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章

兩年後-南越郡往京都的官道

草色侵官道，花枝出苑牆。

馬車達達，往京都前進。初九在一旁騎馬護衛，初八充當馬夫。兩人默不作聲，一個悶頭騎馬，一個悶頭駕趕馬。說是趕，馬車的速度卻不快。初九不說話本就不是奇怪的是，奇怪的是初八也不說話，四周只有馬蹄聲、車輪聲、已經蟲鳴鳥叫。

馬車車輪所經之處，留下深深的痕迹，可見馬車車身比一般馬車還要沉。能造成這麼深的痕迹，真讓人懷疑，馬車是鐵鑄的。車廂由兩馬牽頭，初八的打扮也不似馬夫，衣着雖是單色，從陽光照射下的反光來看，衣料極好。初八手上腰上掛着赤紅的鞭子不用，手上另外再持一精緻鞭子。

馬車車廂比一般平民所乘的，還要寬大，從裝飾來看卻是樸實無華的。天子駕六，諸侯及卿駕四，大夫駕三，士駕二，庶人駕一。雖然只有駕二，馬車沒有遇到任何阻攔。

官道行人不算多，馬車也無幾。若仔細看，前後的馬車始終保持着不遠的距離，彷彿在護衛中間的馬車，又彷彿互不認識，各自趕路。馬車左右也有一群人在趕路，趕路的人有的是商賈貨郎裝扮、有的是書生裝扮、有得鏢師打扮，唯一的共同點是互不說話，也和馬車保持不願不近的距離。不管是趕路的、還是趕車的，都無人喧嘩，彷彿怕吵醒誰似的、或特別趕時間似的，大夥都在認真的在趕路。馬車出發到現在，不管是較為熱鬧的官道，還是如此僻靜之處，一路上都特別安靜。官道的人不多，與馬車同行的至少也有十幾人，可各個好像練輕功似的，腳步聲極淺。等馬車過去，驚異的發現原本深深的馬車車輪痕迹之外，其他路人的腳印極淺。

車廂內，壁上座位都鋪上軟墊。炭盆燃燒着，發出的煙極少，顯然是用着規制最好的炭。車內三人坐着，一人橫卧，氣氛安靜而微妙。

銀瞳將小維抱在懷裏，讓她靠着自己睡，減輕她受馬車顛簸。

馬車車廂寬敞，裏頭容納四人不但不覺擁擠，還有餘地。粗略估算，坐上六七人亦可。

銀瞳眼睛輕輕瞟過另外兩人，兩人臉上一驚，其中一人不由自主的跪下。

“林神醫，小姐她。。。”十八九歲的姑娘，即便穿着像丫鬟，雙眼炯炯，沒有一絲丫鬟該表現惶恐。她跪下，是因為做錯了。主子派她照顧小姐，她竟讓小姐病重之軀醉酒，自知放下大錯。即便林神醫不責怪，回到京都后必向主子負荊請罪。

“怨不得她。”一旁的女子二十歲左右，身材極好，便是久違的尹心怡。“姐姐好酒，她想喝誰也攔不住。再說，姐姐病體未愈，若與她倔，激得她心疾發作更不好了。”

尹心怡幫腔，銀瞳沒有多言，專註的注視小維的動靜。

丫鬟死心眼，跪着亦不言，彷彿銀瞳不說原諒，她便不起身。

偏偏銀瞳又是直心眼的，心思都在小維身上。銀瞳手探在小維額頭，一路上已經不知道探了多少回了。自己日前見她臉色好了許多，經不住她多番相求，一時心軟便讓她出門。沒想，她這一出門，竟去了第一樓放肆吃喝，還與剛相識的新朋友對飲，最終醉着回來。昨夜歸來，數個時辰仍還在昏睡中。小維自那日後便體弱，沒想連酒量都淺了。若是以前的她，不管多醉，第二日午時前肯定會醒。

見銀瞳又獨自發獃，尹心怡開口。“起來吧！林神醫和你家小姐一樣，不喜動不動就下跪。”尹心怡示意丫鬟起身繼續道。“再說，已經將酒換成果子酒，沒想一壇未完，姐姐便不省人事。”

尹心怡這一提醒，銀瞳才省得要把人喊醒。

“起來吧。”銀瞳開口，丫鬟這才起身。顛簸的馬車，絲毫不影響丫鬟的動作，可見是身負武功的。“她的性子我清楚，若拗不過她便讓她喝少許。她身子大不如前，自然易醉。回頭，你與我一起釀些藥酒，既能遂了她的願，又能補身。”銀瞳對小維倒是寬容不少。

“好。”尹心怡將手巾沾濕摺疊成長形，遞給了銀瞳。“林姨你教會我，我在南越郡和京都府邸都備些。只是葯的味道莫要太濃，否則姐姐未必肯喝。”

銀瞳瞟了尹心怡一眼，給小維喝酒已經是寬宏，還要考慮她的口感。不想喝更好，那就不用喝。銀瞳隨時這樣想，卻把尹心怡的話聽進心裏記下了。

銀瞳換下手巾，一旁伶俐的丫鬟將之接過。

“林神醫，你抱着小姐這麼久，想必手腳酸麻。”丫鬟道，“不若讓屬下抱着，保證不會顛着小姐。”

“不必。”銀瞳抬眸，“再加炭。”

車廂內擺着兩個炭爐，小維袖子內又有兩個手爐，丫鬟都已經熱出汗了。

“是，林神醫。”丫鬟不再言語，忙活去了。

加好炭后，丫鬟將帘子仔細再檢查，不讓一絲的風吹進車廂。尹心怡讚賞，龍昊天精心挑選派來的心腹果然心思。

“初八，再慢些。”

“哎。”

銀瞳見小維睡得不舒坦，寧可馬車再慢些，至多在前面城鎮尋一個地方逗留一晚也無妨。距離除夕還有十數日，應該趕得及。只是京都天冷，倒讓銀瞳放心不下，怕小維吃不消。

“前面有個食肆，要停下來休息會嗎？”

初九的詢問，他沒掀開帘子，知銀瞳不願冷風吹進車廂。

“不了。直接到下一個城鎮。”銀瞳三息后再說，“若你們趕車累了，那就先停下休息吧。”

“不累。”初九道，“還沒醒嗎？”初九其實不必問，若小維醒了，以她的性子馬上便會想要下馬車透氣。

“還沒，估計還要多一兩個時辰。”銀瞳說話時不忘為小維掩着耳朵。

“好。”果然，銀瞳這是不願馬車停下的動靜攪擾了小維的睡眠。初九道，“屆時應當已經到了客棧。”

“嗯。”銀瞳倒也樂意，這樣小維就免受馬車顛簸之苦。她素來好動，讓她一整天在車廂內大眼瞪小眼，肯定會把她憋壞了。

銀瞳聞着小維尚未揮發的酒氣，心中不悅。打算到了客棧再告戒，以免愈發無法無天，肆意妄為。她捅再大的簍子，初九和龍昊天也會為她解決。只是她的身子受不了這般折騰。小維不聽丫鬟，還好還願意聽她這個林姨的話。

“我讓人先行前去安排，你莫要操心。”騎着馬的初九手指翻動，打了好幾個手勢。樹影晃動，影衛執行命令去了。初八亦一手牽着韁繩，另一手打了手勢，暗中跟隨的暗衛亦往前頭城鎮奔去。一路馬車行人甚少的管道，暗裏原來安排了不少人跟隨。“炭盆和熱水不會落下。”

銀瞳聽明白了，初九的意思是讓人準備熱水給她沐浴。沾上一身的酒氣，銀瞳本就有沐浴的意思。銀瞳臉上微微發紅，恐這話被隱匿的影衛和暗衛聽了進去，怪不好意思的。

“嗯。”銀瞳喉嚨發出聲音含糊應了聲。

初九不再言語，車廂又回復安靜。

銀瞳抱着小維，讓她睡得舒服些，便開始閉目眼神。林神醫向來寵小維，尹心怡已經習慣了。以前林神醫還會逼迫小維時刻聽從醫囑，可自小維病重醒來后，林神醫對小維更加寵溺，若非真對身體有大損傷，一般都由了她去。

尹心怡也不再說話，閉目養神。

至於兩年前小維為何病重昏迷，龍昊天不說，林神醫和初九更不會說。偶爾只聽得初八碎碎念，說小維墜崖都是他的錯。尹心怡只能猜測，當年小維墜崖，龍昊天和初八皆在場。自那天以後，龍昊天幾乎半步不離宮。其中龍昊天出來現身人前兩次，一是封王，而是大婚。人們只道三皇子患疾靜養，實則龍昊天被拘於府內，最近才被皇上放出。天帝始終沒有賜予龍昊天封地，封爵親王，讓其遷至雍王府。這一道天子諭令，讓許多以為三殿下失寵的朝臣心思再度活躍。

這些皇室官家的政權變動與暗涌，尹心怡並不特別的關注，她只知道，再見龍昊天之時幾乎認不出他來。龍昊天這個年紀該有的年少氣盛幾乎全部消失，頑固子弟的氣息全無，深沉老成，比原來的樣子消瘦成熟不少，眉宇間顯得不符的蒼老。尹心怡也不知道到底林姨給小維用了什麼葯，雖然在病中，模樣顯得越發年輕。若此時龍昊天立於小維之旁，根本不似比小維年少。

也是自那天後，龍昊天不再人前提起韋公子。外人不知，只道年輕的皇子與民間韋公子交好不過是貪一時新鮮。民間亦流傳，百草堂韋公子黯然離開傷心，四處遊歷去了。

天帝也道龍昊天把小維給忘了，龍顏大悅，觀察兩年後終於取消禁足令，時常與身邊親近之人說起，說皇子本就不該被民間女子所惑。有一次龍昊天被召進皇宮，親耳聽聞，竟沒有反駁，還順從的接受天地賜婚的旨意。天帝見狀，更為寬心。尹心怡卻知，這一切都是假象。若龍昊天真忘了小維，怎麼會派人前來，暗中把小白接過去親自養在府里。

果然，隱忍兩年後，龍昊天竟暗中做了不少事，羽翼漸豐卻韜光養晦。等尹心怡知道后，大為驚訝。驚訝於龍昊天的膽大，驚訝於林姨的默許，更驚訝於小維的輕易相信。龍昊天竟暗中前來南越郡，告知小維乃其夫君，既然小維醒來，便是要小維回到京中靜養。尹心怡先前聽聞原本真正的雍王妃重病纏身，龍昊天放出消息，道雍王妃病重，出京靜養。目前只怕小維尚未知，龍昊天的安排，便是讓她以雍王妃的身份，住進雍王府。兩年了，無人再見韋公子，甚至有人猜測韋公子或嫁人、或病逝、或出嫁，誰會想到，韋公子將會換一個身份，光明正大的與龍昊天廝守。

至於原來真正的雍王妃去了那裏？被囚禁，病亡、還是被安置他處，尹心怡並不真正的關心。尹心怡只願，小維安好，龍昊天能與她相守，便已足矣。

初八駕着馬車，南越郡至京都的路上，這一段道路不平整，他已經盡量的小心避過了。初八專註，彷彿此刻趕馬，是異常重要的任務。

初九看着初八側影，這小子倒成熟不少。

這兩年對小維的事情異常傷心，想來是對當日小維墜崖的之事心懷愧疚。初八那裏送他們入南越郡安頓后，再度去了越山山底客棧一趟。南越郡的宅院，是維天銀號的產業。龍昊天親筆提字，讓人將‘逍遙院’三字掛了上去。后又叮囑逍遙院中人，若小維問起，便告知小維的小名為逍遙。硬生生在小維尚未醒來了前幫她易名。後來，初九隱約知道，小維在客棧留下了金絲護甲和親筆書信。書信為何內容不得而知，龍昊天從未告知旁人，將書信貼身守着從未離身。至於金絲護甲，是龍昊天安排人在不久前送回來的。龍昊天之本意是要小維時刻不可身，銀瞳出言反對才作罷。畢竟以小維如今的身子，若時刻穿着金絲護甲，安全則安全矣，可也會呼吸不暢。不得已，龍昊天改為叮囑若小維外出，金絲護甲不得片刻離身。若小維執意不肯穿，便不準出門。

馬車似碾過小石子，顛了一顛，尹心怡睜開眼睛，望向小維的方向。。

銀瞳眼明手快，穩穩扶住。見小維眉頭一蹙，將小維的頭撐得高些，輕輕為她按捏穴道。沒多久，小維又發出沉穩的呼吸，安穩的入睡。銀瞳對小維的無微不至，着實讓尹心怡羨慕不已。若不是瞧見林神醫與初九交好，又知小維和龍昊太的關係，尹心怡不能不懷疑，林神醫對小維有斷袖之癖。

銀瞳目光逗留在尹心怡若隱若現，意味不明的笑意。

“怎麼了？”銀瞳覺得尹心怡怪怪的。

“沒事！”尹心怡掩嘴假意打了一個哈欠，趕緊再次閉目。

馬車搖晃，銀瞳輕輕的調整坐姿后，也如尹心怡一般，閉目養神。銀瞳輕拍着小維的胳膊，像哄小孩般。隨着手輕輕的擺動，往事亦一幕幕的重現於眼前。

銀瞳於三日後醒來，發現自己被安置在南越郡的小院中。靈力幾乎全失，醒來的第一時間，看到的是滿臉鬍渣的男人。男人未必要懂得花言巧語、無需英俊瀟洒學富五車，在你需要的時候，陪伴在側，那便足矣。

在銀瞳尚未發問之前，初九輕輕吻了她額頭，便把她抱起去了小維的房中。

銀瞳見小維安好，確定脈象穩定才綻露從醒來后不曾露出的淺笑。

自此後，銀瞳悉心照料，日復一日，小維的身體逐漸好轉。

初九亦在逍遙院裏住了下來，初八去了京都一趟，便又回來，除了偶爾消失幾日，幾乎日日夜夜，親自守在小維住的院落。銀瞳知道。初八是去京都與龍昊天彙報去了。

銀瞳失了半顆內丹，靈力只夠維持人身，日常作息已經和常人無異。自那日後，便沒使過瞬移，去哪裏都是初九相伴，或徒步，或坐車，日子倒也過得安寧。銀瞳偶爾去百草堂外，常住於逍遙院，日夜研究小維的病況。凡百草堂得的靈藥，銀瞳便要了去，專研如何下藥，為小維滋補身子。她不懂如何回復神識，能做的也只是從身軀上着手。

誰也未曾想，小維一睡就睡了兩年。

睡醒后，竟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儘管銀瞳推測會有這種情況，難免還是黯然神傷。大地之主的神識消散，銀瞳雖來得急救回，讓其剩餘的神識回籠，不全的神識照成小維的記憶破碎，只能靠日後慢慢想起。能活着，已經是萬幸。

這段時日，銀瞳大約知道，小維並非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她的記憶不全，只餘下來之前異世的世界，偏偏把與龍昊天、銀瞳等於天朝的所以都忘了。銀瞳失落的同時，感激上天，給小維多一次活的機會。銀瞳能感受到，復活的是小維，並非大地之主的神識。不知是巧合，還是冥冥中有所註定，自那日後，神女宓的神識如同消散，或應該說，成了銀瞳的記憶，不再佔據銀瞳。

銀瞳不會忘了，當看到小維醒來陌生而又驚慌的眼睛時多麼的心疼。

銀瞳更不會忘了，小維怯生生喊她林姨時，心中那份狂喜。

因為珍惜，所以銀瞳更希望小維能夠幸福快樂。

所以當龍昊天說要派人把小維接去京都，銀瞳不願這份寧靜被破壞，不願小維再受京都寒冷天氣之苦，最終還是答應了。

因為銀瞳想要小維幸福，而這份幸福，唯有龍昊天能給予。

等小維找到幸福后，銀瞳想，她也該陪陪初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