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魚出馬
(1)
淮山酒樓是京城最大的酒樓,平日裏車水馬龍、奢宴流商不提,據說僅是一道淮山名菜的價錢就足夠尋常人家一年的花銷。就連當今皇后也對其青睞有佳,不時會招大廚進宮侍宴。而雪山門的丘如雪掌門,今日正在這裏舉辦自己的六十大壽。
丘大掌門在江湖上素有盛譽,除開他是雪山門一派之尊這個原因外,另外一個廣為人知毛病,就是愛財,他從來不放過任何一個斂財的良機。
而做壽,無疑就是名正言順斂財的絕佳機會。
此刻,藍斂玉正帶着其他弟子在門口迎接客人,他一邊焦急地四處張望,一邊努力忽略師弟們的私下竊笑。怎麼就不見小師妹的影子呢?
此時的沐小魚正窩在淮山酒樓廚房的角落裏,一本正經地對敏兒訓話:“你拿着這個盤子,看我的眼色。我對你使一個眼色,你就將盤子打開,亮出寶貝來。我們今日一定要好好出一把風頭,讓那幫勢利鬼知道我沐小魚也不是每次都是吃白食的!”
敏兒瞥下嘴角,“有沒有必要搞得這麼隆重?”
“你懂什麼,師父是識貨的,一瞧見這綠玉翡翠魚,一定會大大歡喜,再提議收你為徒,師父一定準的。”
沐小魚摘下荷包,小心翼翼地將心肝寶貝掏出來。驀的,她傻眼了……手上的,這是……
這是——一塊破爛石頭?!
明明是綠玉翡翠魚,怎麼會變成一塊石頭的?
敏兒也傻了:“怎麼回事,你怎麼送你師父一塊石頭?”
“我也不知道啊,我明明將綠玉翡翠魚放在荷包里了。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
沐小魚剎時有買塊豆腐撞死自己的衝動。悲劇了!如果讓師父知道自己送他一塊石頭,他會不會將自己像石頭一樣踢飛?
本是想演一出鯉魚躍龍門的,這下可好,龍門沒過,給直接扔鍋里了,還煎得外焦里嫩……
怎麼辦?宴席已經開始了,徒弟們馬上要向師父奉獻心意了。沐小魚急得團團轉,似乎已經聞到身上炸焦的糊味。
“小師妹,原來你在這裏?快隨我去大廳。”一身白衫的藍斂玉疾步走來。發現沐小魚在這裏,他才安心下來。
忽然,他見到小師妹臉上掛着晶瑩的淚珠,不禁怔住了:“誰欺負你了嗎?”他目光落在一旁同樣還沒回神的敏兒身上,一把糾住他的衣襟:“是不是你欺負我小師妹了?”
沐小魚急忙護住敏兒:“大師兄,你快放開他,不關他的事。他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想要拜師的人。”
藍斂玉這才忿忿放開眼前的少年。
“小師妹,你怎麼了?怎麼哭了?”
沐小魚帶着哭音說:“大師兄,我準備送給師父的禮物不見了。你看,變成了一塊石頭。我可怎麼辦啊,這次師父一定會將我逐出師門了。”
藍斂玉看着那塊石頭,又看看“楚楚可憐”的小師妹,一咬牙,軟聲道:“別怕,有大師兄在呢,大師兄給你想辦法。”
他從懷裏掏出個檀木盒子,裏面是一枚潔白碩大的夜明珠:“這是南海夜明珠,置於卧房夜裏可以不用點燈,我本來準備送給師父做賀禮的,你就先拿着吧。”
沐小魚感覺自己又從油鍋里給撈了出來,強忍住去給大師兄捶肩倒茶的衝動,小心翼翼地問:“你給了我,那你怎麼辦?”
藍斂玉笑笑,“你放心吧,就算我得罪了師父,師父也不會將我逐出師門的,你就拿着吧!”
他將盒子遞給小師妹,想順便握握她柔軟的小手。哪知道斜刺里伸出另一隻蒼白纖細的手靈巧地接過盒子,順勢放在青瓷盤裏,再拿塊青布嚴嚴實實地罩上,生怕他反悔一樣。
藍斂玉怒瞪那手的主人——一旁若無其事的敏兒。卻同時收到小師妹滿心感激的注視,只好收回目光,咳嗽了兩聲。
“大師兄,你對我真好,下次我一定再親自烹一碗芋頭作為報答。”沐小魚已經自動被砸到頭上的夜明珠給樂昏了,完無視自己親愛的大師兄瞬間發青的臉色。
藍斂玉不禁打了個嗝,……又是芋頭……
他趕緊整整衣帶,擺個玉樹臨風的姿勢,深情款款地對着心愛的小師妹表白:“芋頭就免了,若能讓大師兄一親芳……”
誰知,又被那個少年給截斷,“師姐,這你就錯了,大師兄是名滿江湖的少年俠客,扶助同門乃他分內之事。你這樣動不動就說報答的,實在太看低他了!”說完還滿面義憤填膺的樣子,訓得沐小魚只能獃獃點頭。
藍斂玉在心裏把這臭小子狂剮了一千遍啊一千遍,面上卻只能苦撐溫文爾雅的笑容,撫扇不語。他向來自詡風流,又是天下一等一的美男子,卻生生在這瘦弱少年的面前連挫兩次。若不是因為知道他是小太監,又有小師妹為他求情,這臭小子連雪山門的一片樹葉都別想摸到!
但此刻他也只能忿忿敲着摺扇,努力視敏兒為手中的那團空氣,肅聲對沐小魚說:“小師妹,以後你教教這個小子,雪山門是有規矩的!師兄師姐說話時,做師弟的要垂手而立,不可多話。”
說完就傲然轉身離去。
敏兒打個哈欠,“他就是大師兄?怎麼看上去陰陽怪氣的?”
“喂,拜託,你沒聽見大師兄剛才說的那些話嗎?做人家師弟是要有規矩的——不過,你只要對我有規矩就行了。”
……
時辰一到,沐小魚便讓敏兒隨着自己來到大廳。此時的大廳內已是觥疇交錯,座無虛席。
丘如雪捋着花白長須,滿面喜色穩坐於大堂上位。一個膚色略黑的窈窕少女立於他身側,眉眼含笑,顧盼多情,正是他的掌上明珠丘寶寶。
雪山門眾徒已輪流向師父呈上了壽禮,各色奇珍已經堆成座小山。丘如雪一面看一面點頭微笑,幾乎要把鬍鬚給捋斷。
輪到沐小魚了,她整整衣襟,神氣地示意敏兒上前。
敏兒穩步入內,雙手高高托盤,幾乎要看不清他的臉。
丘如雪心底冷哼一聲,面帶不屑。他名下的弟子大多出身豪門,再不濟也是小富一方,唯獨這個由大弟子推薦入門的小女徒家徒四壁,她能獻上什麼寶呢?
敏兒將盤子上的青布一揭,同時打開外表華貴的檀木雕盒,只見一束華光從盒內迸發而出,大廳上下頓時朗朗,如同白晝。席上人聲不由得一滯,隨即更加熱烈地沸開。
敏兒朗聲道:“這南海夜明珠,出自500年才能修成的巨蚌腹內,一直埋藏深海,吸天地之精華。此清輝可比日月,夜越黑,則光華越皎潔……且女子若長期沐浴在此光華中,肌膚可變得細膩潔白。”一席話說得不急不徐,彷彿深諳其秘。沐小魚不提,就是藍斂玉也心中稱奇。這夜明珠是他託人以高價收購而來,其中出處卻也只明白個大概。這小太監果然是深宮之人,對此等寶物也能通曉至此。
說到內情,也只有敏兒心中有數。他身為東魏皇帝,真正的天下第一富翁,什麼樣的寶物不曾見過?且拜皇后嗜好所致,被迫也認了不少奇珍,不然哪天連國庫都賠給夫人了自己還蒙在鼓裏。
說到頭,這都是給逼的啊!
丘寶寶聞言心中一動,她可是做夢都想美白。連帶也看了看那聲音清朗的少年,這一眼之下,不禁愣住了,天底下竟然有如此俊逸少年郎?
丘如雪捻須微笑,收下這個徒兒已五六年了,第一次送了份像樣的禮物。遂擺手示意女兒收下。
丘寶寶對沐小魚一直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討厭,她絕不承認這是因為樣貌的緣故,就連大師兄也處處維護她,這沐小魚到底有哪裏好。若換了以前她定會諷刺幾句,可是今日來了這麼一位俊秀少年,好歹也要裝裝斯文。於是施施然接過禮盒,還特意笑了一笑,直看得沐小魚打個寒顫。
待大家都送完禮物,丘如雪疑惑地望着自己的大徒弟藍斂玉,他是京城首富之子,怎麼今日遲遲不見送上壽禮以示孝順之心呢?
藍斂玉實在無法,只得硬着頭皮從人群中走出來,拱手說:“師父,壽禮有價情義無價,弟子願意為師父獻上一曲當做賀禮!”
他身形僵了僵,清清嗓子唱起歌謠來:“恭請師父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眾弟子面面相覷,一貫出手大方的大師兄這次是怎麼了?怎麼變得如此摳門?在師父壽宴上吃白食獻唱扮可愛的以往都是沐小魚的拿手好戲。怎麼這次換角了?可憐的大師兄還唱得那麼難聽。
“夠了,下去!”丘如雪怒容滿面。
藍斂玉委屈地瞥了沐小魚一眼,後者回以更加委屈無辜感激涕零的眼神。他只得怏怏退了下去,知道今日壽宴自己是無份厚着臉皮品嘗了。
丘如雪慈祥地召來沐小魚,問道:“今年小魚送的壽禮頗有孝心,說吧,你需要師父滿足你一個什麼心愿?”
沐小魚在心底狂敲一陣小鼓。
按說自己是答應了幫敏兒加入雪山門,可敏兒幫助自己偷到的那綠玉翡翠魚不見了。那自己和他的約定就此作廢,只能提一個心愿,那肯定是要——《幻影秘笈》了!有了《幻影秘笈》自己就可以成為天下第一神偷啦!
哪裏知道她心裏的鼓點未落,身旁一直留意她神態的敏兒看她滴溜溜轉動的眼珠就知道這丫頭要反悔了,冷笑一聲,逕自走上前去行禮:“請丘掌門收下敏兒為徒!這禮物是敏兒的家傳之寶,是敏兒從家裏取來作為師姐的禮物獻給丘掌門的。”
沐小魚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這小子還真能說!南海夜明珠成了他家的傳家之寶了?
而且,他話語中分明是暗示,若師父不收他為徒的話,他會要將禮物收回去……
怎麼沒有發現這小太監一肚子壞水呢?難怪被皇後娘娘趕出來,一定是太討厭招人嫌了!別說皇後娘娘,現在自己看着他都覺得不順眼了。
就在沐小魚捶胸頓足的同時,丘寶寶也在一直盯着慕容敏看,越看越覺得歡喜。見他想要拜父親為師,這樣自己以後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與之相處了,她決定幫幫他。
她嬌聲央求父親:“爹,你不是一直想收一個關門弟子嗎?我看敏兒挺有誠意的,連家傳之寶都可以獻給爹,爹就收留了他吧!”
丘如雪把玩着那夜明珠,已經愛不釋手了,見獨生愛女也為這少年說好話,心情頗為愉悅。他沉思片刻,答道:“好吧,既然你有此誠意,也是緣分,為師就收你為徒,滿足小魚的心愿吧!”
沐小魚這回徹底傻了,自己還沒說一句話呢就成心愿了?該死的小太監!怎麼這麼滑頭?自己渴盼了許久的《幻影秘笈》飛走了……又要等明年了,還得賠上一件稀世珍寶。
想着想着,感覺那原本飄然遠去的油鍋又炸了自己一回,這回可是真糊了。
(2)
與此同時,在銀鉤賭坊,丑姑已輸光了身上所有銀兩。莊家語帶不耐地推着她:“走開了,醜女人,你都沒有東西輸了,還賴在這裏幹什麼?”
“喂,你推我幹嘛,你怎麼知道我就沒有東西可以再賭了?”丑姑聲音提高了八度,和刮鍋底差不多。
“哈哈,你這個窮鬼難道還有東西可以賭,莫不是用你的身子?你這身子不值銀兩,光顧你的客人只怕還要你倒給銀子呢!”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
不遠處角落裏,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負着雙手靠在窗旁,狀似隨意地打量四周。青衫玉帶之上,赫然是張怪異的銀色面具,除了對眼洞,竟是五官都未刻出,這原本看似突兀的搭配,卻有種異常的和諧,讓他在眾人之中,也不顯注目。聽聞吵鬧聲,銀色面具下,一對狹長無波的琉璃眼冷冷掃過這群賭客。在見到丑姑那鬼神懼避的容貌后不由心中一緊,這女子面上一看就是被火灼傷的,居然沒死,也真是命大。
他的手背上,也有一處火灼的痕迹。
那是幼年時他那群“好兄長”所贈之禮。
“給老娘閉上你的臭嘴!你們看,老娘有這個,誰敢跟我賭?就賭一把,3000兩!賭贏了,這東西歸你,賭輸了,3000兩銀子都歸老娘!”
她將一個通體碧綠的物件狠狠拍在了桌上。
正是沐小魚原本要獻給師父的綠玉翡翠魚。
藍斂玉給她的一百兩銀票,她早就輸了個精光,為了翻本,她不得不豁出去,將寶貝亮了出來。
“不就是一塊翡翠嗎,值什麼3000兩!”莊家不屑地說。
丑姑怒道:“你這鄉下人不識貨,去,叫人弄盆水來。老娘讓你們見識見識什麼是真正的稀世珍寶!”
戴面具的男子不動聲色移至賭桌前,細看那綠玉翡翠魚,不禁蹙起了眉頭,這不是東遼國呈給東魏皇宮的禮物嗎?怎麼會落入這個市井醜婦之手,其中又有什麼隱情?
清水端上來了,丑姑將綠玉翡翠魚置入水中。只見那綠玉翡翠魚一入水,竟周身泛出幽幽綠熒,漾得水波裊裊,彷彿真是條活魚在水裏嬉遊……周圍頓時嘖嘖出聲。
丑姑得意地嚷着:“見識到了吧?你們誰跟老娘賭這一把大的?”
周圍的人又頓時鴉雀無聲了。
銀鉤賭坊是小賭坊,誰會帶3000兩銀票來這裏呢?
戴面具的男子走到了丑姑的對面,按下一疊500兩的銀票,“我來。”
那聲音如鬼魅般滑過屋內,聽得眾人耳邊一涼,顯然是銀鉤賭坊的生客。
只有丑姑急着開賭,嚷道:“好,老娘只認銀子不認人。”
戴面具的男子擲出骰子,“你選!”
他每次只說兩字,音平調穩,卻讓聽者心生寒意。
丑姑也不禁手下一抖,咬咬牙,喊道:“我選……小!”
她拿起骰子狠命搖晃起來,“啪”地按在桌子上。
是一個三點!
她得意地笑了。
戴面具的人抄起骰子,隨即便向桌上一按,那木桌四腳頓時陷入地內一分。此時場內已無人敢出聲。
揭蓋,三個點疊加在一起,只有一點!
周圍驚呼一片,紛紛上前圍觀。
趁着人群混亂,丑姑從水裏撈起綠玉翡翠魚轉身就逃。
不管如何這是沐小魚從皇宮裏偷來的寶貝,若輸掉了自己還真不好交代。
她氣喘吁吁地跑出巷子口,忽然,她尖叫起來,那鬼魅樣的男子屹在那,面具上一雙眼洞看不清內里,只覺森森駭人,“拿來。”
“你一定使詐了,不給!”她護着綠玉翡翠魚,轉身欲跑。
面具男子沒有言語,只緩緩迫向丑姑,殺意瀰漫。
他最痛恨的,便是欺騙。
不等丑姑反抗,脖子已被鉗住:“皇宮之物,怎麼會在你手裏,你但有一句謊言,就再見不着明日太陽。”
那聲音仍是平靜無波,但卻如一道最寒涼的毒藥,迫得丑姑上下牙齒打顫,許久她才哆嗦着說:“是……一個小賊從皇宮裏……偷來的……”
“什麼小賊。”
“是我收養的一個女孩子,她,她是小偷。不,不是,她也不知從哪裏拾到這寶物,她那三角貓的本事怎麼入得了皇宮。大俠……不關我的事啊,是別人偷的,你要報仇就去抓他吧,說不定他還沒離開這京城呢!這該死的沐小魚,你撿什麼破爛,早晚連累死老娘!”
面具男子手勁一緩,這沐小魚不正是自己要找的人嗎?
“帶我去找她。”
“好,好好,你放開我……”丑姑的牙齒還在打顫。
面具男子鬆開手,卻又忽的抓住她下顎,迅速塞入一顆藥丸,“給我吞下。”
“大……大俠……這是什麼!”
面具人放開丑姑,肅身立於一旁,明明看不到表情,卻讓丑姑遍體生寒。
“等會你就知道了,現在,帶我去見沐小魚。”
落日西沉,碎金流光傾瀉在男子披散的發上,彷彿要將他鍍成一座金像。而那面具的銀輝也似被這金色溶淡了,其下的面容隱隱欲出。
他就那樣站着,看着不遠處慌不擇路的丑姑,這周邊的一切俱與他無干,就如一淙流水,只是淌過,卻不落任何痕迹。
(3)
從淮山大酒樓出來,沐小魚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憤怒,揪着慕容敏的耳朵罵道:“都是你,都是你!讓我的《幻影秘笈》飛了!”
“放開我!”慕容敏反手欲揮開,卻又被沐小魚按住胳膊推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
沐小魚氣勢洶洶地嚷着:“敏兒,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我是你的師姐。以後只有師姐教訓你的份,沒有你反抗的命!”
“你!”慕容敏鳳目微睞,俊容泛青,幾欲亮出身份,想想還是隱忍不發。自己就是身子骨太羸弱,所以總是被身強力壯打漁女出身的皇後娘娘欺負,自己是來學武功的,不是來鬥氣的,何必和這樣粗魯的小女孩一般見識呢?
“我怎麼?以後不要你你你,我我我……記得稱呼我師姐,沐師姐!”沐小魚“啪”地在他腦袋上敲了個爆栗。慕容敏哭笑不得,難道天底下的女子都是如此潑辣嗎?
沐小魚轉身得意地走了,收了一個小師弟,從此可以好好過足師姐的癮了。她自小就被師兄師姐們使喚慣了,現在才知道使喚人原來這麼爽。難怪這世間之人人人都要爭做人上人了。
慕容敏冷着一張臉,怏怏朝皇宮走去,路邊一個頗為面熟的女孩子卻朝他招手:“敏兒!”他一看,這不是師傅的千金丘寶寶嗎?
丘寶寶在一個賣脂粉前的貨攤上流連,她的左手和右手各執了一盒胭脂膏,笑着對慕容敏說:“小師弟,你來聞聞,哪個好聞,你覺得哪個好,我便買哪盒。”
慕容敏是在女人堆里長大的,雖然他的后宮裏只有一位皇後娘娘,但還有很多妙齡的宮人,對於女孩喜歡的胭脂水粉他是知曉不少的。
他接過丘寶寶手中的兩盒胭脂膏,分別輕嗅一下,不禁皺起秀氣的眉頭:“大師姐,你左手拿的是桂花胭脂膏,右手拿的是薔薇胭脂膏……”
丘寶寶驚訝極了:“你的鼻子還真靈呢!”
“這胭脂膏香氣低劣,大師姐身為名門俠女,又如此花容月貌,應該用蘭花胭脂膏。這蘭花是花中之貴,常言說氣質如蘭,最適合大師姐你這樣儀容端莊的女子。”
他知道,越是武林女俠,越愛被人恭維像端莊秀雅的大家閨秀。
果然,丘寶寶水波盈盈,那縷柔情的目光牢牢鎖在了慕容敏的身上。這蒼白俊秀的少年看似尋常卻懂得如此之多。
“只是去哪裏找尋蘭花胭脂膏呢?”
“前面水風巷裏有一處賣蘭花胭脂膏的小店,大師姐你略等片刻,敏兒替大師姐跑跑腿。”
不等丘寶寶拿銀子,他已經轉身就飛奔而去。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又再度跑了回來,手裏捧着一盒精緻的胭脂膏遞給丘寶寶:“大師姐,等急了嗎?”
少年氣息微亂,雙肩不穩,兩頰泛起紅暈,精緻的額頭上也滲出幾粒汗珠粘住髮絲,那鳳目卻一派清明,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子。
丘寶寶心下微赧,忍不住拿出羅帕替他擦拭額上的汗珠,輕怨道:“跑得那樣急,銀子都還沒有給你呢!”動作之下,卻恍惚又覺得不何時宜。
看着眼前這少年笑而不語,丘寶寶面上微燒,抽回羅帕,低頭假嗅那盒蘭花胭脂膏。一近之下,卻覺香味綿長沁人心脾,更是生出幾分柔軟的歡喜。
那少年卻在此時開口了,聲似落雨墜荷,字字珠圓。
“大師姐喜歡就好,就當,是小師弟獻給大師姐的禮物吧。”
“那可不行,我可不隨便接受人家的禮物的……”,丘寶寶嗔道,“嗯,這樣吧,雖然說爹將你指派給沐小魚學習入門功夫,閑暇的時候我也悄悄*你幾招好了。”
慕容敏心下喜悅,面上只淡淡一笑。他是想要儘快學會武功,可以對付家裏的那個惡婆娘。
原來慕容敏自小身子弱,又是獨子,母后疼他疼得緊,只許他學文不許他學武,而皇后花好長於市井之中,頗有幾分力氣,夫妻二人吵架,他往往不是妻子的對手,又因為是皇上,要維護皇家的尊嚴,所以他經常只能忍氣吞聲。
其實小家生活也像國家治理,掌握了武力強權者才是贏家。
“如此就多謝大師姐了。”
慕容敏恭身行禮,一派斯文看得丘寶寶目不轉睛。
“你放心,以後大師姐一定會好好照顧你。那沐小魚非常刁鑽可惡,若她欺負你,你儘管來找大師姐,大師姐替你撐腰。”
慕容敏再次施禮表示謝意,內心卻頗不以為然,沐小魚刁蠻是刁蠻,倒並不可惡。他隱隱期待着每日和沐小魚的見面,自幼生長在寂寞的宮廷里,那些女孩子們,除開惡皇后,便是對他恭敬的宮女們。唯獨沐小魚,卻給了他一種不一樣的感覺。她就像春日山澗里的蜿蜒小溪,看似清澈見底,卻喜藏匿於幽徑筍邊,斷續不明,只待你一不留神踩上,才發現足下盡濕。
這魚兒,果然滑頭。
沐小魚給丑姑買了她最愛吃的油炸糯米糕,懷抱着奔回家,一進門,就瞧見丑姑沮喪着臉站在大堂里,也不點燈火。
沐小魚心中略覺異樣,卻只脆生生道:“姑姑我給你買了糯米糕,你快趁熱吃,涼了傷胃。我來點燭火。”一面慢吞吞靠近丑姑。
她狀似滿屋尋找火燭,卻只聽“擦”的一聲輕響,燭火瞬間點亮了。她順口說了一句:“多謝。”
黑暗中有人回話:“不謝。”
沐小魚“啊”地一聲尖叫,忙不迭地從桌上拿起一把菜刀:“是誰,是誰?”話聲未落,菜刀已脫手而出,直逼回話的方向。
那是一個低沉的陌生男子的聲音。
誰知菜刀剛脫手,手腕便是一陣刺痛,那菜刀也在中途被截,“當”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藉著微亮的燭火,沐小魚瞧見屋子裏多出一個戴着怪異面具的男子。他的臉頰半隱於黑暗中,渾身上下尋不出任何破綻,只一雙暗褐色的琉璃眼冷冷盯着自己。
“你是誰?”她第一個想到的是丑姑的安全,急忙護將丑姑護在身後,丑姑卻擰着沐小魚的胳膊對面具人說:“她就是沐小魚,武功低劣的臭丫頭,居然還敢向您動手,真是該殺千刀了去!”一邊又糾住沐小魚的耳朵罵道:“就你這點下三濫伎倆哪裏進得了皇宮。快告訴大人,你是怎麼撿到着寶物的,還不快說,想老娘死在這裏是吧!”
沐小魚一背冷汗,糟糕了,難道是宮裏已經察覺了自己偷盜要抓自己去伏法了嗎?
面具男子卻不理睬丑姑,對着沐小魚說:“我給你一天的時間,明日這個時候,我要‘當鋪王’家的家宅地圖。”
“你神經病啊!我憑什麼要替你辦事?”沐小魚猛的一抬頭,又被丑姑惡狠狠擰了下去。
面具男子繼續發話:“我再說一次,明日這個時候……”他的話沒有說完,沐小魚已經抄起了門背後的小鋤頭做暗器甩了過去。他一個側身,將小鋤頭接在手裏,又用力反插回土牆上,頓時灰塵簌簌,整個房間都彷彿要垮了。
沐小魚知道遇到絕頂高手了,打不過就逃,她抓着丑姑的手臂說:“快跑!”可是丑姑卻哆嗦着嘴唇說:“跑……跑不了的……”
面具男子的耐心似已耗盡。他從腰帶上摘下一枚小小的野王笛,橫在嘴唇邊輕輕吹奏起來,古怪的樂曲緩緩如流水一般響動,飄向沐小魚的耳際。這個人還真是奇怪呢,凶神惡煞地跑自己家裏來挑釁又展示自己的吹笛術。到底腦袋裏哪根弦搭錯了?
忽然,身邊的丑姑捧着腹部大喊起來:“好疼,好疼……啊喲好疼……”她疼得在地上打滾,原本就醜陋的臉孔變得更加猙獰不堪,額頭上滾落出巨大的汗滴,她死死咬着嘴唇,血珠不斷滲出……
沐小魚心如刀裂,急得大喊:“姑姑,姑姑你怎麼啦,你怎麼啦!”她撲過去想要扶起丑姑,丑姑卻在她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沐小魚疼得流出眼淚,卻還是擁着丑姑不撒手。
面具男子將一切看在了眼裏,看來這個丑姑果然是沐小魚的軟肋。
“你到底對姑姑做了什麼?”沐小魚眼中帶淚,卻墜而不發,雙眸似要燒起來,恨不得將他像捏小強一樣捏死。
面具男子放下野王笛,沒有起伏的聲音再次響起,“這女人吃了我喂她的藥丸,裏面藏有一條蜈蚣,若我吹笛,那蜈蚣就在她的腹內爬行。我再最後說一次,明日這個時候,我要‘當鋪王’的家宅地圖。”
說完,他推門而出,沐小魚執着他的衣袍不放,“可是我姑姑怎麼辦,她腹內的蜈蚣……”
那男子卻根本沒有回頭,輕輕一掙已在三尺之外。沐小魚急忙追出門去,那男子卻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輕功之高絕簡直讓人嘆為觀止。
這個人到底是誰?丑姑怎麼會得罪了他?
沐小魚只得回屋,扶起丑姑詢問緣由,丑姑不耐煩地說:“人家要你偷什麼你就去偷啊?你偷得了嗎?偷不了乾脆早點滾蛋,到時連累了我!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我知道你就是巴望我死了,也不想想當初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沒命活在這世上。要滾快滾,滾遠遠的,別讓我看見你!”
沐小魚鼻根酸漲,她啞聲說:“姑姑,你不要再說了。我知道是我那無情的爹娘嫌棄我將我拋下,幸虧有姑姑你養育我長大,含辛茹苦,救命之恩養育之情我今生今世都報答不完!好了,我現在就去‘當鋪王’家探探,就算被抓也絕不會連累姑姑你的。”
說完抹把臉,假裝是擦掉臉上什麼髒東西,轉身出門。
半晌,又傳來一句,“姑姑你快吃糯米糕吧,涼了就膩了,你胃寒,以後這東西還是少吃為好……”語未畢,尾音已被重重關上的木門截斷。
門外空地上,雪片肆意被狂風卷散,露出下方龜裂的灰土地,連同已衰敗的枯草皚皚。
“當鋪王”是京城最大的店鋪票號,掌柜的姓王,所以人稱“當鋪王”。由於家宅資產豐厚,還特意砌了高樓圍台,當然也少不了來護院的一眾武林好手。
但是對於偷中老手的沐小魚來說,這一切還不算難題。
她躍上後院牆外一棵巨大的榕樹,蜷身藏在濃密的枝條間,俯瞰之下,院內場景盡收眼底。
如果只是偷盜財物倒也簡單,可以趁護院們去前院交班的時候潛入主人卧房。憑藉她做小賊的豐富經驗,守財奴們都喜歡將貴重物品放置眼底觸目可及的地方。可是家宅圖紙會藏在哪裏呢?
驀的,她眼前一亮,東廂房那裏新砌一座亭台,正對着西廂房。又見西廂房裏走出來一位富態的少婦,對身邊伺候的丫鬟埋怨:“這裏每天敲敲打打的,真是讓人頭疼。”
那丫鬟趕緊回話:“大奶奶,您就是脾性太好了,依奴婢的意思,倒不如喝令他們趕緊停工了,別擾了您的清夢。”
那少婦搖搖頭,神色憤憤:“有什麼法子呢,那新人如今是老爺心口的痣。我啊,還是守着我的義兒過清淡的日子好了。才不想和這些賤人計較。”
“那也是。別看老爺納了四房小妾了,可還是只有大奶奶您生的是公子,她們別說生公子,就算連個蛋也下不來。”
這句恭維的話雖然粗俗,但顯然說中了少婦的得意之處,她的面色明顯緩了過來。
沐小魚眨巴着眼睛,立馬得了一個主意。
待王家的人都入睡后,她悄悄潛入小公子的房間,點中小公子的睡穴。隨即四下張望一番,將小公子放在一塊額扁後方,這才偷偷溜了出去。
翌日,她女扮男裝喬裝成小道士,來到王家附近轉悠,果然看到王家進進出出一大批人,人人神色焦急,僕人們交頭接耳:“小公子不見了,老爺夫人現在都急瘋了。”
她避開眾人來到後院門口,這裏直通后廂房,經常會有夫人們的貼身丫鬟進進出出,恰好看到昨日那大奶奶身邊的丫鬟疾步而出,她趕忙迎了上去。
“這位姐姐請留步。”
丫鬟抬頭一看,見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道士,不禁語帶不耐:“今日府內有事,你這小道士便不要來糾纏了。”
“請問這位姐姐,府內是否丟失了要緊的人?”
丫鬟愣住了,狐疑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沐小魚立了立身子,感覺自己有那麼幾分仙氣了,便學着師傅平時“訓導”新入門子弟進奉時的語氣,緩緩說道:“也是緣分吧,小道從長白山而來,欲修鍊成仙,要行善百件事,小道可以替你家夫人找出那位要緊的人。”
什麼?竟然有這麼好的事?丫鬟盤算着,小少爺是老爺夫人的心頭肉,若真的找着了小少爺,那賞賜是絕對不會少的。
只是怎麼知道這個人是不是騙子呢?老爺是有家規的,不許隨便帶外人進出。
沐小魚見丫鬟不信,又擺出更為誠懇的姿態:“姐姐,你只要帶小道去見見你家夫人,日中之前小道就可以尋覓到那位要緊的人,另外,若夫人有封賞,小道分文不取,都送於姐姐你,小道只想和姐姐結一個善緣。”
要知道,騙人那可是行偷仗盜之必備厲器啊!
這簡直是天下掉的下的肉餡餅,丫鬟頓時眉開眼笑,急忙說:“那就請小道士趕緊隨我來吧!若你真找着了小少爺,我也跟着你立下大功勞一件!”
她殷勤地為沐小魚打開了後院門。
沐小魚輕輕呼出一口氣,得意地咬咬嘴唇,小魚出馬,“魚”到功成。
正午明空下,北風稍息,一直來溫而不發的陽光,此刻也烈了起來,幾乎要和殘雪交融。就在不遠處的屋頂上,一個戴着銀色面具的男子正靜靜地看着這幕。沐小魚興奮至極又差點被門檻袢到,欲哭無淚的模樣盡收眼底。他略抬頭,看向正是最灼眼時刻的煦陽,雙眸緩緩睜大,似被定住一般,那原本沒有五官的面具上竟然散出幾許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