竟是個外人,能夠在父母雙亡之後領養自己,已經是最大的恩惠了。
這也是這麼多年以來,沈富貴逆來順受的原因。
小土狗是前些日子沈富貴在村頭撿來的流浪狗,不知道為什麼,沈富貴第一眼看到又瘦又低矮小短腿的土狗時,就像看到了這些年艱辛的自己。
於是,毅然將它領回了家。
換來的自然是一陣申討,最後還是沈富貴答應在自己口糧中省出給小土狗吃的承諾后,才在王桂英罵罵咧咧聲中得以留下來。
沈富貴給它取了個富有詩意的名字:“星星!”
……
今天沈富貴要去種洋芋的地,坐落在五重山東邊的那個山峰上,正是當年沈建強和吳桂霞開荒的成果。
在大幹快上的年代,五重山除了主峰,其餘幾個山峰能開發的差不多都變成山地了。
當時的沈建強雖然有一把力氣,但志不在此。吳桂霞勸道:“出身在農村的人,總要個給後輩留一塊基業,房子算是,土地也是的。”
於是在開荒熱潮將過時,才在山頂找到了這一塊最貧瘠的山地。
百來米的山峰,因為山路荒蕪,碎石遍佈,崎嶇婉轉,沈富貴足足爬了50分鐘。
這是一塊近三畝的山地,呈45度的坡地,向上就是峰頂那一片陡峭的密林,向左就是王桂英三番五次奚落沈富貴跳崖的“斷腸崖”。
這也是目前為止沈建強留給兒子唯一的“祖業”,當然,沈富貴“嫁入”沈如花家以後,這些山地自然也就歸沈如花家了。
“斷腸崖”,也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悲傷的故事,才被先人取了如此凄美的名字。
被幸福村人們叫了幾十代的斷腸崖,其實並不雄偉,也沒那麼險惡。只是一片近百立方的石壁上,突出一塊八仙桌大小的平台,平台往下就是一條幾十米深的深谷。由於斷腸崖下終年被一片濃霧籠罩,感官上覺得深不見底,更增添了神秘感。
幾十代人傳頌下來,當然也沒有人吃飽了沒事做,會下去探險,要說有多麼玄乎,村裡更多的人對此也是一笑而過。
……
按照王桂英的吩咐,三畝地一畝種洋芋,一畝下黃豆,一畝種玉米。
準備種洋芋的那一片,靠近懸崖。沈富貴昨天已經挖了整整一天,也才將滿是雜草的荒地深挖了一遍,今天只需要平整一遍,再起壟、下種、施灰、蓋土。
按照王桂英的說法,在坡地勞作,必須臉朝下,屁股朝上往後退的挖地和起壟,這樣可以防止泥土流失。
但這樣一來,幹活就很累了。
中午時分,沈富貴拖着一條腿吃力的將挖好的地起壟,播下洋芋。
小土狗星星也是在到了地頭,休息了一陣子后,就鑽進樹林草叢,找吃的去了。
“哎”
沈富貴滿頭大汗,累的渾身酸痛,特別是那條疼痛的瘸腿。
“呦呵!呦呵……”
強忍着渾身的不適,沈富貴將心底積壓的鬱氣排解掉。
沈富貴每次單獨來到此地,總會吆喝一嗓子,在家確實是太憋氣了。沈富貴知道自己無家可歸,是沈復興夫婦收留了自己。所以,即便他們做的比較出格,也忍了。不管自己身體狀況如何,只要手腳能動,就拚命的幹活,權當報答他們的收養之恩。
正因為沈富貴以身體為代價,今年才25歲的年紀,卻比30歲的沈如花要老相的很多。
反倒是沈如花這幾年因為在鎮上絲織廠上班,回家了也是掃把倒地也不扶的人。雖然比沈富貴大了5歲,但細皮嫩肉,一點不顯老,走在一塊,不認識的人總會把兩人的年紀掉個頭。
一家人中,沈復興對沈富貴如今是不管不問,王桂英是極盡刻薄,沈如花是熟視無睹。
這幾年,村裡也有好心人偷偷告訴沈富貴,如花在外面有人了。
沈富貴初聞此信息時,也是義憤填膺,心裏跟針扎似的。但隨即又像泄了氣的皮球,徒呼奈何!
結婚之前,沈如花就鄭重的說過“結婚證只是一張給外人看看的紙,今後的日子還的各過各的。當然,如果有一天,你有出息了,或許我會回心轉意的。”
雖然這個家如今沒有一絲溫馨,但畢竟是自己當下唯一的歸宿。
雖然那個不願意自己叫她“媽”的女人對自己極其刻薄,但畢竟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伸出了援助之手。
雖然那個女人和自己同床異夢,不!連同床都沒有,但畢竟還是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十年。哪怕是養一條小狗,小貓也會產生了感情……
就像有首歌中唱道:就算是紅配綠,生活還得繼續。
但為什麼自己的心還是如此疼痛,如此空虛,如此寂寞……
……
星星,我以後該怎麼辦?“
“汪!汪!”
“星星,爸爸媽媽他們一定看着我成長,對么?”
“汪!汪!”
“你這個憨狗,就知道問我討吃的,就知道汪汪!”
“嗚!嗚!這不是你們人的事嗎?怎麼又扯到我狗大爺身上了……”
……
“爸爸,媽媽,兒子心裏好苦!嗚嗚……”
想起父母親逝去以後,幾年來受的種種委屈,一百七十斤的胖子,哭的像個孩子似得。
哭着哭着,疲憊不堪的沈富貴,重心不穩,一個趔趄。跌出懸崖。
“汪!汪!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