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隆德寶庫
江邊的那座周圍雜草都被清理得很乾凈的墳前,刑國棟放下竹籃,將酒、祭拜用的食物,還有香、蠟、紙錢都拿了出來,一一擺好,隨後將三炷香遞給站在墓碑前發獃的連九棋。
連九棋接過香,蹲下來,看着墓碑上的“龔盼”兩個字,那也是墓碑上僅有的兩個字,是用楷書寫上的。
“墓碑上的名字是刑術後來親手寫上並雕刻的。”刑國棟點燃了蠟燭,插在地上,“他不知道應該刻其他的什麼字,因為他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對母親的印象非常模糊,如果沒有照片的話,他恐怕都不知道媽媽長什麼模樣。”
刑國棟說完起身來,連九棋輕輕撫摸着那塊墓碑,忍着眼眶中的淚水。
“龔盼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刑術的父親是誰。”刑國棟看着連九棋手中的紅香,“一直到她死的那天,她都沒說。其實那時候她已經瘋了,因為她的精神問題,我不敢讓年幼的刑術待在她的身邊,每天只讓她早中晚各抱刑術十來分鐘,其餘時間,都讓她隔着玻璃看着,你知道嗎?她每次隔着玻璃看的時候,都帶着笑容,貼着玻璃,口中低聲說著什麼,我聽不見她說什麼,但我總覺得她應該是在叫你的名字。”
連九棋死死抓着墓碑,咬牙道:“如果不是鄭蒼穹……”
“停!”刑國棟打斷連九棋,看着回頭來看自己的連九棋,“如果你說的是事實,那也不是你沒有盡到父親責任的理由。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回來,因為一個真正的丈夫,一個真正的父親,是絕對不會丟下自己的妻子和兒子的……你和龔盼好好聊聊吧,我走了,沒有其他的事情不用找我。另外,不要在我的醫院鬧事,我會報警的,如果警察無法處理的話,你也要相信,在這家醫院裏,能讓你躺着出去的人很多。”
刑國棟轉身走了,他不知道連九棋在龔盼的墳前說了什麼,只知道連九棋低着頭坐在墓碑前待到天黑,隨後起身離開了醫院。
他也知道,連九棋走進醫院的那一刻,童雲暉、廖洪美等人都已經將警惕級別提到了最高,如果連九棋所做的事情哪怕有一點點出格,他恐怕走不出這家醫院的大門。
刑國棟站在窗口,看着連九棋遠去的背影,開始擔心起刑術來。刑術這次離開並未提前告訴他,只是在上火車之後給他發了一條短訊,當時連九棋正坐在他的對面給他講述着幾十年前那個雪夜發生的事情和因此帶來的一系列悲劇。
……
傍晚時分,刑術與馬菲到達北京,馬菲把刑術拽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原本刑術是想要打車前往和平門外的琉璃廠大街,因為他要找的九子之首幽州王錢修業在那裏開了一家古玩店——那家店專營瓷器的同時,也依照過去的老規矩做着當鋪的買賣。
可是馬菲卻說坐出租車太沒意思了,要坐公共汽車才能感受一下首都的氛圍,所以硬拉他上了公共汽車。
原本刑術是想抓緊時間趕過去的,但是馬菲笑眯眯地告訴他:“如果你不坐公交車,我就會一口一個老公、親愛的,一直叫到咱們回哈爾濱。”
刑術皺眉看着馬菲:“我說,你這人怎麼這樣啊?你要不要……”
刑術沒有將那個“臉”字說出來,馬菲卻接着他的話說:“你問我要不要臉是吧?我不要臉。”
刑術沒轍,只得跟着馬菲上了公交車,而且如果不先坐地鐵的話,光倒車就得好幾趟。沿途馬菲不斷拿着相機拍來拍去,時不時還拿着手機湊近刑術來個自拍,還“恬不知恥”地問刑術:“你怎麼不高興啊?”
刑術沿途都沒有搭理馬菲,但是他根本不知道,馬菲只是按照墨暮橋的指示,用自己能想到的辦法來轉移刑術的注意力,讓刑術逐漸從湘西事件的陰影中走出來,變回以前的刑術。這樣一來,才能提高他們對庫斯科公司的勝算。
當然,馬菲的招數並不管用,相反,讓刑術更加心煩意亂。
折騰了快兩個小時之後,兩人才來到琉璃廠大街那家掛有“隆德寶庫”的店鋪跟前,馬菲很有興緻地舉起相機要拍,被刑術制止了。
刑術道:“別拍,做當鋪或者做古董買賣的,其實是很忌諱人拍照的。”
馬菲不解:“為什麼呀?”
刑術抬頭看着招牌,又指着旁邊掛着寫有“隆德寶庫”四個大字的文字招幌:“說道挺多,在相機沒傳到中國來之前,要是有人在當鋪外面徘徊太久,一定會引起當鋪人的疑心,認為你是賊人的眼線,來盯梢的。相機傳來之後,就存在一個迷信的說法,說那樣會散了這裏的財氣,再後來到現在,不讓拍,也有迷信的說法,更多的就是為了店裏的私隱。”
馬菲點頭:“原來是這樣。”
“還有,這外面的招牌也有講究的,一般分文字招幌和牌匾招幌,早年的是沒有牌匾的,都是寫在離地的木牌之上,或者是大門口的那個屏風上面,用‘典’‘質’‘押’等字來表明自己所做的是當鋪生意。”刑術指着掛着的那塊招幌,“那個就是文字招幌,上面和牌匾上一樣寫着‘隆德寶庫’四個字,‘隆’是興隆的意思,‘德’是誠信的意思。‘寶庫’呢,就表示這家店鋪除了當鋪,還經營古董買賣。”
馬菲道:“這麼一比,你在哈爾濱開的那家根本就不算是當鋪吧?”
刑術愣了下,隨後道:“我當年出道的時候,也想過開一家這樣的當鋪,也夢想着師父能給我百八十萬的,租下或者買下一個商鋪,誰知道我師父就給了我五萬塊錢,其他的讓我自己想辦法。而且他還說了,只要開店,賺的錢就得我和他一人一半,當時我真的覺得我師父就是個老摳門,後來才知道,我師父是在教我怎麼做人做事。”
說到這兒,刑術笑了,馬菲看着他臉上的笑容:“你笑了。”
刑術愣了一下,看着馬菲說:“我笑了嗎?就算我笑了,又有什麼稀奇的?我是個正常人,正常人都會笑。”
刑術領着馬菲往店鋪裏面走,給馬菲解釋着門口那個屏風的作用,是為了避免街上的喧鬧之聲和保護典當財務人的私隱。
馬菲看着那高大的櫃枱,用手比畫了一下,刑術立即將她的手拿下來,然後對着櫃枱內雖然戴着耳機聽歌卻一身長袍打扮的中年人歉意地笑了下,低聲對馬菲說:“你比畫什麼呀?沒規矩是吧?有什麼疑問你就問我,別指手畫腳的。”
馬菲看着那櫃枱道:“為什麼這麼高?以前我看電視劇電影裏的當鋪也是這副模樣。”
刑術低聲解釋道:“一般來說高度都在一米六的樣子,高的還有兩米左右的,目的就是怕引起矛盾的時候顧客會動手,也避免那些賊人搶奪。”
櫃枱里的中年人奇怪地看着他們:“這裏是做買賣的,不是接待遊客的。”
“不好意思。”刑術連連道歉,“我叫刑術,我是來找錢老爺子的,您幫着我轉達一聲,就說關外天朝奉鄭蒼穹的徒弟刑術來拜訪,您受累,謝謝。”
中年人一聽“鄭蒼穹”三個字,表情明顯變了,語氣也變了:“老闆不在店裏邊,您稍等,我去打個電話。”
等那中年人離開,馬菲又指着櫃枱外面那個踏板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呀?”
刑術解釋道:“這個就是踏板,一般來說都有40厘米左右,但不管怎樣,櫃枱里的人,都會比櫃枱外面的人高出許多來。櫃枱後面有扇門,在裏邊有個照壁,照壁頂部有懸龕,龕內供奉着趙公明趙公元帥、武財神關老爺和增福相公李詭祖三位,後來也有人拜觀世音的,因為菩薩座下有散財童子。當然了,也有人拜貔貅呀、金蟾之類的,我在東北還見過有人拜我師父的。”
馬菲聽到還有人拜鄭蒼穹,忍不住樂了:“真的假的?還有呢?”
刑術嘆了口氣,只得繼續解釋,擔心自己要是不解釋清楚,馬菲得追着不停地問。
刑術道:“在龕下有一張大案,就是大桌子,放着當票、花取,花取就是用來登記的本子,還有筆、墨、紙、硯等辦公用品,後面呢就是賬房、庫房之類的地方,賬房在前,庫房在後,必須要鑒定,再估價,隨後登記、出票、入賬、入庫。”
馬菲看着櫃枱窗口:“那剛才那個人是朝奉嗎?”
“不一定,小當鋪一般人少,這種大型的就多了。”刑術說著,用期待的眼神看了一眼窗口,期盼着那人趕緊回來,否則自己嘴皮都要說幹了,“舉例說明,‘東家’就是老闆,也就是董事長,‘當家’就是執行總經理,也就是當鋪的大朝奉。”
馬菲看着刑術:“就是你這樣的唄?”
刑術點頭,隨後又搖頭:“我只是算當值朝奉,大朝奉和東家都是我師父,你別打斷我。”
馬菲看着刑術那模樣忍不住樂。
刑術掰着手指頭又道:“還有‘外缺’,剛才那個中年人就應該是外缺,外缺又分頭櫃和二櫃,就相當於我這樣的當值朝奉。我舉例,現在我呢,我就是頭櫃,我師弟田煉峰就是二櫃。後面還有‘中缺’,指的就是寫當票、清理當票、做記錄的。內缺就是管裏邊的其他事務。還有學徒,就是打雜的,雜事他們都做。最後就是賬房,就是現在說的會計和出納,正常來說就是一個人,沒有現在什麼公司裏面收支兩條線的說法。”
刑術說完下意識抬手擦汗,馬菲從背包中摸出礦泉水遞過去:“歇歇吧,你說你幹嗎給我說這些呀?”
剛抓住礦泉水瓶要道謝的刑術,聽馬菲說了這麼一句話,差點一口氣背過去,忍了忍,點頭道:“行,我話癆,我想找你說話,我特稀罕和你說話,行了吧?”
刑術說完,大口喝水,馬菲在那兒捂着嘴笑。
此時,那個中年人返回,開了旁邊小門進來,端着托盤上了茶,同時道:“兩位稍坐,東家正往回趕,你們也知道北京這交通,正堵車呢,估摸着至少還有半小時。東家請兩位先休息休息喝口茶,有什麼需要,就吩咐我。”
刑術點頭道:“謝謝,不用了,我們在這裏等着就行了。”
刑術和中年人說話的時候,馬菲突然間明白像刑術這樣聰明的人,為何會因為賀晨雪的事情困擾成這樣了,因為他不管再怎麼聰明,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
哈爾濱文物偵緝部辦公大樓會議室中,傅茗偉坐在角落,點着一支煙,看着吳志南所放的萬清泉被害現場的幻燈片,同時也觀察着陳泰東。
陳泰東坐在桌子的另外一邊,端着一杯茶仔細看着,緊盯着幕布。
“停!”陳泰東突然說道,吳志南按下停止鍵,看着他。
傅茗偉立即問:“東爺,有什麼問題嗎?”
陳泰東看着拍攝的那張神龕後面通道的照片,搖着頭,閉着眼回憶着:“我記得萬清泉有個自己的收藏室,這下面是嗎?”
吳志南按下播放鍵,下一張照片出現在幕布上,隨後傅茗偉道:“就是一個空房間,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沒有找到任何明顯有用的線索,只是在牆角發現了一些煙灰。”
“煙灰?”陳泰東一愣,“不,那不是萬清泉的,萬清泉不抽煙。他這個人很惜命,他爹就是得肺癌死的,他娘有支氣管炎,他年輕的時候就戒煙了,所以他肯定不會再吸煙。”
吳志南問:“東爺,你怎麼看這個地下室?”
陳泰東扭頭看着傅茗偉:“開燈吧。”
吳志南將燈打開,坐在遠處看着陳泰東。
陳泰東喝了一口茶:“這地方肯定不是收藏室,溫度和濕度都不適合收藏物件,但裏面收拾得那麼乾淨,而你們只找到了一點兒煙灰……”
說到這兒,陳泰東又抬頭道:“把通道外面,就是神龕的那張照片再放一下。”
吳志南打開那張照片,陳泰東上前仔細看着,指着神龕後面通道口左右兩側的牆面道:“你們沒注意到嗎?通道兩側的牆壁重新抹過灰,刮過大白,上過油漆,顏色與周圍的有些許不同,如果不是你們的相機,估計在現場用肉眼看,沒有對比光線的前提下,看不出來。”
傅茗偉也上前看着:“為什麼要重新抹灰呢?”
陳泰東搖頭:“我只是推測啊,也許原本這個通道口有扇門,後來門拆了,但是通道和地下室沒有辦法填死,所以只能把拆掉門的兩側重新整修一遍,達到掩飾的目的。”
傅茗偉點頭:“你的意思是,這個地下室是個類似囚室的地方,有人被囚禁在了這裏?”
吳志南聽傅茗偉這麼推測,立即看向陳泰東。
陳泰東點頭:“對,而且是個抽煙的人,煙癮還挺大,煙灰是最難打掃的,就算有吸塵器,都不一定能把裏面給吸乾淨。”
吳志南問:“東爺,你認為會是誰?”
陳泰東搖頭:“反正不可能是萬清泉,因為你們調查走訪過,萬清泉在死之前,每天都和周圍的人打招呼、聊天,有時候還會下棋。”
“那個……”吳志南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會不會有人裝成他的模樣,但實際上他本人就被關在地下室?後來這個人覺得時機成熟,或者發生了什麼事情,就殺害了萬清泉,打掃了地下室,再逃走?”
吳志南說完,傅茗偉立即否定:“都說了萬清泉不抽煙。”
吳志南一拍腦袋:“我是忙糊塗了。”
陳泰東看着吳志南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有人用了易容術,對吧?這個易容術,現在會的人很少,而且那東西很麻煩。當然,我也知道現在有人用現代科技可以做,但困難在於,要改變嗓音、體形、身高以及行為舉止是很難做到的事情,你們不也走訪過嗎?周圍的人都沒有覺得有異常,所以,你的推測不成立。”
傅茗偉搖頭:“那會是誰呢?我們走訪調查,也沒有發現萬清泉家裏還有其他人。”
陳泰東盯着照片,不發一語,許久才肯定地說:“萬清泉很孤僻,疑心很重,他僅有的朋友就是我們八個人。所以,我現在只能假定在那裏不是關押着某個人,而是某個人被萬清泉藏在了那裏,這個人應該是我們八個人之一,除去我、鄭蒼穹,還有死去的那些人,唯獨就剩下錢修業、蔡拿雲和唐思蓉三個。”
傅茗偉道:“你一直在監獄中,你肯定沒有嫌疑,但鄭蒼穹呢?”
“如果你們懷疑,可以去調查,但據我所知,鄭蒼穹從住進精神病院那天開始,就再沒有離開過東北。不,應該說連哈爾濱都沒離開過。”陳泰東端起茶杯放在嘴邊,卻沒有喝,“剩下的那三個人當中,錢修業年齡那麼大,不太可能;蔡拿雲是個純粹的南方人,不喜歡離開廣東,但也有嫌疑;唐思蓉太久沒消息了,只是聽說還活着。”
吳志南問:“嫌疑範圍縮這麼小了?沒有其他嫌疑人嗎?”
陳泰東坐下來:“一個人的性格不會輕易改變的,特別是萬清泉這種脾氣又臭又怪的人。但實際上,我最懷疑的其實是錢修業。”
傅茗偉立即問:“為什麼?你剛才不是說他年歲已高嗎?”
“對,是那樣,但是……”陳泰東皺眉,“萬清泉在九子當中,最信任,不,應該說他唯一服氣的只有錢修業,可以說對錢修業唯命是從。我想,我是時候去一趟北京了。”
陳泰東說到這兒,端起茶杯來慢慢喝着,而傅茗偉和吳志南則對視了一眼。
兩人都清楚,一旦陳泰東離開哈爾濱,也就等於離開了他們所能控制的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