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舟楫

第三百五十三章 舟楫

西岐的天明明自傍晚便陰陰欲雪,卻硬生生拖至深夜才開始肆意洋灑。馬招娣靜靜挽住姜子牙的臂膀默默陪伴他在皚皚雪中慢慢走着,直行到丞相府門前不見姜子牙停下腳步方出言低語,“相公,到家啦,你還要往哪走啊。”

“家?”姜子牙扭頭望向風雪中那塊高懸匾額,輕勾起的唇角仿若一點怎麼都化不開的寒冰,“招娣,你說這座府邸能算作家嗎?”

“婦以夫為家,夫君既身居在這座府邸,這裏自然是妾的家。”馬招娣與姜子牙同甘共苦並肩攜手多少春秋,豈會不懂姜子牙強壓心底的那份苦楚。近來她不止一次親眼目睹姜伋同姜子牙父子博弈,而幾番謀算的背後又回回隱約可見姜淑祥那雙搗葯調葯的纖纖玉手。曾經的他,雖住陋室着布衣食粗蔬,可兄友弟恭得享兒女天倫;如今的他,縱棲明堂將金衣就美食,怎奈庭上繁花各表一枝。馬招娣抱住姜子牙腰身越過姜子牙肩膀細細望了望身後他們一起走過的路,仰頭深深看向姜子牙徐徐勸道,“相公,回首來時已無路,眼睛長在前頭,做人還是向前看的好。”

姜子牙滄桑眼目已然黯淡無光,“回首無路,前頭就有路嗎?為夫不見天不見地,只瞧見白茫茫的一片。”

馬招娣緊貼上姜子牙的身子苦口婆心,“雪天來了,春日便不遠了。日頭出來,雪化了,你還怕前方無路可走嗎?相公,你已經走了九十九步,只差一步便可功成身退,相公當真要就此放棄嗎?”

姜子牙緩緩垂眸和馬招娣對視,許是被卧於馬招娣眼底的那抹熾熱捂暖了,姜子牙終於環住馬招娣動容說道,“回府。”屋檐下,一溜燈籠懸着在風中搖搖晃晃。長窗前,姜伋身披白絨棉袍掂量掌中一白一黑兩枚棋子神色晦暗不定。這般深沉模樣自嚇得敖丙不敢輕易出言打擾,只得手捧君翊殿婢僕名冊在遠處躬身長立待姜伋面色如常方敢近前相稟,“公子,少夫人下令君翊殿婢僕更名改姓,這是新擬好的婢僕名冊,特送來請公子過目。”

“哦?少夫人怎麼突然下這樣的命令?”姜伋疑惑抬了抬眉,舉手接過名冊同時示意敖丙到自己身邊兒坐下。敖丙俯身施禮拂衣跪坐,隨手拿起一個橘子自己剝來吃了,“奴才也不知,聽阿……澧說,少夫人本坐在園中賞花的,然後賞着賞着突然就抹起了眼淚,然後抹着抹着突然就下令婢僕更名改姓,凡名姓帶蒯沅程鴛的都要改。”

“委屈你們了。”姜伋聽完敖丙道清緣由后不禁怔愣片刻,敖丙扔下手裏的橘皮湊到姜伋跟前可憐兮兮道,“委屈倒說不上,就是吧,公子您也知道,這更名改姓不是個小事兒,奴才為了找理由周全,可謂絞盡了腦汁。”

“是嗎?來,叫我把你這腦子撬開,量量你這腦汁兒究竟費了多少。”姜伋一本正經地伸手過去,敖丙見狀忙扭轉身子避至一旁。姜伋啪地合上名冊順手往邊兒上的小案一拍,唬得敖丙身子陡然一縮,“說吧,這是又瞧上我什麼好東西了?”

“公子這話說的,不知情的還當我是個刁奴呢。”敖丙膝行至姜伋身後給他揉肩,斂了表情正經說道,“奴才一對兒女到現在也沒取上個好名字,奴才這才厚起臉皮來求公子金口。”

“你這個做父親的,可真是!”姜伋聞言忍不住斥責敖丙一句,低眉斟酌片刻后說道,“兒子便取名懷瑾,寓意品德高尚胸懷天下。女兒便喚作令儀,希望她長大後知書識禮儀態萬方。你覺着可好?”

“自然好。還是公子有文采,不比我父親,給孩子取名叫什麼敖丁敖戊的,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

“不用給我高帽戴,你自己的孩子自己養育,我是半點不會管的。”姜伋肅嚴撂下了這話,動了動肩膀示意敖丙停下手上按揉動作,“除夕要到了,我今年是下不得廚房了,你記得請福伯包一鍋羊肉餡的餃子給羅剎送去,配上他喜歡的陳醋、花椒、香油、芝麻、蔥蒜調成的蘸料,別忘了在餃子裏放上一枚錢兒。”

“知道了,公子對羅剎還真是上心。”敖丙似嗔似怨地虛靠上姜伋,極其認真地鄭重問道,“公子,我跟羅剎,您更喜歡誰呀?”

“我這輩子只喜歡你家少夫人,下輩子,下下輩子,我也只喜歡她一個。”姜伋不自覺彎起唇角溢滿了幸福,敖丙翻了姜伋一個白眼兒猛地變臉,“就您有三生之約啊,奴才還只喜歡我家阿蓮呢。您知道我不是這意思。”

“我待你們向來一視同仁。我記得羅剎愛吃羊肉餡的餃子,我更記得你愛吃海市永芳齋的點心。小敖,你跟了我這麼久,我如何待你,你當真不知?”

“您待我好我當然知道,但得了好以後總忍不住想要更好嘛。”敖丙扭扭捏捏地如小獸似的輕輕蹭上姜伋的身子,姜伋不耐煩地推了他兩把後到底是隨了他賴上自己膝頭撒嬌,“越發像個孩子,我那麼多的優點你都不學,偏偏學我這個。在我這兒叨咕了半天,我吩咐你辦的事兒你都辦妥了沒呀?”

“哎呀,不就是留意姜先生有沒有被您給氣着嘛,左右您都跟他交手過好幾回了,我看姜先生這心胸早就放開了。再說了,不是還有姬發在您前頭頂着呢嘛。”

“我姐夫?”姜伋驚訝得眨了眨眼睛,食指亦跟着在敖丙平直的脊背上輕敲了起來。姬發把溫過的酒恭恭敬敬地端給姜子牙,姜子牙卻是低頭理了理兩下衣袖疏淡說道,“你知我不好杯中物,有話就請直說吧。”

“指派黃飛虎協同酆都進行疫情溯源工作這事兒我瞞了您,您生氣也應該,可小婿如此處置也並非全無道理。”

“哼,姑爺當真以為為父是個傻子?疫情溯源本為神農谷職分,即便西岐要派人,也該是姜淑祥才對,如何就扯上了黃飛虎?你跟姜伋背後如何謀算我不管,但你們既有意要拿我兜底就該提早知會讓我有個準備才是!”

“這的確是小婿疏忽了,乞岳父息怒。”姬發跪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奉着酒杯,姜子牙瞟了姬發兩眼長嘆了口氣接過酒杯擱到了桌上,“我也不是不知道你有為難之處,前些時候淑祥頻頻現身朝堂,朝中因此漸起指責中宮干政失德的聲音,但我不明白你怎麼會想到派黃飛虎呢,你應該知道他的妻子和妹妹都在冥界,而這次疫情的始發地恰恰就是冥界酆都啊。”

“我知道,酆都主官斬衰登門之時我也很是驚訝……”

“等等。”姜子牙眉頭一皺打斷姬發話語冷聲發問,“是冥界點名要的黃飛虎?”

姬發跽坐點了點頭,“斬衰登門道明來意后我本來想拒絕,疫情結束后,就源頭問題天界和冥界爭論得不可開交,這個時候西岐派出黃飛虎參與疫情溯源工作自然是不合適的。可內弟手書,提到岳父為了給黃飛虎親妹減少刑期勞心勞神,他行此舉意在……”

“不必說了,我知道他孝順。”姜子牙抬手制止姬發言語,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那你同三海龍王和北海時君在西伯侯府唱的那一齣兒,又是圖什麼?”

“舟楫之利。”姬發眸中驟然煥發出一抹強烈異色回答得乾脆利落,姜子牙定睛注視姬發一瞬別有意味地向上揚了揚唇角,“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天子既有意發展這舟楫之事,那我朝就該在船舶業上下些功夫。西岐雖臨渭水但並不靠海,造船行舟遜於朝歌四夷遠矣。再有,我軍不善水戰,渡黃河時便已暴露短板。天子若要爭這舟楫之利,沒有一支強大的舟軍是必不能成的。”

“即便不爭舟楫之利,我大周也斷不能缺失舟軍拱衛邊防。”姬發眼神倏然深邃悠遠,一國之君的架勢竟自然而然地便端了出來。姜子牙整衣靜心細聽姬發關於設立掌舟楫之司及大周水軍建設的若干構想並與之討論至翌日凌晨,姜淑祥見姬發自丞相府回來后臉上沒有絲毫疲憊反而精神奕奕地眉眼間不由得泛起一絲疑惑,“你跟我爹昨晚聊什麼了,都不知道困的。”

“就是先前同你講的舟楫之事。”姬發臉頰紅撲撲的笑得開懷,姜淑祥幫姬發脫下外袍抖露抖落掛到檀木架子上,“聊得順利就好,欲成此事,非得我爹助力不可。”

姬發坐下提壺給自己和姜淑祥倒茶,“其實岳父在答應同四海結盟時便已有此心,我在想咱們找姜伋私下協商會否有些多此一舉。”

“這怎麼叫多此一舉,我們明明是在推波助瀾。北海絕不能舍,你也知道姜伋這根骨頭不好啃,不給他點厲害,你別指望他會乖乖聽話。”

“內弟很聽話的,我交代他的事他都辦得很妥當的。”姬發噗嗤一聲張開手臂把姜淑祥納入懷中體貼說道,“北海遠離人煙,北冥又不與人世相通,要北海突然接納我朝大量船隻航行其上,於他而言確實值得思量。”

“我明白,但生意人多詐,跟他們打交道,留個心眼兒沒壞處。他說想得我爹背後勢力庇佑,可見北海目前形勢不甚樂觀,既如此,我們若不跟他要點什麼,豈非太過吃虧。何況,我們這麼做也不是單單為了自己,若無實打實的利益牽扯,誰會真的相信北海水晶宮背後有我爹的支持呢?你為幫他一把不惜捲入這場是非,細算下來究竟是誰佔了誰的便宜?”

“都是一家人,無需計較得那麼清楚。”姬發拿起茶杯飲了一口,姜淑祥着意察看姬發神色一直懸着的心總算落回了稍許。丞相府內,姜子牙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守在一旁的馬招娣見狀忙放下手中物事圍上前去,“相公,睡不着啊,用不用給你燃個香?”

姜子牙忍着頭痛搖了搖頭,握上馬招娣的手憂心說道,“我還是不能安心,我總覺得這次的事兒不像姬發和果果說得那般簡單。夫人你想,我雖曾為了替黃飛虎妹妹減刑而奔走過,但我查閱過冥律行的是合法程序,好吧,就算我這個行為有干涉冥界政務的嫌疑果果不希望我再過問,那隻需同我闡明厲害即可,拿賈氏做局把黃飛虎給套進來幾個意思?還有,他為了北海找上姬發不惜讓出海權資源只為了求我出手,我跟他是父子,求我出手用得着經過他姬發?再者說,北海上通太微下連歸墟,鮫兒蒙難他獨立支撐北海最艱難的時候尚不見他來求過我,這會兒來求我了?太荒謬了,這根本就說不通嘛。”

“可是姬發昨晚就是這麼說的啊,我看他言辭鑿鑿的不像作假啊。”

“這正是我最擔心的地方。”姜子牙捶床坐起眉心九折成川擰成一個打不開的死結,掐指布下一層厚厚的仙障將自己和馬招娣包容進來,“果果那套說辭姬發相信與否暫且不論,他欲從中為西岐牟利這是毋庸置疑的。想法非常好,只是時機不太對。帝辛失道,我有過反思。帝乙因畏神脅王權而遷都朝歌,導致帝辛厭惡神權,所以他繼位后荒廢祭祀,否則女媧身為朝歌之福主,帝辛又怎會不知她已然婚配伏羲而公然在女媧宮留下那首艷詩呢?帝辛為反抗神權下令政教分離大刀闊斧地砍去了代表神權的巫教,為打壓反對他政令的貴族和官員又不管不顧大肆提拔平民和奴隸。帝乙在位時,殷商內部矛盾便已異常尖銳,到了帝辛這裏矛盾進一步激化,在加上帝辛將遷都之因全歸咎於神權干涉而忘記了殷商前四次遷都乃是因為侵害自然嚴重被天災逼迫之故,重視農桑卻無地可種,發展經濟卻魚鹽不通,征伐不斷令百姓賦稅日重終苦不堪言,國之根基動搖腐朽,以致大廈傾頹無力挽回。這些話,我都跟姬發反覆講過,所以無論是他廢除奴隸生殉還是修改祭祀禮儀都是徐徐圖之,即便有頑固自私之人發出反對聲浪也甚好處理不礙大局。可這回,他實在有些冒進,我擔心他玩火自焚,更擔心他會生出人能控制自然的念頭漸漸失去對自然的敬畏之心使西岐走上殷商的老路啊。”

姜子牙越說越急禁不住開始一陣咳嗽,馬招娣心疼不已忙一壁給他拍背順氣一壁柔聲安撫道,“不會的,要不這樣,正月初二糖糖回門兒,我跟她好好聊聊問問清楚?”

“好,女兒回門同母親說體己話也是人之常情。”姜子牙緩過氣兒來沉聲說道,“你替我好好問問她,他們到底想要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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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然低眉戀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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