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哺——虛構人物對小說作者的逆向創造

反哺——虛構人物對小說作者的逆向創造

2001年,也就是14年前,拙作《玉秀》在《鐘山》的第六期刊發了。對《鐘山》雜誌社而言,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小事,刊物編髮了一部小說,如斯而已。但是,對我來說,寫《玉秀》這件事波折了。寫《玉秀》有故事。玉秀給了我很多的幫助。《玉秀》是我寫作道路上深刻而又清晰的一個腳印。

我要感謝批評家,他們認為我有宏闊的理想,夢想着擁有自己的“文學地理”,這才有了“王家莊”系列。我要老老實實地說,事情不是這樣。寫《玉米》的時候我的心思非常簡單,就是寫一個中篇。但是,意外發生了,《玉米》只到一半,那個叫玉秀的姑娘老是站在一棵樹的後面,在盯着我,目光很不本分。非常抱歉,我這樣說有些輕佻了,不像一個作家該說的話。可我必須說出當時的實情:我正和玉米單獨相處呢,一抬頭,我就看見玉秀了。慢慢地,我和玉秀之間有了可怕的默契,只要一抬頭,我總是能夠看見她。這個可怕的默契讓我也不那麼本分了,我的腦海里有了蠢蠢欲動的念頭。40多天之後,《玉米》竣工了,我沒有調整,沒有休息,就在第二天的上午,我在電腦上打出了一行字,是初號的隸體字——玉秀。一個人在這樣的時刻總是有無限的精力,一點也不覺得累,唯一擔心的就是耽擱了。

沒頭沒腦的,我甚至還想起了老托爾斯泰,年輕的老托爾斯泰迎娶新娘去了,娶回來的卻是新娘的妹妹。

為了把事情說清楚,我有必要交代一下《玉秀》的故事梗概:年輕的玉秀在王家莊被人**了,她一個人來到了鎮上,也就是大姐玉米的家裏。在玉米家,玉秀遇上了大姐夫郭家興的兒子、年輕的工農兵大學生郭左。日復一日,郭左和玉秀相愛了。但是,玉秀到底是郭左的“姨媽”,在懷有身孕的玉米眼裏,這場再正常不過的愛情成了標準的“不倫之戀”。為了阻止“兒子”郭左愛上自己的妹妹,玉米以不經意的方式把玉秀被**的事情告訴了郭左,絕望之中的郭左強姦了玉秀。玉秀也懷孕了。未婚先孕的玉秀在小鎮上成了千夫所指的爛貨。玉秀一爛到底,哪個女人得罪了自己,她就勾引哪個女人的丈夫。最終,玉秀把一個男人帶上了糧庫里的菜籽堆,就在他們站在菜籽堆上苟且的時候,兩個人的身體陷進了菜籽,玉秀和那個男人一起失蹤了。一年之後,人們在清理糧庫的時候,糧庫的工作人員從菜籽堆的地面上發現了一塊大疙瘩,一敲,是兩具白色的骷髏。

寫這樣的故事是折磨人的,尤其是寫玉秀的死。《玉秀》寫了大約三個月,也就是90多天。完稿之後我如釋重負。我在第一時間就把《玉秀》交給了《鐘山》的賈夢瑋。到了這個時候,我的確有了一個比較大的計劃,我決定寫一個三部曲,再寫一部《玉秧》。從理論上說,寫完了《玉秀》,我應當接着就寫《玉秧》才對,可是,我停下來了。我沒法開始,我沒有辦法去接近玉秧。玉秀的模樣它揮之不去。在我的寫作生涯裏頭,最艱難、最虐心的一段日子就這樣開始了。——玉秀**的身體正沿着菜籽往下陷,越陷越深,直至沒頂,最後是她的十隻指頭。這個該死的畫面在我的腦海里不停地回放,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玉秀在下陷的時候恐懼么?我在《玉秀》裏頭刻意迴避了這個部分,我沒有勇氣面對它,恐懼的是我。這恐懼與日俱增。我甚至不敢深呼吸,我的身邊全是菜籽。無論是鼻孔還是口腔,只要我做深呼吸,無窮無盡的菜籽就會衝進我的體內。我想把玉秀從我的腦海里趕出去,但是,所有的努力都無濟於事。我非常清晰地知道,玉秀在菜籽堆里,她還活着,赤身裸體的。她身體的內部還有一個孩子。這個透明的、不停地蠕動的胎兒讓我寢食難安。我想自負一點說,我的心臟足夠有力,即便如此,我也覺得自己就快承受不了了。

寫小說是我非常熱愛的一件工作。它適合我。我喜歡虛構。作為一個行為能力不足的人,我喜歡虛擬的世界。我喜歡“在那裏”面對現實、面對歷史。道理很簡單,我只是“坐在那裏”就把所有想做的事情給辦妥當了。“想像”是零成本的,不費體力,它幾乎偷懶。虛構給我帶來了不一樣的滿足。我對我的工作有自豪感。

但是,玉秀死了。不幸的是,在我的想像里,她依然活着,在掙扎。她的眼睛、耳朵、鼻腔、口腔里塞滿了菜籽。是誰讓她死的?作為一個小說家,我可以心平氣和地告訴每一個讀者,是那個時代,是小說內部的邏輯。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殺死玉秀的其實是我。我用想像,用語言,一個字一個字地,把玉秀送上了菜籽堆,並讓她滑落了下去。

在寫《玉秀》之前,我在寫作的過程中面對過無數的死亡,但是,2001年,我第一次知道作家是可以殺人的;2001年,我第一次知道作家這個職業遠不如我“已知”的那樣乾淨。“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也許是對的。但是,玉秀**的、光潔的、懷有身孕的身體在我的想像里掙扎,還有她身體內部的孩子。我突然意識到寫作很可能是一個臟活,很可能。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嚇了我一大跳。必須承認,我沒有精神上的準備。它傷害了我的自我認知,它傷害了我的自豪感。

小說家最基本的職業特徵是什麼?不是書寫,不是想像,不是虛構。是病態的、一廂情願地相信虛構。他相信虛構的真實性;他相信虛構的現實度;他相信虛構的存在感;哪怕虛構是非物質的、非三維的。虛構世界裏的人物不是別的,就是人,是人本身。的確,哪怕僅僅從技術層面上說,小說的本質也是人本的。

如果有人問我,這個世界上最獨特的人際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是小說家與他所描繪的人物。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一個是物質的,一個是非物質的。他們處在同一個時空裏,他們又沒有處在同一個時空裏。這是一種非常獨特、非常微妙、近乎詭異的人際。這種複雜性和詭異性依然和人的情感有關。它牽扯到無緣無故的愛,它牽扯到無緣無故的恨。如果說,在現實生活里,人類的愛和恨還有那麼一些“現實依據”的話,我要說,虛擬世界裏的愛恨情仇要複雜得多、鬼魅得多。一個並不可愛的人,寫着寫着,你愛了;一個你非常愛的人,寫着寫着,你不愛了。這有什麼道理可講么?最極端的例子大概要算曹雪芹和林黛玉了。曹雪芹幾乎從來沒把林黛玉“往好處寫”,從頭到尾,我們所看到的都是黛玉的“不是”,一個標準的、有心理暗疾和行為缺陷的問題少年。但要命的是,曹雪芹越寫越愛她;讀者越讀越愛她,一邊愛一邊數落她的不是,——你就不能改改么?你要是改了,你又何至於這樣呢?我敢打賭,曹雪芹的“一把辛酸淚”,有相當一部分是因為林黛玉。黛玉太叫人傷心了。

在如此複雜、如此鬼魅的愛恨情仇裏頭,小說家和小說人物之間的關係太像愛情了。——你深愛並沉醉的,往往是戀人的毛病,那些啞喑的、古怪的毛病。當然,是毛病,遠遠不是邪惡。塞萬提斯所愛的,是堂吉訶德的一根筋和莽撞;莎士比亞所愛的,是哈姆雷特的優柔和猶豫;哈代所愛的,則是苔絲的單純,骨子裏其實是愚蠢。苔絲與德伯維爾,王熙鳳與賈瑞,同樣是面對男人的勾引,苔絲如果有王熙鳳千分之一的世故、千分之一的自我保護能力,苔絲又何至於殺人?同樣是把男人殺了,鳳姐所用的是“追風無影刀”,保全的是她的名節;苔絲卻選擇了愚蠢,直接把自己送上了不歸路。

我的問題是,小說家如此偏愛虛構人物身上的毛病,是不是小說家陰暗、變態?不是。相反,是小說家熱愛生活、渴望光明。在我看來,這裏頭牽扯到一個比文學還要重要的大問題:——人究竟是什麼?——什麼是人的本來面目。在這個巨大的命題面前,文學顯示了它的大自由和大寬容,它“包容”了“我們的原罪”,而不是強迫我們“清洗”“我們的原罪”。是的,文學更“懂”人,更“憐惜”人,文學還知道“尊重”人。文學有它的信條,不完美的人才更加美好。說到底,宗教只是一把斧頭,它所做的事情格外地簡單,把生命之樹上的枝枝葉葉都砍了,只留下一根通天的、筆直的、光禿禿的樹榦。如斯,宗教的要義其實可以歸納為一個字:“戒。”三戒、五戒,七戒,十戒。中世紀沒有文學,嚴格地說,中世紀的文學之樹不再搖曳、不再蕩漾、不再呼風喚雨、不再濤聲依舊、不再啾啾鳴唱,原因就在這裏。宗教是虛擬,文學也是虛擬,但人類在文學的面前要比在宗教的面前寬鬆得多、自在得多、放肆得多、幸福得多。這就是為什麼早在上帝誕生之前文學就誕生了,而上帝死了,文學依然活着。這是一個足以感動中國、感動世界、感動人類、感動歷史並感動未來的基本事實。

當今的中國有一個流行的說法,中國文學之所以不如人意,中國的社會現狀之所以不如人意,是因為中國缺少宗教。這個說法由來已久了,近幾年更是得到了廣泛的點贊。這個說法愚昧至極。它有害。有“毛病”的人如何才能規避邪惡?靠宗教、靠“疑似宗教”所帶來的“理性崇拜”是極其危險的。常識是,我們所需要的不是宗教精神,是法的精神。我們所需要的是“對法的尊重與敬畏”,而不是“對神的盲信與恐懼”。是宗教就必然伴隨盲信,是盲信就必然帶來崇拜,是崇拜就必然帶來恐懼。但我們永遠也不該忘記,我們有“免於恐懼的自由”。“對法的尊重與敬畏”可以強化我們的人性,“對神的盲目與恐懼”只能為我們提供無法無天和深不可測的奴性,最終,我們失去的必將是“免於恐懼”的自由。

我想說,在我並不開闊的人生里,如何與我的小說人物相處,耗費了我太多的心思。有些人我很愛,有些人我不那麼愛。我不止一次在公開的場合承認,在我所有的小說人物當中,最愛的那個人是玉秀。玉秀當然是不完美的,她的身上有致命的缺陷,輕浮,虛榮。但是,請允許我為她辯護,她是無害的。她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她只是不想讓別人去傷害她。我更想說,一個人僅僅因為她輕浮、虛榮她就鐵定了不能幸福,那麼,當事人是無罪的,有罪的一定是生活。是明媚的陽光造就了我們地上的陰影,而不是月黑風高與大雪連天。

在我的小說里,死亡還少嗎?死去的人還少嗎?可是,玉秀死了,我怎麼就那麼不能釋懷的呢?我把《玉秀》的初稿看了又看,從小說內部的邏輯上說,我敢說,沒有問題,至少沒有大問題,也就是沒有所謂的“硬傷”。可是,我為什麼就不能接受玉秀的死呢?是什麼力量讓我寢食難安的呢?

魯迅先生說過一句話,所謂的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撕碎給人看。”這句話很著名,很鐵血。我沒有魯迅先生那樣的思想高度,可我也不會輕易反對魯迅先生說過的話。然而,從具體的寫作感受上說,我和魯迅的看法又稍有偏差。在我的悲劇書寫里,最讓我感到痛心的並不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撕碎給人看”,而是“把我所愛東西撕碎給人看。”“有價值”和“所愛”,它們是等值的么?不能這麼說。“有價值”很可能是你的“所愛”;但“有價值”未必就一定是你的“所愛”。我不想就“有價值”和“所愛”發表什麼長篇大論,作為作者,我只想排列一個次序,——小說家首先面對的其實是他的“所愛”,然後才是“價值”。說到底,小說家不是機器,不是人工智能,他無法規避他的情感。

問題是,小說家的情感本身是“有價值”的還是沒“有價值”的呢?老實說,我不知道。這句話還可以再追問一下,——當一個小說家的基本情感和那個“價值”不能吻合的時候,小說家該怎麼辦?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夠知道的只有一點,2001年,玉秀死了。在死亡面前,我覺得我這個作家出了問題,我對我的職業產生了恐懼性的懷疑:寫小說是不是太髒了?

賈夢瑋不知道我的心境。就在那一天,快下班了,他晃晃悠悠的,來到《雨花》編輯部了,說“搞點酒啊?”我於是去他在《鐘山》的辦公室,他拿出一瓶威士忌,說“《玉秀》看完了”。他看完了,那就“搞點酒”吧。對了,有一點需要說明一下,那時候他的單身宿舍就安置在編輯部的一間小廂房裏,他的宿舍裏頭有酒。

我和賈夢瑋的關係是有點特殊的,我們經常聊聊小說。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有一好,喜歡聊小說,一旦聊起小說來,我就是一話癆。一旦有人願意,我就盯着誰。我特別喜歡和李敬澤聊,這個許多人都知道,一位批評家告訴我,你和李老師的聊天都成為“美談”了,是“文壇佳話”呢。可是,有點遺憾,我和夢瑋老弟的聊天很不“佳話”。多年之後,我聽到了這樣一個可歌可泣並洞若觀火的說法,說,“兩個人經常關在辦公室里,一聊就是一個下午”。好吧。這句話很好。從語言修辭學的分類上來說,這個例句類屬於“單位”修辭。“單位”修辭有一個基本功能,最大限度地保證語言的嚴密性和客觀性。那句話是客觀的,很正確。

就着威士忌,我們的話題扯到《玉秀》上來了。附帶着我要說一句,我在《鐘山》上刊發過很多作品,多到可以出一本很像樣的小說集了。1998年之後,我所有作品的責任編輯都是賈夢瑋。在我的記憶里,每一次我把小說稿交到賈責編的手上,賈責編都會呈現出他雄偉的責任心,他一定會給我召開一個作品研討會。沒有一次例外。——主辦方當然是《鐘山》編輯部,出席會議的代表是兩個人:責編賈夢瑋,作者畢飛宇。會議是奢侈的,有威士忌。我要說,賈責編天生就該是一個文學編輯,他對自己的刊物有榮譽感。重要的是,眼光獨到,毒,總是能夠在你的小說裏頭找到不能滿意的蛛絲馬跡。這樣的特徵落實到具體的小說文本上來,那就是苛刻。

我對自己其實已經很苛刻了,但是,賈夢瑋對我更苛刻。在這一點上賈夢瑋和業已離開《鐘山》的范小天老哥特別地像。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范小天一直對我說不,我告訴他,“這個作品很好的”,他還是說不。我用了好幾年的時間他才接受了我的作品。我永遠感謝他。范小天離開《鐘山》了,賈夢瑋來了。可我的處境絲毫也沒有得到改善。即使是去年,2014年,我已是一個年過半百、“德高望重”的“老”作家了,拙作《虛擬》也是改了又改之後才刊發的。賈責編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這樣的,“我容易嗎我”。今天,我要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送給賈責編:遇上你這樣的責編,我容易嗎我。

我很想在此討論一件事,那就是寫作的自信。在許多人的眼裏,我是一個無比自信、無比自負的傢伙。事實上完全不是這樣。準確地說,每一次寫作的開始階段,我的確是自信的,那樣的自信甚至能產生美妙的錯覺,覺得自己是愚公,可以移山。但是很不幸,每當小說快要結束的時候——尤其是中篇和長篇——我的自信就會蕩然無存。所謂喪失自信,其實就是喪失判斷。我不自信自然有不自信的理由,——在許多時候,寫作真的會產生柏拉圖所描述的那個“迷狂”,這樣的“迷狂”會帶來生理上的快感,生理上的快感勢必會帶來異乎尋常的自我評判,像酒後。然而,麻煩就在這裏,酒會醒,好狀態卻不容易醒。一個月之後,甚至,一年之後,你好不容易醒來了,你突然發現了,判斷了,你在“迷狂”之中摟住的並不是黃金,是一堆屎。從任何一個角度來說,擁抱一堆屎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你很難微笑着輕吻懷抱里的怪物。

事情就是這樣的,和屎擁抱多了,你的自信會動搖。可我依然要說,喪失自信也不是大事,你可以選擇傾聽,你可以選擇虛心,你甚至還可以選擇謙卑。我可以請教別人的。

雖然在喝酒,可我最關心的事情其實是這個:賈責編,你告訴我,這樣寫玉秀你能不能接受?

賈責編說,從一個編輯的角度說,《玉秀》肯定是好的,但是,作為一個讀者,這樣的玉秀我不能接受,太殘酷了。

賈責編的話讓我很不舒服,我清楚地記得,我很不舒服。可以假定,如果賈夢瑋告訴我,《玉秀》很好,我想我立即就會得到一個借口,然後,想方設法去忘掉玉秀,安安靜靜地去寫《玉秧》。但是,某種意義上說,賈夢瑋的話又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開心,我看到了解脫,是解脫的希望。這同樣是一個借口。我想說,一個人在失去自信的時候往往就是這樣,他需要一種外部的力量,——他願意相信的力量,——他可以憑藉的借口。我一直說,在生活里,有一種最為神奇的東西,它就是借口。

我告訴夢瑋,《玉秀》你先放下,我要再想想。

但是,讓玉秀活下去,這個談何容易。在一部小說的內部,有它完整的運行系統,沒有一個部分是真正獨立的。寫過小說的人一定會同意這樣一種說法,修改小說的結尾,有時候會修改到小說的開頭。回家之後我打開了我的電腦,我找到玉秀髮現自己懷孕的那個部分,然後,拉黑,一直拉到小說的結尾。我幾乎沒有猶豫,一點鼠標,刪了。我知道的,在這些地方我必須鐵石心腸。不能猶豫。一旦猶豫,我就徹底失去了勇氣。刪了,沒了,找不到了,心裏頭反而踏實。

《玉秀》這個小說真的很有意思。在我寫到不到兩萬字的時候,我四歲的兒子趁我離機,悄悄走進了我的書房。他喜歡玩電腦,尤其喜歡鍵盤和鼠標。他的小手噼里啪啦就是一頓敲打。在我再一次回到書房之後,《玉秀》神秘地消失了,一個字都沒有了。我要承認,我在電腦上是一個白痴,但是,因為恐慌,更因為強烈的求生慾望,我犯了一個低級的錯誤,拿起鼠標,到處找。就在當天晚上,我把江蘇作協的電腦專家張榮彩請到了家裏,渴望能夠看到奇迹。奇迹沒有發生。張榮彩十分遺憾地告訴我,如果我不亂動,他也許能幫我找到,但是現在,不可能了。我還是心存僥倖。夜裏頭,夢瑋幫我找來了一位“天才”。忙活到半夜,“天才”說:“實在對不起。”在他說“對不起”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想誇張,我的腦袋上冒出了青煙,差一點就暈厥了。多年之後,我在網絡上看到了一句搖滾般的唱詞:我暈,我暈,我暈、暈、暈。直到今天,一看到這句話我還會想起我的《玉秀》。我望着無辜的兒子,一點一點地控制住我自己,一點一點地安慰我自己,——你行的,你需要的只是安靜下來。真正的奇迹還是出現了。依靠《玉米》所延續下來的那種敘事語氣,一點一點的,我居然又撈回來了。因為有了這樣的經歷,我練就了一項小小的本領,無論處境多麼不堪,只要我想寫,我都可以讓自己靜下心來。

《玉秀》的前半部分我其實寫了兩遍,在此,我必須向我的朋友們道歉。那些日子我不夠體面,到處哭訴,就差眼淚和鼻涕了。現在,我必須面對《玉秀》後半部分的第二次書寫了。當然,不一樣。這一次沒有記憶可以依傍,我能做的事情只是“重寫”。我要說,我的重寫表現出了一個小說家應有的驕傲,我很淡定。我有淡定的理由,玉秀沒死,她還活着。無論她未來的人生怎樣艱難,我們一起來面對。玉秀不再窒息了,她身體內部的孩子不再窒息了,我也不再窒息了。從窒息當中返回自由的呼吸足以保證一個人的淡定。玉秀是這樣告訴我的,天無絕人之路;我則對玉秀說,天無絕小說之路。

時光從來都不能倒流。我所見過的時光倒流只有一次,那在電影《大話西遊之月光寶盒》上。這部天才的、流光溢彩的無厘頭讓我震顫。我想說的是,任何人都不具備超現實的力量,我更不具備,但是,沒有電光火石,僅僅依靠“活下去”的願望,時光真的倒流了。在我的寫作生涯里,這是虛構所授予我的最高獎勵。我沒有獲獎感言,只有心平氣和。

4個月過去了,最終,我把遍體鱗傷但依然活着的玉秀帶到了賈夢瑋的面前。這不只是一部作品的完成,我願意把它看作自己的成長。我說“成長”可不是一句空話,它有非常具體的內容。——作為一個小說家,我對想像力有了一些修正性的認識。

毫無疑問,想像力是最神奇的孩子,他白衣勝雪,光芒四射,萬千寵愛在一身。我愛他。但是,即便如此,我依然要說,你不能為所欲為。在任何時候,為所欲為都意味着邪惡。哪怕你正在做一件最為正確的事情,你也不能侵犯一個普通人——比如說,我——最基本的、最日常的情感。你不該無視我的感受,無論我多麼愛你。你沒有資格讓我臣服。如果你太過分、太驕橫,那麼孩子,你坐下來,我想我們該談一談了。我想和你談一談權力,——你究竟擁有多大的權力?你的權力該不該受到制衡?

其實,問題的核心在於,小說家究竟該擁有多大的權力?作家在他所虛構的人物面前可以不可以為所欲為?嚴格地說,這不是我“思考”得來的問題,不涉及“形而上”。向我提出這個問題的是一位年輕的鄉村姑娘,她美麗、輕浮、虛榮。她叫玉秀。她是第一個向我提出質疑的虛構人物。是她,讓我真正面對了人類的基本情感。同樣是她,讓我真正面對了人類架構性的基本常識。可以說,我塑造了玉秀,玉秀也再造了我。

如果你一定要說,《玉秀》的第一稿比《玉秀》的第二稿更有力、更銳利、更傳奇,我會這樣告訴你,那又怎麼樣?我是一個驕傲的男人,《玉秀》之後我一直保持着小說家的職業自豪,這就比什麼都重要。

2015年3月11日二稿於南京龍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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