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三篇,也就完了。”

“這是第三篇,也就完了。”

孫臏陡然想起書函的事,將手伸入枕下,摸到書信,正欲拿出,卻見龐涓扭頭望向婢女:“今日范廚共送幾菜?”

婢女叩道:“四菜一湯。”

“嗯,報上名來。”

“四菜是青菜、豆腐、臘肉、鹹魚,一湯是薺菜蛋湯,外加兩個鹹蛋。”

龐涓眉頭一皺,眼睛一橫,轉向龐蔥:“蔥弟,召范廚來。”

龐蔥轉身,正欲離開,孫臏心頭一凜,急問:“賢弟,召范廚何事?”

龐涓怒道:“本府雖窮,參、茸之物不是沒有。孫兄傷勢正在癒合,營養最是關鍵。這些菜肴皆是尋常百姓盤中之物,這廝卻做來讓孫兄吃,豈不找打?”

孫臏笑道:“賢弟,此事與范廚無關。這些菜肴均是臏所喜食,菜譜也是臏親筆書寫,范廚不過奉命做出而已。賢弟要責,責臏好了。”

“若是此說,涓弟暫先饒過這廝。”

孫臏低頭思忖:“看來,書信之事真還不能告訴賢弟。他若知曉,必要追查書信出處,豈不是害了范廚?”思及此已經摸到書信的手遂抽出來。

龐涓掃一眼几案上孫臏寫就的竹簡,笑道:“孫兄,涓弟實在憋不住了,這些竹簡,暫先拿回去拜讀。”說罷動手將竹簡悉數納入袖中。

孫臏亦復一笑:“賢弟盡可拿去,只是”

“孫兄直言。”

“這些均為臏之記憶,草率之間,尚不確切。臏之本意,是想全部寫出,細加斟酌,待確認無誤之後,打總兒交付賢弟。”

“嗯,如此也好。”龐涓點頭,復從袖中掏出竹簡,“涓弟暫放這兒,待孫兄寫畢,打總兒拜讀更好!”

自認龐涓夫婦做義父義母后,小白起時常受邀到武安君府一住數日。綺漪過於思子時,就使老家宰接他回來。龐涓多不在家,瑞蓮孤獨時,就喜歡小白起陪在身邊。每當家人來接,瑞蓮總是依依惜別,臨出門再三叮嚀他早日歸來,好像他回的不是家,而是串個親戚。

這日也是如此,瑞蓮剛一張口,小白起就滿口應下,商定兩日後返回。

這邊也是母子天性,幾日不見,如隔三秋,一見面就摟作一團。

親熱一時,小白起推開綺漪,急不可待地拿出龐涓特別為他定製的紅纓槍道:“娘,看孩兒耍給你看!”

白起走至空場,將一桿小槍舞得有招有式,呼呼風響。

轉眼兩日將過,白起早早起床,走至場中練過一陣槍法,向綺漪辭別,說要去義父家。綺漪割捨不得,不欲他去。

白起跪下,三拜后道:“娘,好男兒當言而有信,孩兒既已答應義母,就當前去履約,否則就是失信。待孩兒前去拜過義母,向她稟明娘親思子之心,然後辭別義母,再回來陪娘如何?”

小小年紀竟能說出此話,着實讓綺漪吃驚,不由得看向白虎。

白虎心中一動,對白起道:“起兒,我們出去轉轉。”

白起跟從父親來到宗祠,在列祖列宗靈前跪下。

白虎指向白圭靈位:“起兒,你可知這一靈位是誰?”

“回稟父親,是先祖父。”

“給先祖父叩頭。”

白起面對白圭靈位連拜數拜,看向白虎。

白虎凝視兒子,猶豫許久,似是下定決心,神色莊重:“起兒,回答為父,你姓什麼,叫什麼?”

白起驚愕:“回稟父親,兒子姓白名起。”

“此名從何而來?”

白起指向白圭的靈位:“是先祖父為兒子起的。”

“先祖父為何取此‘起’字?”

“起者,自立也;起者,自走也!”白起背誦起母親自幼教給他的句子。

“好!”白虎拍拍他的小腦袋,“你再回答為父,今年幾歲了?”

白起越發怔愣:“回稟父親,白起年方七歲。”

“起兒,”白虎凝視他,“你年已七歲,該做大事了。”

聽到父親要他做大事,白起握緊小拳,激動道:“回稟父親,白起年已七歲,能做大事了,父親但有吩咐,起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白虎重重點頭,“為父這就讓你去做一件大事。”說著,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你到義父家中,設法見到孫伯父,將此囊呈交你伯父手中。”

白起望着錦囊:“請問父親,此是何物?”

“這是大人的緊要之物,你呈給孫伯父時,萬不可使他人知曉!”

“也不告訴義父?”

“是的。”白虎鄭重點頭,“不只是你義父,即使你的義母、娘親,也不可告訴。還有,自今以後,你須記住為父之言,對此事守口如瓶,任他何人,任他說什麼,哪怕是把刀槍架在脖子上,都不可泄露半點!”

白起鄭重地接過錦囊,跪地叩道:“父親放心,白起已經七歲了!”

白虎拍拍兒子的頭:“好兒子,為父信你!”

白起將錦囊貼身藏起,與老家宰一道前往武安君府。

瑞蓮早已候着,一見他來,自是一番親熱。白起花費一個上午陪伴義母,及至後晌,瑞蓮累了,自去房中歇息,白起就到后花園裏玩耍,尋機轉入孫臏小院。

孫臏仍舊伏在榻上,一筆一畫地書寫。

白起蹦跳着進來,在榻前跪下,叩首:“白起叩見孫義父。”

孫臏放下筆,慈愛地笑道:“起兒,快快起來。”

白起再叩:“白起謝義父。”

孫臏拍拍他的腦袋:“起兒,這幾日不見你來,義父還在念你呢!”

“回稟義父,娘親思念小起,要孩兒回家幾日,今日方來。”

“好好好,你來就好!再過幾日,待義父傷勢好了,就到外面陪你玩去。”

“謝義父。”白起瞄向婢女手中的干墨,笑道,“姐姐,你教小起研墨,好嗎?”

婢女應道:“研墨是下人做的,少爺是貴體,做不得!”

白起纏住鬧她:“姐姐,你就教教我吧,我要為義父研墨!”

婢女無奈,看向孫臏。

孫臏笑道:“呵呵呵,讓他研吧,我小時就幫爺爺研墨。”

婢女猶豫一下,將手中干墨交予白起。白起接過干墨,一本正經地研磨。

見他研得有模有樣,孫臏鼓勵道:“小起兒,研得好。”

白起抬頭笑道:“謝義父誇獎。”又轉對婢女,“姐姐,給我做只柳哨好嗎?”

婢女為難道:“這柳哨怎麼做?”

“這個容易,”白起笑道,“你到池邊折根柳枝回來,我教姐姐做柳哨。”

婢女笑道:“好咧。”便走出屋子。

聽她走遠,白起察知院中再無他人,跪下,從最裏層衣服摸出錦囊,鄭重遞予孫臏:“家父要白起將此錦囊親手呈予義父,不可使外人知曉!”

想到白虎曾經承諾為自己洗雪冤情,孫臏略怔一下,接過錦囊,拍拍白起的腦袋:“起兒,你小小年紀就如此精靈,將來必成大器。”

白起再拜:“謝義父誇獎!”

是夜,孫臏趕走僕從,撥亮油燈,拆開錦囊,細細讀之:

孫將軍,在下查實,栗平將軍兩年前被排擠出衛,回其家鄉宋地。捎信之人名喚苟仔,為武安君部將。在下查實,欲捕此人,武安君先一步滅口。武安君為將軍師弟,更為在下恩公,然事實如此。另,縱觀朝中,力可影響上意、加害將軍者,非武安君莫屬。鑒於此案通天,在下力微,愛莫能助,只能訴諸實情,望將軍速圖脫身之計。閱后焚之,切切。

白虎

孫臏目瞪口呆,好半晌方才回過神來,從枕下取出范廚送來的書信,兩相比較,內容竟是一致。

孫臏再三看過,將兩封密函全都放到燈上,引火焚之。

孫臏躺回榻上,微微閉目,兩行淚水淌出眼瞼。

翌日晨起,老醫師早早來到院中,為孫臏換藥。

醫師解開縛帶,小聲道:“恭喜孫將軍,傷口結痂了。”

孫臏點頭。

老醫師換過葯,重新包好縛帶,一臉喜氣地顧自說話:“有痂說明已生新皮。將軍,不出七日,此痂當脫,新皮自出,將軍的傷口也就痊癒了。”

孫臏並不接話,只是怔怔地坐在榻上。

老醫師覺得奇怪,打眼望向孫臏,見他兩眼浮腫,想是失眠了,不無關切道:“將軍昨夜是否未睡?”

孫臏再次點頭。

老醫師想了一下:“許是這傷口癒合,將軍癢得難受,這才失眠的?”

孫臏搖頭。

老醫師一怔,望着他道:“既然不是這個,將軍為何睡不去呢?”

孫臏輕嘆一聲:“唉,外傷雖愈,內傷卻是加劇了!”

“內傷?”老醫師摸不着頭腦,“什麼內傷?草民摸摸脈看。”

老醫師摸過脈象,察過舌苔,折騰半晌:“將軍脈象甚好,草民看不出有何內傷。”

孫臏苦笑一聲:“晚生內傷,晚生自知。請問先生,晚生今日可下榻否?”

老醫師搖頭:“結痂期間,將軍更不能亂動。膝為緊要關節,稍一活動,痂必脫落。再生新痂,又需時日了。”

“謝先生提醒。”

醫師走後,婢女侍奉他洗漱,老男僕拿來便器,剛出完恭,范廚那邊就又送來飯食。

孫臏無心吃飯,隨便划拉幾口,便打發范廚走了。

婢女看看時辰,準備好竹簡,一下接一下地研墨。孫臏看一眼榻邊堆放得甚是齊整的竹簡,問道:“姑娘,寫出多少片了?”

婢女稟道:“回將軍的話,奴婢昨日數過,已寫五十一片了。”

孫臏點頭道:“昨夜頭疼一宵,未能睡好,今日就不寫了。姑娘先忙別的活去,我若有事,再喚你來。”

“奴婢遵命。”

看到婢女退出,房中再無他人,孫臏閉目,將這些年來與龐涓共同度過的日子盤點一遍,從平陽結識到宿胥口重逢,再從安邑歷險到鬼谷數年,龐涓為人雖說狠辣,卻也是個爽快之人,有恩有義,未曾有過欺瞞。只這兩年,龐涓竟是變了。

“唉,”孫臏長嘆一聲,“想必是好勝之心害了師弟!在谷中之時,師弟處處與我爭鋒,今日見我遠勝於他,心自變了。”

孫臏坐在榻上,任思緒海闊天空,信馬由韁,眼前接連浮出孫機、孫操、孫安、栗平、隨巢子前輩、先生、玉蟬兒、大師兄、蘇秦和張儀等人,越想越是傷感。

胡思亂想一陣,孫臏悲從中來,滾下淚來。

傷心一時,孫臏忽又想起白虎信中所寫的“望將軍速圖脫身之計”,陡然打個驚愣,顧自嘆道:“眼下看來,我的價值,只在這部兵書。一旦兵書寫成,師弟既生此心,就不會容我。我既是罪人,又是廢人,且又身在虎穴,師弟若要殺我,就如捻死一隻螞蟻”想至此處,淚水再出,“唉,眼下淪入這般境地,叫我如何脫身?”

又怔一時,孫臏的思緒再次回到鬼谷,記起臨別之時鬼谷子曾對他諄諄告誡:“你的名字需改一字可將‘賓’字改為‘臏’字,以使你有所進取你與龐涓同朝事主,凡事多留一個心眼”

孫臏眼中淚出,喃喃自語:“先生,您將一切都料到了,只是弟子愚拙,未能領悟您的苦心。如今弟子身陷囹圄,請先生教我脫身之計。”

語至此處,孫臏陡然想起一事,自語:“對了,臨別之時,先生付我錦囊一個,囑我於緊要時啟之。眼下當是緊要之時,何不啟之?”

孫臏想定,噌噌脫去身上衣物,撕破內中夾層,取出一個錦囊。

孫臏手拿錦囊,望空禱告一番,拆開,裏面是塊絲帛,上面別無言辭,唯有一個“風”字,且沒有居中書寫,而是略偏右下。

孫臏凝視絲帛,良久不得其解。

孫臏閉目凝神,進入冥思。

有頃,孫臏睜開眼睛,拿出絲帛,擺在面前,看過一時,口中自語:“這個‘風’字,究竟有何深意?此絹僅此一字,視其大小,甚是尷尬,若加一字,無處可加,若是不加,先生為何又不居中書寫?”又審一時,心底陡地劃過一道亮光,“此‘風’當是半字,尚有短缺!”

然而,短缺什麼呢?

孫臏再次入冥思,靈機一動:“是了!我受刑身殘,久居床榻,當是病人。病人得‘風’,當是此字了!”迅即取過筆來,在“風”字上加了一個“疒”頭,再視此字,剛好寫滿絲帛,點頭道,“風者,‘瘋’也!”

孫臏悟出先生的錦囊授計,擊打火石,點燃油燈,將錦囊、絲帛一併焚之,望空揖拜,泣道:“謝先生教弟子脫身之計。”

及至傍黑,龐涓急至,不無焦慮道:“涓弟剛回府中,聽聞孫兄昨夜一宵未眠,急切趕來。孫兄怎麼了?”

孫臏微皺眉頭,苦笑一聲:“謝賢弟挂念。昨日夜半,臏夢中醒來,頭疼欲裂,難以入眠,是以今日倦怠。”

龐涓不假思索,朗聲應道:“是了。眼下正值冬春之交,季節變換,孫兄體弱,想是受到風寒侵襲。待涓弟召個醫師,為孫兄診治!”

“賢弟不必了!”孫臏搖頭,擠出個笑,“今日觀之,已無大礙。午後辰光,臏已熟睡一個時辰,頭疼略減一些,今夜若是無事,明日或就好了。”

“也好。”龐涓見孫臏神情輕鬆,知無大礙,轉過話頭,“聽說孫兄傷口結痂,數日之內將會痊癒,涓弟甚慰。待孫兄痂去之日,涓弟就在府中大宴群臣,為孫兄慶賀!”

“臏是罪人,不便太過鋪張!”

“對對對,”龐涓迭聲道,“孫兄所慮極是。這樣吧,涓弟只請殿下與梅公主如何?”

“謝賢弟厚愛。”

龐涓看向几上的竹簡,拿過幾片,匆匆讀過,轉頭問道:“孫兄,寫完幾篇了?”

“此書共有一十三篇,臏寫十餘日了,僅成八篇,甚是慚愧!”

龐涓放下竹簡,笑道:“孫兄不可急切,慢慢寫來就是。”

“賢弟放心,”孫臏應道,“待臏傷愈之時,即可下榻。餘下篇目,不消兩日,當可寫就。”

“有勞孫兄了!”

接後幾日,正值春耕大忙。魏惠王親率百官至郊野扶犁躬耕,夜宿逢澤別宮。龐涓自是全程陪同,至第六日方回。

剛一回府,龐涓就與龐蔥趕赴孫臏小院,見孫臏兩手抱頭,端坐榻上,表情痛楚。

龐涓震驚,急問:“孫兄,你這是怎麼了?”

孫臏一語不發,有頃,指指腦袋,再次閉目。

龐涓看向几案上的竹簡,見未多出一片,眉頭微皺,退出小院,回到自己書房,使龐蔥召來范廚、醫師、婢女、男侍等人,逐一詢問。

婢女稟道:“這幾日來,孫將軍日日都嚷頭疼,有時疼得抱頭捶胸,未曾寫下一字。”

龐涓轉向范廚:“孫將軍飲食如何?”

范廚叩道:“回稟主公,孫將軍飯量陡然增大,平日四菜一湯,孫將軍吃不過一半,只此幾日,孫將軍每頓幾乎全都吃光。小人就加大了供量。”

龐涓凝住眉頭,在屋中連踱幾個來回,停住步子,問老醫師道:“孫將軍傷情如何?”

醫師叩道:“回稟大將軍,孫將軍左膝之痂昨日已落,右膝之痂今夜當落。昨日後晌,孫將軍已經試着下榻,以兩手撐地移動數步。照醫理上說,孫將軍的外傷已經痊癒。”

“孫將軍何以頭疼?”

“草民只醫外傷,頭疼屬於內傷,草民醫術膚淺,看不出病因。”

“嗯,”龐涓點頭,“這也在理。”

老醫師又道:“孫將軍既已痊癒,請問大將軍,草民是否可以回鄉探望老母?”

“你可走了!”龐涓點頭,轉對龐蔥,“老先生醫治孫將軍有功,本君言出必行,再賞足金五兩!”

老醫師連拜幾拜:“謝大將軍重賞!”

龐蔥吩咐范廚、婢女領他前去賬房,支領賞金,見他們走遠,轉對龐涓道:“大哥,孫將軍確實是突患頭疼,前日小弟就說為他請個醫生,孫將軍想是怕添麻煩,只說無礙。小弟去問醫師,他說單從脈象上看,並無大礙,小弟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龐涓略想一下,對龐蔥道:“再觀一夜,若是明日孫兄依然頭疼,就請醫師診治!”

“小弟遵命!”

翌日晨起,范廚提着飯盒走進小院,見孫臏獨坐院中,兩眼發直,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什麼。

范廚放下飯盒,小聲叫道:“孫將軍,早餐來了!”

孫臏似乎沒有聽見,顧自喃喃自語。范廚又叫一聲,孫臏突然發出一聲驚叫,兩手抱頭,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范廚大驚,扔下飯盒,急捏人中,孫臏依舊不醒。

范廚急了,取來一碗涼水,當頭澆下。

孫臏受激,打個驚愣,不無驚懼地盯住范廚,大叫:“你是何人?”

“孫將軍,小人是范廚,你不認識了?”說著伸手攙住他,欲扶他回屋裏去。

孫臏猛地縮手,以手撐地,恐懼地後退幾步,聲音尖厲:“何方妖魔,敢來害我!”

范廚覺得不對,急跪於地:“孫將軍,小人是范廚呀,就是天天為您送飯的范廚,您怎麼連小人也識不出了?”

“哈哈哈哈,”孫臏大笑數聲,“我乃天神下凡,我有八萬天兵天將,你個小小妖魔,焉能害我?哈哈哈哈!”一邊大笑,一邊以手撐地,身手敏捷地退入門內,將門關上,從裏面頂牢。

范廚意識到出事了,撒腿就朝院外急跑。

范廚一氣跑到龐涓的正院,大叫:“不好了,大將軍!不好了”

龐蔥急急出來,厲聲喝道:“范廚,大將軍早就上朝去了,夫人尚在睡覺,你在此地大呼小叫,不要狗命了!”

范廚跪地掌嘴:“小人該死,小人一時着急,方才大叫!”

“出什麼事了?”

范廚手指後花園:“孫將軍瘋了!”

“瘋了?”龐蔥震驚,“如何瘋的?”

“小人不知呀。方才小人為將軍送飯,見將軍瘋了!”

龐蔥不及說話,拔腿就朝後花園跑。范廚起身跟后。

二人轉過牆角,剛到後花園,遠遠望見小院裏濃煙滾滾。

龐蔥急道:“不好,孫將軍放火了!”

兩人撒腿狂奔,衝進院子,猛力撞門。

連撞幾下,門閂被撞斷,二人跨進門檻,但見屋中火光熊熊,几案上的一大堆竹簡,不管是寫字的還是沒有寫字的,盡在炭火盆中燃燒。

火光熊熊,火苗眼見就要躥到屋頂。

孫臏坐在火邊,神色狂躁地朝火里拋扔物品,口中迭聲叫道:“鬼鬼鬼,我燒死你,我燒死你,鬼鬼鬼,我燒死你”

龐蔥顧不得許多,箭步衝上,從火中搶出一些剛剛燃燒的竹簡,甩到院中,用腳踩滅火苗,灼得他齜牙咧嘴。孫臏視若不見,仍在一個勁地向火中拋扔東西,連床上的被子、枕頭也統統扔進火中,濃煙熗得龐蔥、范廚眼淚直流。

孫臏仍舊狂躁,連他最心愛的笙也拿起來扔進火中,拍地大叫:“何方惡鬼,膽敢害我,我這燒死你,燒死你”

那隻孫臏形影不離的笙,一到火中就發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燃燒起來。

龐蔥大叫:“快,拖他出去!”

二人衝進屋中,架起孫臏,拖到院中。

剛剛拖出孫臏,大火已經躥到屋頂,房子燃起,一時間濃煙滾滾,火光熊熊,再也進不得人了。眾僕從望見濃煙,紛紛趕至,各拿器盆,從蓮池裏取水滅火。

一連折騰小半個時辰,火勢方被撲滅,但孫臏的住房已被大火燒得不成樣子了。

龐蔥噓出一口氣,對范廚道:“你守在這裏,我去叫主公回來!”

龐蔥驅車趕往宮中,使人傳話給龐涓。龐涓剛好退朝,疾馳回來,匆匆趕至小院,見龐府上下數十人圍在院裏。孫臏坐在院中,一身污泥,目光獃滯,一手捏拳,一手拿着一根棍子,望空揮舞,口中大叫:“魑魅魍魎犯我天朝,天皇差我下凡擒拿,山中列仙、水中蛟龍,爾等均需聽我差遣,若有抗拒,定斬不饒!”又用木棍砸地,作敲鼓狀,口中鳴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將點兵嘍,東海龍王聽令,本將命你領蝦兵三千,前往山中埋伏;南山猴王聽令,本將命你領猴兵三,前往河中埋伏;華山蛇精聽令,本將命你領蛇兵三千,帶引火之物,前往谷中埋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龐涓眉頭緊皺,上前,小聲叫道:“孫兄!”

孫臏視若無睹,顧自擂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龐涓陡然變臉,大吼一聲:“孫臏,你可認識本將?”

孫臏停止擊鼓,大眼一瞪,目視龐涓,有頃喝道:“何人叫陣,速速報上名姓,本將不斬無名之輩!”

龐涓大叫:“你可認識龐涓?”

孫臏喝道:“什麼胖卷瘦卷,但有名字,且吃本將一槍!咚咚咚,咚咚咚”揮棍照龐涓打來。

龐涓伸臂去擋,卻被打個結實,情不自禁地“哎喲”一聲,退後兩步。

孫臏得勝,鼓聲更響了,手中木棍更是舞得上下翻飛,眾人皆躲。

龐涓吸口長氣,略略一頓,將范廚叫到院外:“聽說是你最先看到孫將軍發瘋的?”

范廚跪地,淚如雨下:“回稟主公,小人像往常一樣送飯,開門卻見將軍坐在院中,口中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小人叫他吃飯,他只是不應,小人又叫,孫將軍突然大叫一聲,昏厥於地。小人忙捏人中,將軍只是不醒。小人急了,澆他冷水。將軍醒來,看到小人,大叫妖魔。小人嚇壞了,緊忙出去喊人。待小人與家宰趕過來,孫將軍已在屋中放火了。再後來,大家就都看到了!”

看到飯盒仍在旁邊,龐涓眼珠兒一轉,拿起飯盒,取出一隻烙餅和兩個雞蛋,放到孫臏前面:“孫兄,早餐來了,請用餐!”

孫臏正在擂鼓,聽到聲音,扭頭看到烙餅和雞蛋,一手抓餅,一手抓牢兩個雞蛋,朝空中狂舞,大笑道:“哈哈哈哈,天皇送我兩件寶物,魑魅魍魎,哪個前來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聲越擂越快,大叫,“好個魔頭,膽敢背後偷襲本將,吃我一彈!”說著將一個雞蛋奮力甩向背後的范廚,正中范廚胸部。

范廚驚叫一聲,連退數步。孫臏繼而又將麵餅甩出,麵餅旋轉着飛過眾人頭頂,飄過院牆,嚇得站在那裏看熱鬧的幾個婢女尖聲驚叫。手中只剩一個雞蛋了,孫臏不再拋扔,將之從左手轉到右手,再從右手轉到左手,眼珠子四下亂轉,口中大叫:“爾等魔頭,哪個還敢送死?”

圍觀僕從無不驚懼後退。

龐涓看向眾人,吼道:“都在這兒幹什麼?滾!”

眾人四散走了。

龐涓眯起眼睛,凝視孫臏,有頃,眉頭微皺,大步離去。

龐涓剛到客廳,龐蔥就跟過來,手中拿着幾片燒損的竹簡,遞給龐涓。

龐涓細細審看,沉思有頃,搖頭:“蔥弟,你看出沒,孫兄這是裝瘋。”

龐蔥震驚:“裝瘋?”

龐涓點頭,嘆道:“唉,你說孫兄這這何苦來着!”

“這”龐蔥遲疑半晌,“大哥如何知道孫將軍是裝瘋?”

“就是此物。”龐涓將手中的幾片竹簡扔在几上,“若是真瘋,孫兄就不會毀掉這些竹簡。”

龐蔥急道:“大哥,小弟眼拙,看不出孫將軍是專門燒毀竹簡的!小弟親眼看到,他連最心愛的那個笙都扔進去了。他是在與鬼魔作戰,要燒死它們,房中能燃之物都被他扔到火盆里了,這幾片竹簡是小弟撲救出來的!”

“唉,”龐涓輕嘆一聲,“蔥弟,你是實誠之人,如何識得孫兄?只可惜,孫兄此番聰明過頭,將這出苦肉計演得過分了,反倒露出破綻。”

“苦肉計?”龐蔥似不明白,大瞪兩眼,“大哥,何為苦肉計?”

“你聽說過壯士斷臂的事嗎?”龐涓問道。

龐蔥搖頭。

龐涓苦笑一下:“蔥弟,今日看來,你得多讀些史書才是。大丈夫立於世間,當干大事。你這整日守在府里,難道真要做一輩子家宰不成?”

龐蔥臉上一熱,撓頭:“大哥責得是。只是蔥弟愚笨,少不讀書,今已早過冠年,縱使想讀,怕也趕不及了。再說,大哥從早到晚忙活於外,府中諸事,也得有人照管。”

“這倒也是。”龐涓點頭,“只是這也委屈蔥弟了。依蔥弟才氣,到軍中做個偏將,為三軍管個庫糧,也是該的。”

龐蔥笑道:“謝大哥提拔。只是蔥弟沒此福分,啥都沒有想過,只想在大哥府上,為大哥守好家業。大哥能將這份家業交給蔥弟,已是高看蔥弟了。”略頓一下,盯住龐涓,“壯士斷臂,大哥還沒講呢。”

“說走題了。”龐涓苦笑一聲,“壯士斷臂講的是要離刺慶忌的事。當年公子光使專諸刺殺吳王僚,自己繼承王位,是為闔閭。吳王僚的長子慶忌逃至衛國,圖謀復仇。傳聞慶忌是吳國第一勇士,萬夫莫敵。闔閭與伍子胥選中劍客要離前往行刺。要離自斷右臂,殺掉家小,謊稱是闔閭所為,投奔慶忌。慶忌見他模樣,深信不疑,視為心腹,終被要離刺死。”

龐蔥點頭悟道:“苦肉計指的就是要離殺妻滅子,自斷右臂。”

“正是。”

龐蔥沒想明白,撓撓頭皮:“大哥說孫將軍裝瘋,為何也是苦肉計?”

“唉,”龐涓輕嘆一聲,“蔥弟有所不知,在谷中之時,先生授予大哥一部兵書,叫‘吳起兵法’,而後又授孫兄一部兵書,喚‘孫子兵法’。大哥已將《吳起兵法》傳與孫兄,孫兄也答應將《孫子兵法》傳與大哥。不想尚未傳授,孫兄卻又瞞着大哥,暗結齊、秦,終被王上察覺。王上本要斬他,大哥因與他有八拜之交,情深意篤,朝廷之上舍死保全他的性命。王上因念大哥往日功勞,改旨處他臏刑。行刑之後,大哥又將孫兄養在府中。旬日之前,孫兄記起前諾,要大哥備下筆墨竹簡,欲將《孫子兵法》抄錄下來,給大哥賞讀。誰想僅僅抄個開端,他就”

“孫將軍為何不願抄錄此書?”

“《孫子兵法》是世間孤本,天下寶書,先生授予孫兄后,即已焚之。若是孫兄授予大哥,大哥就是天下第一兵家,無人可敵。”

“蔥弟明白了,想是孫將軍嫉妒心起,不願將兵書授予大哥。”

龐涓點頭。

“那”龐蔥仍是不解,“在谷中之時,先生為何不將此書一併授予大哥?”

“唉,”龐涓嘆道,“都怪大哥念叨家仇,執意提前出山。先生苦勸,大哥只是不聽。想是先生震怒,故意不授予我。”

“如此說來,”龐蔥怒道,“孫臏實在可惡!大哥如此待他,他卻不思報答,在此凈耍花花腸子!”

“唉,”龐涓復嘆一聲,“兄弟有所不知,也是大哥害了孫兄啊!那年大哥若是不請孫兄來此共享富貴,孫兄就不會受此皮肉之苦。前幾日大哥若是不予孫兄筆墨竹簡,要他抄寫兵書,孫兄也不會裝瘋賣傻,行此苦肉之計。”

“大哥你”龐蔥跺腳道,“真叫個痴!”思忖有頃,眼珠兒一轉,“大哥放心,此事交予蔥弟好了。此人既是裝瘋,我就不信,他能裝多久!”

“蔥弟不可胡來!”龐涓厲聲止住,“無論如何,他都是大哥義兄。大哥為人,寧可屈自己,斷不屈朋友!”

“可他不夠朋友!”

“孫兄不夠朋友,大哥不能不夠朋友!”

龐蔥垂下頭去,不再說話。

龐涓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蔥弟,你就莫管此事了。話說起來,這些日子,都是何人去過小院?”

龐蔥想一會兒,搖頭:“除范廚、婢女、老醫師、男侍之外,沒有人去過。對了,還有一人,就是小白起。”

“小白起?”龐涓心中一凜,“他人呢?”

“方才見他在外面耍劍呢,蔥弟這去叫他。”

“我自己去吧。”龐涓疾步走出,拐過牆角,遠遠望見小白起在空場上左右往來,手中木劍上下翻飛,呼呼風響,口中發出“嘿嘿嘿”的聲音。

龐涓走近,輕輕鼓掌。

見是義父,白起收劍叩道:“白起叩見義父!”

龐涓誇道:“這路劍法你昨日剛學,今日就能舞得有聲有色,真讓義父高興。”

白起再叩:“謝義父誇獎。”

龐涓上前抱起白起:“兒子,孫義父的事,你聽說了嗎?”

“知道了。”白起不無傷心,連連點頭,“方才我去看望孫義父,義父竟是連我也認不出了。我喊他義父,他拿棍子打我,還說我是小妖魔。義父昨日還好端端的,今日竟是這樣,真是可憐。”

龐涓長嘆一聲:“唉,乖兒子,你可知道,你的孫義父為何發瘋嗎?”

白起搖頭。

龐涓又嘆一聲:“唉,說起此事,還怪兒子你呢。”

白起驚愕地抬頭望着龐涓:“怪我?”

“義父聽說,前幾日你到孫義父那兒,將什麼物件交給孫義父了?”

白起心頭一凜,耳邊響起父親白虎的聲音:“不僅是你義父,連你娘親都不能告訴,而且,從今以後,你須對此守口如瓶!”主意打定,緩緩搖頭,“那日我去為孫義父研墨,未曾送過他什麼。”

龐涓笑道:“乖兒子,你再想想,別人是否托你送過什麼?”

白起歪頭望着龐涓:“請問義父,誰會托我?”

“譬如說,你父親,你母親,或是你義母?”

白起堅定地搖頭,有頃,眼睛一亮,不無興奮道:“義父,兒子想起來了!”

龐涓驚喜道:“乖兒子,快說!”

“那日臨走之時,孩兒確將一物送予孫義父了。”

“哦?”龐涓急問,“是何寶貝?”

“一隻柳哨!是兒子親手做的!兒子送予孫義父,孫義父別提多高興了,兒子走出老遠,還聽到他在屋子裏吹呢,吱吱吱,吱吱”白起鼓起小嘴,吱吱不停。

龐涓的臉色陰沉下來,將白起慢慢放到地上,轉身走開。

白起急追幾步:“義父,柳哨可好聽呢,義父若是喜歡,孩兒這也做一隻送你。”

龐涓回過頭來,朝他笑道:“義父不喜歡柳哨,你這做了,還送孫義父去!”

孫臏發瘋是龐涓萬未料到之事。整整一日,龐涓哪兒也沒去,只將自己關在書房,悶坐於席,凝神冥思這一突然的變故。

無論如何,龐涓死也不相信孫臏是真瘋。最大的可能是,孫臏在知曉真相后,萬般無奈,佯瘋假痴。然而,孫臏又是如何知曉真相的呢?就眼下所知,在這魏國,若是有人知曉真相,無外乎二人,一是他龐涓,另一就是白虎。

眼下的關鍵是,白虎究竟知曉多少?苟仔死了。栗平?對,栗平!他會不會派人去衛國調查栗平?只要查出栗平身邊沒有一個叫劉清的報信人,白虎就可證明那封信是偽造的,孫臏是蒙冤。依白虎性情,必會稟報朱威,朱威亦必稟報相國,然後是王上!還有,白虎是怎麼知道並追查苟仔的?唉,這個賭徒認起真來,竟也這般了得!

龐涓緊張起來。他知道,不到萬不得已,他不能將真相告訴白虎。再說,即使告訴白虎真相,那時的白虎會不會依舊認他這個“恩公”呢?若是不認,他與白虎之間就是對手,就是你死我活。想到過去的恩恩怨怨,想到他如何智救白虎於賭場,白虎又如何冒險救他於死牢,龐涓黯然神傷。

“唉,”龐涓輕嘆一聲,“難道是我走得遠了?萬一孫兄孫兄不是裝瘋,而是真的就此瘋了,倒也叫我於心不忍。無論如何,孫兄與我有恩有義,情同手足,孫兄因我而來魏邦,又因我而受此劫,成為廢人不說,又成一個瘋痴之人,我”垂下頭去,有頃,連連搖頭,“不不不,萬不能生此婦人心腸!依孫臏修為,進谷之前尚且不懼生死,谷中數年,更是開悟天地之道,何能發瘋?如此瘋癲必是假的。待我再尋計謀,戳穿他的把戲!”

龐涓正在思謀,院中傳來腳步聲。聽聲音知是瑞蓮,龐涓計上心頭,端坐於席,面現傷悲。

瑞蓮敲門,龐涓不應。

瑞蓮推開房門,走進廳中,近前道:“臣妾聽說夫君一整日都悶在書房裏,飯也不吃,心中憂慮,是以過來看看。”

“謝夫人挂念,”龐涓指指身邊席位,“夫人請坐。”

瑞蓮坐下,凝視龐涓:“夫君茶飯不思,可為孫兄?”

“唉,”龐涓長嘆一聲,潸然淚下,“孫兄與涓情同手足,眼下卻成這樣,涓實在不忍一睹啊!”

瑞蓮亦是垂淚:“夫君所言甚是。臣妾前日進宮,看到梅姐仍在為孫兄傷悲。梅姐心比天高,命卻凄苦。孫兄已成這般模樣,梅姐仍舊痴心不改。要是孫兄瘋癲之事為梅姐所知,不知她該多麼傷心哪!”

“夫人掛心得是!”龐涓抹去淚水,“夫人提起梅姐,涓倒想起一事,孫兄的瘋病,梅姐或許能治。”

瑞蓮驚喜:“真正好哩!夫君快說,怎麼來治?”

“孫兄逢此大難,心中必窩怨氣。加之下肢傷殘,久卧病榻,怨氣無處發泄,這才上行攻心,引起心神錯亂。孫兄發病之前連續頭疼數日,想是前兆。孫兄與梅姐相知甚深,若有梅姐出面,孫兄怨氣或可沖泄。怨氣沖泄,瘋病也就不治自愈了。”

“嗯,”瑞蓮點頭,繼而憂心道,“只是,眼下孫兄成了這般模樣,梅姐若是見到,豈不是焦心?”

“梅姐深愛孫兄,若是聽聞孫兄發病,卻又見不到人,豈不是更加焦心?”

“夫君所言也是。臣妾明日進宮告訴梅姐。梅姐若有此意,臣妾就帶她過來。”

龐涓深揖:“涓代孫兄謝夫人了!”

孫臏的住房被燒,一時難以修補,龐蔥安排他住到苟仔的小院,不料孫臏不肯,守在小院裏不走。夜晚來臨后,孫臏就在屋檐下靠牆睡去了。

翌日後晌,龐涓、龐蔥、瑞梅、瑞蓮四人匆匆走進小院。

一進院門,龐涓就叫起來:“孫兄,孫兄,梅公主看你來了!”

沒有應聲。

龐涓走進主房與偏房,四處找尋,仍未看到孫臏,便轉對龐蔥:“咦,孫將軍呢?”

龐蔥四處尋找,終於在一堆乾柴里發現孫臏,睡得正香。只一日不見,孫臏就已不成人形,披頭散髮,蓬頭垢面,身上衣衫儘是泥污,看起來活脫脫一個流浪街頭的瘋漢了。

看到孫臏,梅公主不顧一切地掙脫瑞蓮,只幾步撲到牆角,抱住他,放聲悲哭:“孫將軍”

這正是龐涓想要看到的效果。

瑞蓮急走上前,硬將瑞梅拉起。

龐涓跺腳大罵眾仆:“你們這群飯桶,如何能讓孫將軍睡在這裏呢?快,快將孫將軍抬回房裏!”

龐蔥與兩個男僕七手八腳地將孫臏抬進偏房。

孫臏被折騰醒了,死命掙扎:“爾等魔頭,快快放我!如此暗算本將,算何本領?”

眾僕從不由分說,硬將孫臏抬到榻上。

龐涓跟進,叫道:“快,拿熱水來!”

僕從端來熱水。

龐涓親自動手,拿方巾為孫臏洗臉。孫臏強力掙扎,不讓他洗。龐涓不由分說,一手將他牢牢按住,另一手將他面孔洗凈,按在榻上,蓋上棉被。

孫臏受制,瞪起大眼驚懼地盯住他,好似他是真正的魔頭。

龐涓跪地,放聲悲哭:“孫兄”

孫臏的目光更加驚懼,全身劇烈顫抖,縮至床榻最裏面的牆角。

瑞蓮使個眼色,龐蔥領眾仆退到院外。

龐涓泣不成聲:“孫兄,梅公主望你來了!”

梅公主這也恢復理性,走到榻邊,跪下,泣道:“孫先生,你的梅梅姑娘看你來了!”

孫臏全身發抖,兩手捂眼,口中大叫:“爾等魔頭,快快走開,快快快快快快走開!”

龐涓站起,拉一把瑞蓮。二人退出,順手掩上房門。龐涓將耳朵貼在門上,專註地聽着房中動靜。

梅公主哭有一時,見孫臏仍在大叫魔頭,陡然停住哭泣,直視孫臏,和淚吟道:

淡淡一樹梅,

悄悄傲霜開。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徑來。

孫臏仍在發抖。

梅公主略頓一頓,再次吟詠: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兩意化春風。

孫臏仍舊兩眼痴獃,不無驚懼地盯住瑞梅,口中叫道:“魔頭,魔頭,爾等快快走開”

瑞梅急了,又哭一時,哽咽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蓮,花之貴也;秋有**,花之隱也;冬有紅梅,花之藏也。富為花之衣,貴為花之冠,隱為花之情,藏為花之心。臏臏何德何能,敢望花花之心哉

瑞梅吟至最後,泣不成聲,縱身一躍,撲到孫臏身上,卻被孫臏猛力一推,朝後跌倒。

孫臏又向牆角縮起身子,不無驚懼地盯住她,狂叫:“魔頭!魔頭!你是大魔頭,快跑啊,大魔頭來嘍!快跑呀,大魔頭來嘍——”也幾乎是在同時,一反驚懼模樣,橫眉怒目,抄起木枕,朝身後的牆上狂擂,口中響起戰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大魔頭,本將哪裏怕你?本將是天神下凡,天皇予我渾天寶杵,爾等魔頭速來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瑞梅身心俱碎,慘叫一聲,昏厥於地。

龐涓聽得真切,破門而入,抱起梅公主,與瑞蓮急急退出。

“哈哈哈哈,”孫臏爆出一聲長笑,敲起得勝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將旗開得勝嘍,大魔頭被本將的渾天寶杵打死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聽到院外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小院裏恢復死寂,孫臏的鼓聲減弱,漸漸化作一聲低沉的嗚咽:“咚咚咚梅梅姑娘咚咚咚梅姑娘”

兩行濁淚順着孫臏的兩頰緩緩滾落。

孫臏瘋后,龐涓禁止所有僕從外出,連范廚買菜也受限制,只許他列出菜名,由龐蔥親自購置。

直到第三日,龐涓方才取消禁令。范廚出得府門,尋到機會,悄悄趕至秦氏皮貨行,將這一事件由頭至尾向“恩公”細述一遍,末了,泣不成聲:“孫將軍就就這樣瘋了!”

公子華心中有數,點頭問道:“孫將軍發病之時,膝上傷勢如何?”

“剛好痊癒。”

公子華愈加肯定,思忖有頃,再問:“請問范兄,大梁城中可有專治瘋魔的醫師?”

范廚略想一下:“小人聽說有兩個醫師,都能治癔病和瘋病。”

“說說他們。”

“一個中年人,住在西街,另一個年歲大些,住在南街拐角處。”

“哦?”公子華問道,“他們中哪一個名氣更響?”

“當然是那個年歲大的。聽說中年醫師原是他的弟子,後來自立門戶了。”

“他姓什麼?”

“姓黃,傳聞醫術了得,但凡瘋人,一見他就老實了!怎麼,公子找他?”

公子華淡淡一笑:“此人要發財了!”

范廚走後,公子華驅車趕至南街,遠遠望見拐角處掛着一個幌子,上書一個大大的“醫”字。

公子華停車,走進醫館。

一個老者聞聲迎出,公子華拱手道:“可是黃老先生?”

黃醫師回禮:“正是老朽。”

公子華開門見山:“聽聞老先生專治瘋魔,晚生特來求請。”

“公子請!”

老先生將公子華讓進客堂,自我介紹道:“老朽這個門店連同醫術,俱是祖上所傳,老朽是第五代傳人了。”

公子華抱拳:“晚生久仰!請問診費如何計算?”

黃醫師抱拳應道:“在大梁城之內,出診以次計數,每次五十布幣,藥費另計。一般性瘋魔,足金三兩包好。”

公子華稍稍怔了下:“每次既為五十布,先生這‘三兩包好’,又是何意?”

“是這樣,”黃醫師詳加解釋,“但凡瘋魔,老朽至多收取足金三兩,逾過此數瘋魔仍不痊癒者,老朽一銅不收,直至治癒為止。”

“若是先生一直治不愈呢?”

“退回所有診費。”

“先生果是藝高!”公子華豎起拇指,從袖中摸出五塊金子,擺在几案上,“晚生有一病人求請先生診治,這是定金。”

“這”黃醫師望着五塊黃燦燦的金餅,驚愕了,客官的病人必是非同尋常,能否告訴老朽病人是誰?”

公子華起身走到黃醫師身邊,附耳低語有頃,退回去坐下。

黃醫師思忖良久,搖頭:“請公子收起金子,回去吧!”

公子華微微一笑,從袖中再出五塊金餅,擺在几上:“先生,這是十兩足金,仍為定金。事成之後,在下另謝十兩!”

“公子錯了,”黃老先生仍舊搖頭,“老朽不從,不關金子之事。黃門世代行醫,唯重醫德,未曾做過虛浮之事。若是貪圖這點金子,縱能瞞過眾人,瞞過大將軍,老朽醫德卻失,祭祀之時,天知地知,你叫老朽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公子華拱手道:“先生醫德,令人敬重。拋開金子不說,老先生可知孫將軍否?”

“老朽不知。”

“不瞞先生,”公子華神色凝重,緩緩言道,“晚生這向先生托底了!孫將軍是天下名將孫武子的六世玄孫,先祖父孫機是衛國相國,王上伐衛之時,上將軍公子卬在平陽屠城,孫門舉家為衛室盡忠,唯有孫將軍幸免於難。後來,孫將軍與大將軍結義進山,共拜鬼谷先生為師。大將軍學藝不精,各方面皆不及孫將軍,因嫉成恨,在王上面前陷害孫將軍,處孫將軍以臏刑。孫將軍已成廢人,大將軍仍不放過,將其軟禁府中。孫將軍被逼無奈,這才裝瘋。若是先生診出孫將軍是在裝瘋,孫將軍命必不保!孫氏一門,唯留孫將軍一人,而孫將軍生死,將繫於先生一言。就晚生所知,最大的醫德是救人於危難,先生一言,既可活孫將軍,又無損於大將軍毫髮,晚生竊以為,如此兩全之事,非但無損於醫德,反倒是一樁功德,敬請先生三思。”

黃醫師沉思良久,抬頭看向公子華:“聽聞孫將軍是個好人,龐將軍也是個好人。他們之間的事,誰也說不清,更不關老朽的事。不過,公子所言也不無道理。既然一言可活孫將軍,又無損於龐將軍,老朽在先祖面前也就有個解釋了。這樁事情,老朽可以應允。”

公子華拱手謝道:“晚生代孫將軍謝先生救命之恩!”

“老朽雖說應允公子,可大將軍是否來請,也未可知。因而,公子先不忙謝,定金也請拿回。”

公子華再謝道:“先生放心,晚生一言,駟馬難追。若是大將軍不請先生,十兩金子就算晚生孝敬先生的。若是大將軍來請,只要先生不去說破,晚生另以十兩相報。”

黃醫師長吸一口氣,拱手道:“公子執意不肯,金子可以暫放老朽這兒,待事過之後,另行奉還。”

公子華起身告辭,黃醫師送至門外,望着車馬遠去的背影,搖頭長嘆一聲,返回店中。

同一日,西街專治瘋病的中年醫師家裏也有人登門,被人連夜載至數百裡外出診去了。

送走梅公主,龐涓再次悶坐書房,苦苦思索。孫臏若是裝瘋,就是得知內情了。內情唯有白虎可能知曉,而在他的防範下,白虎從未單獨會過孫臏。所有進入小院的人,也都經過他的嚴格挑選。范廚?也不可能。范廚既不認識白虎,也未聽說過他們有過任何接觸。唯一的可能就是白起,但一個七歲的孩子,縱使白虎有所交代,那日他的天真是裝不出的。再就是梅公主。梅公主今日這個表現,孫臏再有定力,縱使一個石人,不露破綻也不可能,但

難道孫臏真的瘋了?龐涓的眉頭越擰越緊。有頃,龐涓眉頭一動,有了主意。瘋與不瘋,瞞不過醫師。孫臏若是裝瘋,裝得再像,也不可能瞞過專治瘋病的醫師。

想至此處,龐涓起身走到門外,召來龐蔥,輕嘆一聲:“唉,蔥弟,今日看來,孫兄之病不像是裝的。孫兄甚不容易,落到這般地步,我這個當弟的越想越是難受。無論如何,有病得治。你打探一下,大梁城中,可有專治瘋病的醫師?”

“我已問過了。”龐蔥應道,“大梁城中,能治瘋病的共有兩個醫師,一個住在西街,一個住在南街。兩個人中,唯南街的黃醫師醫術最高,說是五世祖傳,三兩金子包治,治不愈分文不收。”

龐涓不假思索:“全都請來。”

“西街那人外地出診去了。說是到韓國什麼地方,看這樣子,三日五日回不來。”

“好吧,就請黃醫師。”

不消半個時辰,龐蔥帶着黃醫師來了。龐涓見過禮,引他前往孫臏的院子。尚在路上,三人就聽到孫臏正在院中擂鼓,聲音有高有低,抑揚頓挫。

黃醫師示意,三人止步。

黃醫師聆聽一時,抬腿進門。

見有人進來,孫臏情緒激動,大聲喊道:“大魔頭來了,天兵天將快快列陣,聽本將號令,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黃醫師觀察一陣,問龐蔥道:“此人發病多久了?”

“有四日了。”

“發病之前,此人是不是連續頭疼,是不是狂吃猛飲?”

“正是。”

“發病之後,此人一直這樣嗎?”

“時好時壞,有時倒頭大睡。”

“嗯,”黃醫生不再多問,語氣肯定地點頭,提高聲音,顯然是說給孫臏聽的,“是瘋症無疑。待老朽摸摸脈象。”

聽到黃醫師欲摸脈象,孫臏的鼓聲更急,兩隻胳膊拚命揮舞,拳頭亂打。見黃醫師無法近身,龐涓出手,一把扭住孫臏的兩隻胳膊。

黃醫師伸手搭脈,摸索一陣,鬆開,眉頭擰緊。

龐涓急問:“黃先生,病情如何?”

“唉,”黃醫師長嘆一聲,語調沉重,“此人所患,當為失心瘋。”

“何為失心瘋?”

“回稟大將軍,”黃醫師侃侃言說,明是講給龐涓,實則說給孫臏,“人有二身,一為肉身,一為靈身。二身合一,方為常人。靈身又稱元神,一旦受驚,就會逸出肉身,靈肉分離。肉身無靈,就會失控,常人即成瘋人。靈身何時返回肉身,瘋症何時才得緩解。靈身若是一直回不到肉身,此人就會長期瘋癲。”

龐涓聽得雲裏霧裏,但對黃醫師講出的這段宏大玄深的醫理大是嘆服,默然良久,點頭道:“黃醫師不愧是名醫,這失心瘋”

黃醫師順口接道:“醫理上說,靈身受驚途徑不同,程度不同,病症自也不同。大凡瘋症,可分四種,一為迷心瘋,二為亂心瘋,三為驚心瘋,四為失心瘋。”

“聽先生話音,”龐涓驚道,“難道失心瘋最是厲害?”

“正是。”黃醫生點頭,“通常瘋病,均是迷心瘋和亂心瘋。迷心瘋、亂心瘋可治,驚心瘋或可治,失心瘋不可治,因為失心瘋患者,元神受驚最甚,完全遊離肉身,無處可寄。孫將軍之病,莫說是在下,縱使扁鵲再世,怕也難治。無論何人,一旦患上失心瘋,此生也就毀了。”

“這”龐涓目瞪口呆。

“這樣吧,”黃醫師輕嘆一聲,“老朽開出一方,此人若是按時服藥,病情或可有所緩解。但要根治,大將軍尚需另請高明。”說畢,當場開出一方,呈予龐蔥。

龐蔥接過藥方,目視龐涓。

龐涓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小院,將出門時,扭頭:“賞金一兩,送客!”

龐蔥拿出一塊金餅,遞給黃醫師,陪他走出小院,遠遠聽到孫臏的得勝鼓再次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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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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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三篇,也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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