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刑術的創傷
刑術的那番話,讓馬菲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身上的確有很多秘密暫時不能讓刑術知道。而墨暮橋到底是個什麼人,什麼來路,想做什麼,馬菲都不清楚,她甚至認為鄭蒼穹對他都知道的不多。
因為她在與墨暮橋這個人“同居”生活的這一個月當中,發現這個人很奇怪,他好像什麼都會,好像什麼都懂,好像對什麼都有興趣,都有研究,又好像是目空一切,無欲無求。
所以,馬菲對墨暮橋的看法是——徹頭徹尾的怪人。
這個怪人,從來不懂得什麼叫作面子,也不知道如何說好聽的話,他只知道實話實說,直來直去。當然,這是沒有偽裝前的他,馬菲親眼見墨暮橋為了自己的興趣,為了好玩,扮演過各種職業的人。他似乎很擅長也很喜歡這種遊戲,因為他總是說:“人一輩子總是做自己,那該多無聊?”
從冰箱中拿了一瓶礦泉水出來的墨暮橋坐回電視前,打開蓋子喝了一口,擰緊的同時道:“你不是不信任我們,你現在誰都不相信,包括你的師父鄭蒼穹。”
墨暮橋應該是這個屋子裏,不,應該是這個行當內,為數不多敢對鄭蒼穹直呼其名的人。所以,站在他的角度,他無所顧忌。
“對,你又說對了。”刑術站在那兒,看着坐在地板上的墨暮橋,“我誰也不信任,所以,你們誰也不要跟着我。先前馬菲說了,需要一個互相信任的團隊,既然我不信任你們,這個團隊也就不存在。”
刑術說完,轉身便走,馬菲試圖攔下他,卻被墨暮橋制止:“讓他走吧,你也只能擋得住一時,我可不想你們打起來,把我這裏的傢具弄壞了,我還得重新買,多麻煩。”
馬菲只得讓開,然後看着刑術走向汽車,開車快速離開。
當刑術驅車離開,院子外面的公路上只留下一路煙塵后,馬菲才道:“他的情緒和狀態不好,你剛才那樣,弊大於利。”
“他都不考慮全局的利弊,我還考慮他的感受?”墨暮橋拿起手柄繼續玩遊戲,“現在刑術的心裏,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他。還故意給自己假設了許多不存在的敵人,看誰都不順眼,這是正常的。只有這樣他才有動力繼續下去,否則的話,他很可能丟下一切,開始逃避。”
“動力?”馬菲顯得很疑惑,不過很快便明白了墨暮橋的意思,“你是指,賀晨雪的事情對他的傷害是最大的?”
墨暮橋道:“對,你不了解刑術,這是他這輩子所經歷的第二段感情,第一段感情與這次的有點兒類似。所以,單單隻是這件事,要自愈就需要一定的時間,如果此時讓他知道連九棋就是他父親的事實,你認為他能承受嗎?不可能,換作是我,我都無法承受,我會崩潰的。”
馬菲明白了,刑術現在面臨的是雙重雙倍打擊——湘西事件中,一開始賀晨雪就從兩方面背叛了刑術,加上刑術即將知道連九棋就是自己的父親、鄭蒼穹對他的培養和照顧完全是出於贖罪考慮等一系列真相,這些事情混合在一起,等於是原本緊貼刑術的親情和愛情都被人無情剝離,造成的創傷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癒合的。
馬菲長嘆一口氣:“那我們怎麼辦?”
“你這個人還真奇怪,你也不着急着急自己的事情,難道你一輩子都不想恢復身份?”墨暮橋終於扭頭看了一眼馬菲,“你現在要恢復身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你不如利用你現在的身份,再去和庫斯科公司的人嘗試接觸。”
馬菲搖頭:“他們不傻,之前一系列的事情足以讓他們懷疑我的身份了;再者,這段時間我一直沒有聯繫他們,我無法解釋這段空白期我在做什麼。”
“我已經幫你想好了,你可以說自己處於蟄伏期,是為了避開風頭。至於在幹什麼,那就是在調查關於奇門的線索,同時你可以實話實說你已經接近了鄭蒼穹,但是沒有取得他百分之百的信任。”墨暮橋說完起身,伸了個懶腰,“當然,你也需要帶禮物回去,我給你準備好了,你等着。”
墨暮橋說完進了屋,馬菲好奇地跟了進去,隨後看到墨暮橋在床下面翻找了半天,翻出一個滿是灰塵的箱子,隨後墨暮橋只是簡單地擦去灰塵,便將箱子打開,從一堆亂七八糟的物件中翻找着。
馬菲看到那箱子中裝着書、本子、筆、鈴鐺、撥浪鼓、螺絲刀、磁帶、3.5英寸軟盤等各種東西。當墨暮橋從箱子最底部翻找出那個線裝冊子並遞給她的時候,馬菲一愣,隨即翻看,看了兩頁之後直接傻眼,問:“這是《九子圖》?”
墨暮橋吃力地將箱子塞進床底下,反問:“你覺得呢?”
馬菲搖頭:“這應該是贗品,鄭老爺子說過,真品到底在哪兒,他都不知道。”
墨暮橋打了個哈欠:“是吧?所以,你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不管怎麼樣,這至少算一份比較像樣的見面禮。”
馬菲拿着那本贗品,想了一會兒才道:“你是說,用這個東西吸引下連九棋的注意力?看看能不能把連九棋引出來?如果他真的在庫斯科公司,那麼他肯定會對這個東西感興趣。”
墨暮橋搖頭:“不,按照鄭蒼穹當年的敘述,我的推測是,八九不離十,真正的《九子圖》就在連九棋的手中。”
馬菲道:“既然是這樣,為何你讓我拿着贗品回去?”
“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明白?連九棋當年活着從草原上離開,也許在那之前,或者之後,他拿到了真本,加入了庫斯科公司。可是他從來沒有將這件事告訴給其他人,否則的話,庫斯科公司怎麼會放過中國這麼大的寶庫?”墨暮橋邊說邊朝外面走去,“這麼多年庫斯科公司沒有真正打中國的主意,我想應該與連九棋有關係。連九棋肯定不是庫斯科公司的核心人物,但也算是個高層管理人員。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測。所以,當你拿着這贗品回去之後,庫斯科公司為了儘快驗明真假,一定會安排連九棋出面,即便你剛開始見不到他,但連九棋也會對你產生濃厚的興趣,主動接近你。”
馬菲剛要說什麼,墨暮橋駐足停下:“記住,你自己都無法證明自己是警察,他們又能從哪兒找到證據來證明呢?如果他們可以找到證據來證明,那就說明國際刑警內部還有他們的人,到時候你完全可以抽身恢復身份。這樣一來,你至少完成了其中一件事,對吧?”
墨暮橋分析得如此仔細,讓馬菲覺得由衷地佩服。雖然覺得他與刑術有相同的地方,但馬菲認為他比刑術要高明很多,甚至可以說,此時的墨暮橋也許正在饒有興緻地扮演着“刑術”這個角色。
馬菲問:“你真的要我回去?”
墨暮橋搖頭:“我沒有資格要求你,我只是提議,告訴你也許可行的解決辦法。在這種情況不是很明朗的前提下,我計算的成功率只有40%,已經是最高了。該怎麼做,你自己決定。”
馬菲點頭,又問:“那你呢?你要做什麼?”
墨暮橋喝了一口飲料,走到電視機跟前,拿起手柄,道:“玩遊戲!”
說完,墨暮橋衝著電視機咧嘴笑了。
……
吳志南的車停在連九棋家老房子前的時候,看到另外一輛還未上牌照的新轎車停在遠處的一棵槐樹下面。
吳志南並未立即下車,而是坐在車內觀察着,他不知道誰會在這個時候也來連九棋的老宅探查,是敵人還是朋友?
就在此時,吳志南看到一個人從老宅院牆一側翻了出來,當那個人穩穩落地之後,也發現了停在遠處的吳志南的汽車,吳志南看清楚出來的人是刑術之後,立即開門下車,帶着微笑朝刑術走去,指着那輛新轎車問:“換新車了?”
“對。”刑術只是簡單地回應了一句,也不多說其他的話,直接就朝着汽車的方向走去。
吳志南站在那兒,想了下,開口又道:“你為什麼不問問我為什麼來這裏?”
刑術站在車門前停下來,轉身看着他:“你實際上是想問我來幹什麼,但你不好直接問,所以用了這種方式……有意思嗎?”
吳志南笑了:“對,連九棋到底是誰?你為什麼要查他?”
刑術冷冷道:“我要是知道他是誰,我還來這裏幹什麼?我也不用低聲下氣地去問傅警官。”
“低聲下氣?”吳志南有些驚訝刑術竟然用這個詞,“喂,刑術,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刑術打開車門:“謝謝你的關心,再見。”
刑術發動汽車,倒車到主路之上,隨後掉頭飛快離開。
吳志南看着刑術的轎車遠去,尋思了一下,朝着連九棋的住宅走去,看到住宅門口的那把鎖都已經生鏽了,看樣子好多年沒有人住了,於是他從刑術先前出來的位置翻了進去。
當吳志南爬上院牆之後,卻發現裏面這個院子和他想像中的大不一樣——古色古香的平房,屋檐下還帶着一條能讓兩人并行的走廊,廊檐之上還掛着彩瓦,只不過廊柱上面全都是翻牆來這裏玩耍的搗蛋孩子留下的痕迹。院子中雖然全都是落葉,但看得出來,這家人離開這裏之前,將院落徹底收拾過一遍,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井然有序,擺在該放的地方,並不雜亂。
院落的南面種着一棵吳志南說不出名來的大樹,但肯定不是院落外的槐樹。在過去,槐樹在哈爾濱一帶並不常見,更不要說院落中的這棵大樹了。
快到夏季,那棵大樹的枝葉已經變得相當茂密,再過段時間,應該就會變成一把巨傘,遮擋住院落上方大部分的地方,成為屋主納涼休息的好場所。
吳志南拿着相機四下拍攝着,同時念叨着:“主屋,側屋,雞窩,豬圈,水井……連九棋家看起來還挺富裕的。”
“是,他家以前是挺富裕的。”一個沉悶的聲音從樹后響起,吳志南嚇了一跳,下意識去摸身後,卻摸了個空——這是他當刑警多年的習慣性摸槍動作,至今都沒有改。
隨後,一個滿臉老年斑、看模樣土埋半截、帶着半禿白髮的老人從樹后拄着拐杖走了出來,上下打量了下吳志南,問:“警察?”
吳志南遲疑了下,微微搖頭:“我是偵訊公司的。”
“哦,私家偵探。”老頭兒笑了笑,笑容轉瞬即逝,“那你就算是私闖民宅。”
吳志南立即道:“對不起,我這就走。”
吳志南剛邁步要離開的時候,卻停下來了。他覺得這個老頭兒很奇怪,因為像這個年齡段,且生活在這種偏僻地方的老人,怎麼會知道偵訊公司就是私家偵探?
“不好意思。”吳志南轉身看着老頭兒,“請問您是……”
老頭兒又笑了:“你比之前那個年輕人有禮貌多了。他在被我喝止之後,轉身翻牆就走了,什麼話也不說,很沒禮貌。”
吳志南下意識看了一眼門口:“那是我的朋友,算是朋友吧,他心情不太好。對不起,我替他道歉。”
“這座院子的主人姓赫連,後來才改姓為連。”老人仰頭看着那棵大樹,“幾十年前的某個夜晚,這座院子的最後一個主人跟着一群人走了。那是個雪夜,下了好大的雪,應該是那年最大的雪了。當時我正好路過他家門口,因為覺得好奇,就下意識看了下那群人。一共有九個人,有男有女,大多數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誰知道,他一去再也沒有回來過,再後來有個大肚子女人來找他,說是他的媳婦兒,回老宅子來取點兒東西。當時那個女人滿臉淚痕,不過卻有這座院子的鑰匙,陪他同來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嗯,我記得那個中年人那晚也來了,是那九個人的其中一個。”
吳志南不明白老人為什麼突然間要說這個,但他還是默默記了下來,又問:“後來呢?”
“後來那女的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這個院子也再沒有住過其他人,但從法律上來講,現在我是這裏的主人。”老頭兒笑了,看着屋內,“要不要進去喝杯茶?”
吳志南立即道:“不用了,您太客氣了。對了,您剛才說的這座院子的最後一個主人,就是跟着那九個人離開的那位,是不是叫連九棋?”
老頭兒點頭:“對。”
吳志南又問:“那他媳婦兒呢?叫什麼?”
老頭兒看着吳志南,過了幾秒才回答:“好像叫龔盼吧?應該是,我聽那個中年人是這麼叫她的。”
老頭兒說完朝着主屋走去,隨後推門而入,吳志南站在那兒想了想,隨後才走進主屋,但走進去之後,發現那主屋內空無一人,所有的傢具都鋪上了擋灰的白布,他下意識道:“老先生?咦?人呢?”
屋內沒有人回答,吳志南在屋內找了一圈,也到側屋內看了看,但也沒有發現那老頭兒的蹤跡,就如同老頭兒直接遁地抑或隱身了一般。
漸漸,吳志南覺得頭皮有些發麻,看着屋內的陳設也覺得無比詭異,他慢慢退出去,保持着最後那一絲絲鎮定。他翻牆離開,卻在落地之時摔了一跤,隨後一邊拍打身上的泥土灰塵,一邊朝着汽車走去,還不時回頭看着院子大門口。
就在吳志南上車準備倒車離開的時候,他卻看到那扇緊閉的大門縫隙下面,有個人影在那兒晃動,雖然他不確定是不是那個詭異的老頭兒,但他卻知道自己不應該在這個地方久留了。
吳志南的車離開院子之後,老頭兒從牆頭輕鬆翻落下來,隨後用拐杖直接砸開了那把生鏽的鎖。
銹鎖落地的同時,院門也緩緩打開,依然西裝革履的連九棋出現在那兒,帶着淺淺的笑容對老頭兒說:“於叔,謝謝您。”
被叫作於叔的老頭兒看着連九棋,彷彿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那個雪夜。那晚,他提着一盞油燈走在前側,頂着風雪,引領着連九棋和九子走出村外,隨後目送着連九棋與九子一起坐上那輛卡車消失在風雪之中。
於叔並沒有想到,滿臉笑意,還不斷讓他不要遠送,應該回去避避風雪的九人,已經對赫連家這唯一的後人動了殺心,但他們掩飾得非常好,完美地騙過了於叔這個老江湖。
直到一個月之後,衣衫襤褸、遍體鱗傷的連九棋半夜敲開祖宅的門之後,於叔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想要去報仇,卻被連九棋制止了。因為於叔一旦啟動他的復仇計劃,九子就會知道連九棋還活着,以他們的江湖地位,連九棋很快就會面臨第二次暗殺。
於叔想到這兒,緩緩搖頭,嘆氣道:“這原本就是我於中原的職責所在,我守護赫連家幾十年,卻在最關鍵的時候,沒有察覺出近在咫尺的殺機,我愧對赫連家的祖先!”
說著,於中原竟要向連九棋跪下去,在雙膝快挨到地面的瞬間,被連九棋一把扶住,隨後用力扶起來。
連九棋道:“於叔,你先前所做的已經彌補了當年的過錯。當然,我也從來沒有記恨過您,有些事連老天爺都阻止不了,更何況是你我。”
於中原轉身看着大路的方向:“老爺,先前來的那個年輕人,真的就是少爺嗎?”
連九棋也眺望着遠方:“現在來看,應該是。”
於中原立即道:“老爺為什麼不告訴小少爺實情呢?”
“因為……”連九棋目光收回,看着於中原,笑道,“因為刀還不快,血還未熱……老天爺還沒有徹底睜眼!”
於中原看着連九棋,緩緩點頭:“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