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馬龍·白蘭度
哈利平躺在水面上漂浮,越漂越遠,漸漸沉入基伍湖。他和其他人的鮮血融入湖中,化為一體,消失在宇宙的深深沉睡之中,天上星星也逐一熄滅在冰冷的黑水之下。深水之下是平安、平靜、空無。他隨着一顆沼氣浮上水面,猶如一具夜藍色屍體,肉里爬着絲蟲,在肌膚底下翻攪騷動。他必須離開基伍湖,繼續活下去,繼續等待。
他睜開眼睛,看見飯店露台在他上方。他翻過身,遊了幾米,來到岸邊,離開水面。
黎明即將到來。再過不久,他就會坐在返回奧斯陸的班機上。再過不久,他就會坐在哈根的辦公室里,告訴哈根說一切都已結束,他們都消失了,永遠消失了。任務失敗了,所以他也會試着讓自己消失。
哈利全身顫抖,用白色大浴巾將自己包裹起來,朝通往飯店房間的樓梯走去。
雲霧飄去之後,火山口不見任何人影。
哈利的視線自動尋找剛剛開槍的男子,找到男子並準備開槍時,卻發現他看見的是男子的背影。男子朝車子走去,接着路虎攬勝就發動引擎,經過他們,揚長而去。
他將視線拉回到先前看見卡雅、東尼和蓮娜的地方,調整焦距,看見地上有三組鞋印。
他拋下步槍,跳下車子,朝火山口奔去,舉着手槍指向前方,一邊奔跑,一邊祈禱。他腳底一滑,在他們身旁跪了下來。他在還沒看清楚之前,就知道自己輸了。
哈利打開飯店房間的門,走進浴室,取下纏在頭上的浸濕繃帶,換上從櫃枱拿來的新繃帶。臨時縫線將他的臉頰縫合起來,下巴則是另一回事。他的包已經收拾好,放在床邊,搭飛機要穿的衣服掛在椅子上。下巴和臉頰傳來冰冷遲鈍的疼痛感。他看着外頭閃爍銀光的湖面,有生之年他將不會再見到這個湖。
她死了。直徑一點五厘米的鉛彈穿過她的右眼,摧毀她的右半側頭部,接着擊中東尼的白色大貝齒,貫穿他的頭顱,在後腦鑽出一個大開口,將腦組織濺灑在一百平方米的火山岩上。
哈利吐了,在他們身上吐出綠色黏液,然後搖搖晃晃地向後退去。
他從煙盒裏甩出兩根煙,放在唇間,感覺香煙在他打戰的牙齒之間上下擺動。班機四小時後起飛,他已安排索爾駕車前往機場。哈利非常疲憊,眼皮幾乎張不開,但他不想也不能睡覺。第一夜,鬼魂禁止入場。
“馬龍·白蘭度。”她說。
“什麼?”哈利答道,點燃香煙,遞給她。
“那個我一直想不起名字的陽剛男演員,他的聲音是陽剛男演員中最女性化的,他也有女人的嘴巴。對了,你有沒有注意到他也會發出咬舌音?只是不那麼明顯,但真的有,像一種耳朵不會認為那是聲音的泛音,但腦部還是會接收到。”
“我懂你的意思。”哈利說,吸了口煙,眼望着她。
當時她身上濺滿鮮血、人體組織、骨骼碎片和腦組織。哈利花了好長時間才割斷她手腕上的塑料束帶,只因他的手指不聽使喚。塑料束帶終於斷了之後,她站了起來,哈利則四肢張開,躺在地上。
哈利什麼也沒做,只是看着她抓起東尼的夾克領子和腰帶,讓屍體滾入火山口。哈利什麼聲音也沒聽見,只聽見風的呢喃。他看着她低頭往火山口內望去,直到她轉過身來面對他。
他點了點頭。她不需要解釋,事情就是應該這麼做。她看了看蓮娜的屍體,以詢問的眼神看了哈利一眼,哈利搖了搖頭,在心中權衡現實和道德考慮,權衡外交後果和母親有個墳墓可以探訪,權衡真相和一個可以讓生活容易一點兒的謊言。接着他站起來,抱起蓮娜,卻差點兒跌倒,幾乎抱不動那名瘦弱的年輕女子。他站在火山口邊緣,閉上眼睛,感受那份渴望,在風中搖晃一會兒,然後放手,讓她離去。他張開眼睛,看着她下沉,變成一個黑點,被黑煙吞沒。
“剛果每天都有人失蹤。”卡雅說。索爾載他們離開火山,哈利坐在後座,抱着卡雅。
哈利知道報告會非常簡短。毫無蹤跡,人間蒸發,他們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哈利和卡雅被問到任何問題,回答都將會是:剛果每天都有人失蹤。即使是那位有藍綠色眼珠的母親問起,聽見的也會是這個答案。因為這樣對他們來說最為簡單。沒有屍體,沒有內部訊問;每當警員開槍射擊,內部訊問是例行程序。沒有尷尬的國際事件。案子沒有被放棄,至少在正式層面是如此,但繼續搜尋東尼會變成只是做做表面工夫。蓮娜將被列為失蹤人口。她沒買機票,剛果移民局也沒有她的入境登記。這樣最好,哈根會如此說道。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如此,無論如何,這些人才是最重要的。
蓮娜的母親會點頭,接受這番說法,但如果她聆聽哈利沒說出口的話,就會明白真相。她可以選擇,選擇聽見哈利說她女兒死了,因為他瞄準蓮娜的雙眼中央,而不是他猜想比較精確的稍微偏右一點兒的位置,但他不想讓子彈偏移得太靠右方,擊中和他一起偵辦這起案件的女同事。蓮娜的母親可以選擇聆聽真相,或選擇聆聽謊言,謊言可以把聲波推向前方,可以帶來希望,而非死寂的墳墓。
他們在坎帕拉市轉機。
他們坐在登機門附近的堅硬塑料椅子上,看着飛機來來去去,直到卡雅睡着,頭倚在哈利肩膀上。
某件事吵醒了她。她不知道是什麼事,但察覺到某些東西不一樣了,也許是室內溫度,也許是哈利的心跳節奏,也許是哈利那張疲憊蒼白臉孔上的線條。她看見哈利將手機放回外套口袋。
“你跟誰講電話?”她問道。
“國立醫院。”哈利說,眼神茫然,目光穿過她,穿過落地窗,射向水泥跑道盡頭和炫目的淺藍色天空。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