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降臨(2)

第2章 降臨(2)

一名醫生踏進走廊,朝他和母親招手。他走到病床邊,不敢直視父親,只盯着一隻緊抓床墊的黝黑大手。那隻手似乎要把床墊撕成兩半。父親的手確實有辦法將床墊撕成兩半,因為那是城裏最強壯的一雙手。他父親是紮鐵工人,負責在泥水匠完成工作之後前往工地,用他的大手握住用來強化水泥的鋼筋的突出端,並使用快速熟練的手法把鋼筋末端捆紮起來。他見過父親工作的樣子,看起來彷彿只是在絞布,人類發明的機器都不會比他更加勝任這份工作。

他緊閉雙眼,聽見父親在承受極度痛苦的狀態下大聲吼道:“把孩子帶出去!”

“可是他想……”

“出去!”

他聽見醫生的聲音說:“止血了,快!”有人從他的雙臂下方把他抱了起來,他扭動掙扎着,但他太小太輕,無法掙脫。這時他聞到了那種氣味,血肉燒焦的氣味。

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醫生說:

“鋸子。”

門在他背後關上。他跪了下來,繼續母親的禱告。請救救他,把他變成殘廢,但請讓他保住性命。上帝具有超能力,只要他願意,就能讓此事發生。

他感覺有人正在看他,便睜開雙眼,回到地鐵之中。對面一名下巴肌肉緊繃的女子露出疲憊冷漠的神色,一接觸到他的雙眼就趕緊移開。他又默念了一次地址。腕錶上的秒針向前走了一格。他摸了摸自己的脈搏,跳動正常。他感覺頭部很輕,但不是太輕。他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熱,不覺得恐懼也不覺得喜悅,不覺得滿意也不覺得不滿意。列車慢了下來。戴高樂廣場站到了。他朝女子看了最後一眼。女子一直在打量他,但若再見到他,即使是今晚,她也不會認出他。

他站了起來,走到車門前等候。剎車發出低沉的悲嘆聲。除臭錠和尿液的氣味。自由的氣味。儘管氣味幾乎不可能被想像出來。車門向兩側滑開。

哈利踏上月台,站在原地,鼻子吸入溫暖的地底空氣,雙眼看着紙上寫的地址。他聽見車門關閉,感覺背後空氣隨着列車駛離而流動。他朝出口走去。手扶梯上方的廣告對他說感冒可以預防。“可以才怪。”他咳了幾聲,把手伸進羊毛外套的口袋深處,在隨身帶着的小酒壺下方摸到一包煙和一包潤喉糖。

香煙在他口中上下晃動,他穿過出口的玻璃門,離開奧斯陸地鐵不自然的暖氣環境,踏上台階,走進奧斯陸自然的十二月黑暗天色和極冷的氣候中。他本能地縮起身體。這裏是伊格廣場。這座開放式小廣場位於奧斯陸心臟位置的行人路交叉口,倘若這個時節的奧斯陸還能說有顆心臟的話。這個周日商店照常營業,因為這是聖誕節前的倒數第二個周末。黃色燈光從四周的三層樓摩登商店的櫥窗里灑落,籠罩着廣場上熙來攘往的人潮。哈利看見大包小包包裝精美的禮物,便在心中提醒自己,得買個禮物送給畢悠納·莫勒,因為明天是莫勒在警署任職的最後一天。莫勒是哈利的上司,也是這些年在警界最照顧他的人。莫勒終於要實現他減少上班時間的計劃了,從下周開始,他將擔任卑爾根警局的資深特別調查員一職,這表示他可以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直到退休。真是份輕鬆愉快的工作,不過選擇卑爾根是怎麼回事?那個城市經常下雨,山間又濕又冷,況且莫勒的老家根本不在卑爾根。哈利向來喜歡莫勒這個人,卻不總是欣賞他的行事風格。

一名男子從頭到腳包着羽絨外套和褲子,宛如航天員般左搖右擺,緩步前行,臉頰圓滾泛紅,咧嘴噴出白氣。街上行人個個弓着身體,臉上露出冬天的陰沉表情。哈利看見一名臉色蒼白的女子,身穿單薄的黑色皮夾克,手肘處還有破洞,站在鐘錶行旁,雙腳不斷地改變站姿,盼望藥頭能趕快出現。一個滿臉鬍鬚的長發乞丐裹在溫暖時尚、樣式年輕的衣服里,擺出瑜伽坐姿,倚着街燈,頭向前傾,彷彿在冥想一般,地上擺着的褐色紙杯來自他面前的咖啡館。過去這一年來,哈利看見越來越多的乞丐,這時他突然發現這些乞丐看起來都一個樣,就連面前的紙杯都很相似,像是個暗號似的。說不定他們是外星人,悄悄前來佔領他的城市、他的街道。沒問題,儘管佔領吧。

哈利走進鐘錶行。

“請問這可以修嗎?”哈利對櫃枱內的年輕鐘錶師說,遞出他爺爺的手錶。這塊表是爺爺在哈利小時候送他的,那天他們在翁達爾斯內斯鎮為他母親舉行喪禮。哈利收到這塊表時嚇了一大跳,但爺爺說手錶就是用來送人的,讓他放心,還要他記得再把這塊表送出去。“在還來得及的時候送出去。”

哈利早已忘了這塊表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歐雷克去哈利位於蘇菲街的家找他,在抽屜里找他的GameBoy(任天堂)遊戲機時,才發現這塊銀表。歐雷克今年十歲,跟哈利一樣愛玩過時的俄羅斯方塊遊戲,因此跟哈利混得很熟。歐雷克發現這塊表之後,就忘了自己原本興緻勃勃要跟哈利比試,而是不斷把玩手錶,想讓它恢復走動。

“它已經壞了。”哈利說。

“哦,”歐雷克說,“沒什麼是不能修的。”

哈利衷心希望歐雷克這個論點是事實,儘管他曾對此有過深深的懷疑。他也曾納悶是否該把約克與瓦倫丁納搖滾樂隊及其專輯《沒什麼是不能修的》介紹給歐雷克。但回想起來,哈利認為歐雷克的母親蘿凱應該不會喜歡這當中的關聯:她的酒鬼前男友把有關酒鬼生活的歌曲介紹給她兒子,而且這些歌還是由如今已離開人世的毒蟲所譜寫及演唱的。

“你能修好它嗎?”哈利問櫃枱內的鐘錶師。鐘錶師一言不發,只是用靈巧專業的手指打開手錶。

“不值得。”

“不值得?”

“你去古董行可以買到狀況更好的表,價錢還比修好這塊表便宜。”

“還是請你修吧。”哈利說。

“沒問題,”鐘錶師說,他已開始檢查手錶的內部零件,顯然對哈利的決定感到非常高興,“星期二來拿。”

哈利踏出鐘錶行,聽見一把結他透過音箱傳出微弱的聲音。一名胡楂散亂、戴着無指手套的少年,正在轉動一個弦鈕,他手一轉,結他的音調就升高一點。一場傳統的聖誕節前演奏會即將開始,許多知名演奏家將代表救世軍在伊格廣場演出。樂隊在救世軍籌募善款的黑色聖誕鍋後方就位,人們開始聚集在樂隊前方。那個聖誕鍋就是烹調用的鍋,吊在廣場中央的三根柱子上。

“是你嗎?”

哈利回頭,看見一名女子露出毒蟲的眼神。

“是你,對不對?你是不是代替史奴比來的?我現在就要來一管,我已經……”

“抱歉,”哈利插口說,“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女子看着哈利,側過頭,眯起雙眼,像是在判斷哈利是否在說謊:“對,我在哪裏見過你。”

“我是警察。”

女子怔了一下。哈利吸了口氣。女子的反應很慢,彷彿這個信息必須繞過燒焦的神經和毀壞的突觸才能到達目的地。接着,哈利所預料的恨意在女子眼中點燃暗淡的光芒。

“你是條子?”

“我以為大家都已經說好,你們這些人應該待在普拉塔廣場才對。”哈利的視線越過女子,射向歌手。

“哈,”女子說,在哈利面前挺起腰桿。“你不是緝毒組的,你上過電視,殺過……”

“我是犯罪特警隊的,”哈利抓住女子的手臂,“聽着,你在普拉塔廣場可以拿到你要的東西,不要逼我把你拖進警局。”

“你管我。”女子掙脫哈利的手。

哈利揚起雙手:“告訴我你不會在這裏交易,我就放過你,好嗎?”

女子側過頭,無血色的薄唇微微緊閉,似乎覺得現在這個狀況很有意思:“要不要我告訴你,為什麼我不能去普拉塔廣場?”

哈利靜靜等待。

“因為我兒子在那裏。”

哈利的胃一陣翻攪。

“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你明白嗎,條子?”

哈利看着女子挑釁的面孔,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話。“聖誕快樂。”他說,轉過身去。

哈利把香煙丟進一團褐色冰雪中,走開了。他希望擺脫警察這份工作。他沒看見迎面而來的路人,路人都低頭看着藍色的冰,彷彿良心受到譴責;他們也沒看見哈利,彷彿他們雖然身為全世界最慷慨的民主主義國家的公民,卻依然感到羞愧。因為我兒子在那裏。

哈利踏上弗雷登堡路,來到戴西曼斯可公立圖書館旁,在一個門牌號碼前停下腳步,他身上帶着的信封上草草寫着的就是這個門牌號碼。他仰頭望去,看見外牆最近才漆上灰黑兩色,簡直就是塗鴉藝術家的春夢。有些窗戶已掛上聖誕裝飾,裝飾品的輪廓映着柔和的黃色燈光,窗內看起來是溫暖安全的家。也許確實如此,哈利逼自己這樣想。之所以用“逼”這個字,是因為一個人在警界工作十二年後,很難不受到影響,而對人性產生蔑視。但他的確在努力對抗這種影響,至少我們應該給他掌聲。

他在門鈴旁找到名字,然後閉上眼睛,試着尋找恰當的字句,卻找不到。那女子的聲音依然縈繞在他腦海中。

“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

哈利放棄了。這些難以說出口的話是找不到合適的表述方式的。

他用拇指按下冰冷的金屬按鈕,屋內某處響起鈴聲。

約恩·卡爾森上尉的手指離開門鈴按鈕,他將沉重的膠袋放在行人路上,朝公寓正面抬頭望去。這棟公寓看起來像被輕型火炮轟炸過,大片灰泥剝落,二樓有一戶被燒毀的公寓的窗戶用木板釘了起來。剛才他走過頭了,沒發現自己經過了弗雷德里克森的藍色屋子。寒冷似乎將屋子的顏色吸收殆盡,讓豪斯曼斯街上的屋子看起來全都一樣。直到他看見被流浪漢佔據的房屋牆壁上用塗鴉寫着“Vestbredden”,也就是“西岸”,才發現自己走過了頭。公寓前門的玻璃上有兩個V字形裂痕,像是代表勝利的符號。

約恩在防風上衣里打了個冷戰,心中慶幸救世軍制服用的是純正厚羊毛。從軍官訓練學校畢業后,約恩前去測量身材,領取新制服,但一般的尺寸都不適合他穿,於是他領了衣料,去見裁縫。那裁縫朝約恩臉上噴了一口煙,突如其來地說他拒絕接受耶穌作為他個人的救贖者,但他縫製的制服卻非常好。約恩衷心地向他道謝,因為約恩不習慣穿定做的衣服。有人說,約恩就是穿了定製服才駝背的。這天下午看見他來豪斯曼斯街的路人,可能會以為他之所以彎腰,是為了躲避十二月的冷風。風吹過行人路上的冰柱和冰凍的垃圾,一旁的車流轟轟駛過。但認識約恩的人,會說他駝背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高,可以向下接觸那些比他矮的人,就像現在,他往褐色紙杯里丟進二十克朗硬幣,而拿着紙杯的是門口一隻骯髒顫抖的手。

“你好嗎?”約恩問候那個將外套緊緊裹在身上的流浪漢,那人盤腿坐在一張紙板上,四周是盤旋飄落的雪花。

“我正在排隊接受美沙酮治療。”緊裹外套的可憐流浪漢聲音虛弱,音調低沉,彷彿在朗誦一首缺乏練習的讚美詩,同時盯着約恩黑色制服下的膝蓋看。

“你應該去我們在厄塔街的餐廳,”約恩說,“讓自己暖和一點,吃點東西……”

這時,信號燈變綠,接下來約恩說的話便被汽車聲淹沒。

“我沒時間,”流浪漢說,“你不會剛好有五十克朗鈔票吧?”毒蟲對於吸毒的執着總讓約恩驚訝不已。約恩嘆了口氣,在紙杯里塞了一百克朗紙鈔。

“你可以去福雷特斯慈善商店找幾件保暖的衣服,再不然我們的燈塔餐廳也有一些新的冬季夾克。你只穿那件單薄的牛仔外套會凍死的。”

約恩已然放棄,他知道雖然自己說了這些話,但那人還是會把錢拿去買毒品。即便如此,又能怎樣?這種事在他日常工作中一再發生,不過是另一個難以解決的道德難題罷了。

約恩再度按下門鈴,他在門口旁邊骯髒的櫥窗上看見自己的身影。西婭說他是個高大的男人。但他一點都不高大,他很小,只是個小士兵。這個小士兵做完今天的工作之後,就會飛奔到莫勒路,越過奧克西瓦河,也就是東奧斯陸和基努拉卡區的起始處,再穿過蘇菲恩堡公園,來到歌德堡街四號。歌德堡街四號的這棟公寓為救世軍所有,專門出租給救世軍的人。他將打開B棟入口的門,對其他房客打招呼,讓他們以為他要返回四樓的住處,但其實他會搭電梯到五樓,穿過頂樓,前往A棟,確定沒人,才走到西婭家的門前,敲出他們約定的暗號。西婭會打開門,讓他投入她的懷中,將他融化。

某個東西在震動。

起初他以為是地面、城市或地基在震動,接着他放下袋子,把手伸進口袋。手機在他手中振動,屏幕顯示朗希爾德的電話號碼。這已經是朗希爾德今天打來的第三通電話了。他知道不能再拖,必須老實告訴朗希爾德他和西婭就要訂婚的事,但要先想好適當的措辭才行。他把手機放回口袋,避免去看自己的映影。但他已下定決心,不想再軟弱下去,他要坦誠相告,當一個高大的士兵,為了歌德堡街的西婭,為了身在泰國的父親,也為了上帝。

“喂。”電鈴上方的對講機發出大吼聲。

“哦,嘿,我是約恩。”

“誰?”

“救世軍的約恩。”他等待對方回應。

“有什麼事?”聲音有點破碎。

“我給你帶食物來,我想你可能需要……”

“帶煙了嗎?”

約恩吞了口口水,靴子在雪地里跺了跺:“沒有,我的經費只夠買吃的。”

“媽的。”

對講機又靜了下來。

“喂?”約恩高聲說道。

“我還在,我在思考。”

“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待會兒再來。”

大門發出吱的一聲,約恩趕緊把門推開。樓梯間裏散落着報紙、空瓶和一攤攤冰凍的黃色尿液。幸好天氣寒冷,約恩不用像天氣暖和時那樣勇敢地迎向走廊上瀰漫的又甜又苦的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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