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回 北里村

第六百六十回 北里村

暮色四合里,一隊隊內衛腰佩刀劍,策馬疾馳,徑直撲向坐落在山腳下的村鎮。

此時正是用暮食的時候,陣陣晚風裏繚繞着各式各樣的飯菜香味,催的行路之人都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腳步。

貴胄人家用飯能說出八百個花頭來,什麼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總歸就是不叫人吃飽,而鄉里人用飯則講究個經濟實惠,用料紮實管飽,從不搞那些個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式。

這個時節熱的驚人,即便太陽落了山,空氣里的餘熱還是威力驚人,用一頓飯的功夫,衣裳從裏到外都濕了個透。

鄉里人家買不起冰降溫,家家戶戶都把食案搬到自家院子的樹蔭底下,衣裳都撿着最涼爽的穿着,大蒲扇搖的嘩啦啦響,可饒是如此,一頓飯下來,還是跟落湯雞一樣。

里正帶着肅着臉,滿身殺氣的內衛,驟然闖進村子裏,打破了這黃昏時分普通人家的歲月靜好。

縣衙里的衙役們傾巢而出,像是供着祖宗一般供着這些內衛們,打着捉拿刺客這個無往不利的借口,一來條街巷一條街巷仔細的搜查,連路過的拉糞車都被掀開散了散味兒。

村鎮寧靜祥和的氣氛蕩然無存。

日影西斜,殘陽似血,里正神情枯槁,臉色比他前些年死了親爹時還要難看,身後的內衛個個執銳披堅,滿臉殺氣,挨家挨戶的搜查,砸門的聲音震天響,碰到可疑之人便不由分說的直接捆了拿下。

升斗小民們幾時見過這種場面,平素見得最大的官兒就是里長,看到的最多的就是里正組織的青壯漢子在街巷裏巡邏。

聽到外頭排山倒海的動靜,有人撂下碗,扒着門縫偷偷的往外看,再一聽說是有人刺殺聖人,都嚇傻了,根本不等內衛們砸門,自己就先開了門,恨不能把內衛往屋裏拽,求着他們仔細搜一搜。

自家都是勤勤懇懇的小老百姓,別說是刺殺聖人了,家裏唯二能讓人見血的物件,就只有菜刀和繡花針了。

提着菜刀闖宮刺殺,這絕對是啟蒙教育的漏網之魚!

這不是刺殺,這是活膩了!

作為兢兢業業的市井流言散佈者中的一員,扒着自家門縫看熱鬧絕對是不敬業的表現。

扒着別人家的門縫,掛在別人家的牆頭,躲在別人家的樹梢上看熱鬧,才是極致的捨命不舍八卦。

內衛們也沒有阻止這些百姓,甚至比往日抄家抓人時更加蠻橫兇悍一些。

有些人就是畏威不畏德的,好言相勸是耳旁風,打板子才是催命符。

讓他們好好看一看心懷不軌之人的下場,也是一種震懾。

這頭內衛們挨家挨戶的仔細搜查,不遠處卻突然一陣嘈雜。

不知是誰衝撞了什麼人,一陣雜亂急促慘烈的尖叫聲此起彼伏的響起。

緊接着便是利器刺入皮肉的“噗噗”聲。

晚風卷着血腥氣,蜂擁散開,瞬間掩蓋了原本的飯菜香味兒。

這濃重的氣味兒飄散的極遠,絕對是提神醒腦的利器。

“殺人了!內衛司殺人了!”

“內衛司濫殺無辜了!”

兩聲高亢而極具穿透力的尖叫在窄巷裏炸開,讓人簡直無法想像,人的身軀里怎麼會迸發出如此磅礴刺耳的聲音。

這喊叫和變故來的太過猝不及防了,眾多藏在門后看熱鬧的百姓都驚呆了。

尖利的慘叫聲響徹街巷,所到之處是此起彼伏的腳步聲和開門聲。

殺人自然是可怕驚悚的,可看熱鬧這件事,顯然是可以讓人廢寢忘食,捨生忘死的。

看熱鬧的人已經不滿足於隔着門縫,扒着牆頭,蹲在樹梢上看了,紛紛冒死打開門,拚命的往最熱鬧的地方,人最多的地方擠。

玉華山下的這幾個村鎮是藍田縣的治下,但是卻位於藍田縣的邊緣處,離縣城極遠,是出了名的人傻錢少不惹事,一向都是最讓人省心的,省心的縣令王清業幾乎都忘了自己的治下還有這麼幾個窮鄉僻壤。

可人算不如天算,王清業萬萬沒想到,平時最省心的幾個村鎮,不惹事是不惹事,一惹事就將天捅給捅了個窟窿!

刺殺聖人啊!

辦得好是一家子一起摘腦袋,辦不好是一族人跟着摘腦袋!

都是死,就是看哪種死法腦袋掉的更多!

王清業戰戰兢兢的跟在韓長暮身邊,一臉的死人樣,已經想到了自己幾十種慘淡的下場,但還得強打起精神將功補過,能多活幾個人就多活幾個人:“司使大人,玉華山附近的四個村子是上塔村、東韋村、王曲村和北里村,現下咱們在的這個是東韋村,”他抬手一指:“再往西去,就是上塔村、王曲村和北里村了,這個東韋村是離玉華山最近的。”

韓長暮的臉色不比王清業好看到哪去,甚至更加的難看,吐出來的聲音冷冰冰的,沒有半點鮮活人氣:“這四個村子共有多少戶人家?”

王清業一下子愣住了,就像問戶部尚書,這大靖朝有多少戶人家一樣,誰能知道的這麼清楚啊!

“總,總,總有百來戶吧。”王清業磕磕巴巴道,陡然看到了抱着厚厚一摞冊子,正在左顧右盼的主簿,頓時雙眼一亮,連忙招手疾呼:“付主簿!你過來!司使大人有話要問!”

付東文是永安十三年三甲進士,一直在長安城等着授官,這一等就是三年,直到今年使了銀子,才補了個正九品的主簿,剛到藍田縣不過半個多月,就碰到了這麼棘手之事。

他暗暗叫苦不迭,再看到王清業沖他招手,他腳下一個趔趄,慌亂的都不知道該先邁哪條腿了。

他暗暗抽氣,當年在聖人眼皮子底下答卷,他都沒有這麼膽戰心驚過!

讓他跟活閻王回話,這就相當於踹了上吊之人的凳子。

甭管回的對不對,都活不成!

付東文面露難色,硬着頭皮上前,抱着冊子團團行禮:“縣令大人,司使大人。”

韓長暮神情淡漠的點了點頭。

王清業輕咳了一聲,一本正經的問道:“付主簿,本官讓你整理的這四個村子的戶籍名冊可都齊全了?”

付東文嚇得頭都不敢抬,壓根兒就沒看清楚那凶名赫赫的內衛司司使長得是圓是扁,抱着必死之心,也不敢戳穿自家上峰撒謊,只小心翼翼的低聲回話:“回縣令大人,下官已經整理好了,上塔村現有一百一十八戶、東韋村二百零一戶、王曲村八十六戶、北里村最少,只有四十六戶。”

“北里村的村民為何如此之少?”韓長暮心頭一動,淡聲問道。

付東文怕歸怕,聲音也細弱蚊蠅,但勝在對各村的戶籍之事捻熟於心,聲音低微虛弱卻條理清晰,並不是沒有底氣。

“永安十四年的夏天,北里村連着下了兩天兩夜的大雨,村子後頭的山塌了,衝垮了大半個村子,那村子裏原本的一百三十一戶人家,死傷過半,再加上這兩年外嫁的,外出做工的,舉家搬離的,最後就只剩了這四十六戶艱難度日。”付東文唏噓不已,北里村原本是這四個村子裏最富庶的,誰料一場天災,一夜赤貧,民生凋敝至此。

韓長暮聽出了付東文話中的憐憫之情,微詫的掠了他一眼,意味深長的問王清業:“永安十四年時,王大人剛剛到任藍田縣一個多月,想來當時縣衙事多忙亂,王大人壓根兒就不知道北里村的事情吧?”

王清業又驚又怕又恨,他是知道北里村的山塌了的,也知道北里村的村民所剩不多,但那山又不是他弄塌的,況且救濟糧也發了,賦稅也免了,他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那些人活不下去跟他有什麼關係,姓韓的沖他發的什麼瘋!

姓韓的現在發一通火倒也算了,怕就怕回京之後還給他穿小鞋。

那他這一輩子的仕途豈不是要斷送了!

他心頭一凜,不禁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應對起來:“大人訓斥的極是,是下官疏忽了,下官這就安排衙役前往北里村,仔細詳查。”

韓長暮冷哼了一聲,神情淡漠,語帶嘲諷:“王大人是永安六年的進士,少年得志,官場得意,些許小事,就不勞王大人費心了,本官早已派了內衛前往其他三個村子搜查去了。”

王清業哽的臉色鐵青,自他十八歲得中二甲進士之後,雖然一直都只是個七品小官,但他背靠家族恩師,再未有人給過他臉色看,也未對他如此冷嘲熱諷,疾言厲色了。

他怎麼受得了這個!

他長眉一擰,臉色一變,剛要開口說話,雙眼正對上韓長暮的眼睛,頓時莫名的打了個激靈。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啊!

烏沉沉的黑眼仁如同一團淬了冰的墨玉,冷冰冰的,分明不帶一絲情緒,但那一眼望過來,叫人頓時不寒而慄。

王清業陡然清醒過來。

他不過是一個二甲進士,身後的家族並非一等一的顯赫世家,扶持他的恩師也並非旁人不可取代的重臣,他拿什麼跟一個親王世子、聖人親信、朝中重臣錙銖必較?

他是在藍田縣這一畝三分地一言九鼎慣了,飄了啊!

他動了動唇,低下頭道:“是,司使大人思慮周全,下官不及萬一,日後必定勤勉政事,定然不會再出紕漏了。”

韓長暮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轉頭去問付東文,態度明顯溫和了一些:“付主簿,不知你手上可有這幾個村的空置宅院的名冊?”

“有,有!下官臨來時已經整理好了,牙行對各處的宅院最是熟悉,這是從各個牙行里拿到的名冊。”付東文趕忙抽出幾本冊子,低着頭遞了過去。

韓長暮翻了翻,攥着北里村的那本冊子,思忖起來。

韓長暮不語,王清業和付東文也不敢說話,一時間連呼吸都放輕了。

“大人,”何振福急匆匆的趕來,打破了這令人渾身發毛的尷尬沉寂,臉色凝重,不見素日的輕鬆嬉笑:“大人,整個村子都搜遍了,沒有什麼發現,倒是,”他踟躕了一下,聲音漸低。

“倒是什麼?”韓長暮有意敲打王清業,便面無表情的冷薄道:“當著王大人的面,有什麼事直說便是!”

看了眼王清業和付東文,決定還是不給他們留臉面了,拔高了聲音道:“卑職在村裡抄了一家地下賭場,兩個暗娼園子,還抓了兩名刑部通緝了數年的逃犯,犯的是謀逆之罪。”

一聽這話,王清業再綳不住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嚇得臉色慘白,磕頭如搗蒜,聲音直打顫:“大人,大人,下官,下官不知啊!”

一家地下賭場,兩個暗娼園子,這罪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若是有心維護,這罪過只不過就是個治下不嚴,訓斥幾句也就罷了。

若是落井下石,這罪過可直達天聽,鬧不好一家子的人頭都保不住了。

想到這,他頭磕的更加真心實意了,哭的也更加的痛徹心扉了,不過片刻的功夫,額頭上便是鮮紅一片了,硬邦邦的青石板上也染了血色。

韓長暮卻沒有絲毫動容,盯着青石板上的斑駁鮮血,似笑非笑的挑了挑唇:“謀逆之犯啊。”

“......”聽到這幾個字,王清業眼前一黑,勉強撐着才沒有當場栽倒在地。

付東文身為王清業的輔官,自然不能幹看着自家縣令大人真的磕死在當場,即便現下並沒有他一個微末小官並說話的份兒,他也還是直愣愣的跪了下去,聲音大的聽着都疼。

“大人,”付東文重重磕了個頭:“司使大人容秉,藍田縣裏素日公事繁忙,這東韋村又地處偏僻,縣令大人一時疏忽也是有的,但是若說是有意包庇謀逆逃犯,這是萬萬不可能的,求司使大人明察。”

韓長暮不置可否,既沒有說如何發落王清業,也沒有說要放過王清業,只仔細翻了翻北里村的那本冊子,又在輿圖上丈量了一番這幾個村子的位置和距離,最後深眸一眯,神情凝重的吩咐何振福:“安排人手,即刻出發去北里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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