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陸心水番58(終)
那時的他年紀輕輕已經官至四品,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深受王爺和皇上的信任。
他才華傾世,百姓們愛戴,官員們敬重,但他遲遲沒有後代。
許多人出於好心給他送女人,無一例外都被原封不動退了回來。
卓行一還義正言辭的發了好大一頓火,幾次三番后,再也沒有人敢觸碰那條紅線。
無數人私下裏唏噓,這麼出色的男人,竟然是沒有後代的。
可現實再次狠狠打臉。
在他們成親后的第四年,陸心水終於懷孕了。
卓行一給了她極好的呵護,整個孕期,府邸上下的人都提心弔膽,小心翼翼的伺候。
好在十個月之後,陸心水為他誕下了一個胖乎乎的小子。
成親第六年的時候,陸心水又生了個兒子。
至此,再也沒有人在茶餘飯後提起卓行一,就算有,也是感嘆他人生圓滿的。
陸心水陪伴他的時日並不斷,整整有四十年,可即便如此,對卓行一來說,還是不夠。
哪怕這幾年他已反覆練習告別,但當真正的告別來臨時,他還是無法遏制的悲傷。
他守在她的榻前,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樣,心疼的說不出話。
她這些天昏迷的時間越來越久了。
大夫說就在這兩天,她就會永遠離開他。
卓行一幾乎不敢闔眼,時時刻刻緊緊的盯着她。
他目光貪婪的在她臉上掃過,儘管六十六歲的陸心水,肌膚早已沒有了光澤彈性,甚至生出了些許難看的老年斑,但在他的眼中,她彷彿永遠都是初見時那個飽滿、漂亮、精緻而哀傷的小姑娘。
她鬢角的頭髮已然花白,但他每天都幫她梳的一絲不苟。
陸心水最在意的就是她滿頭的秀髮。
她說女子的青絲其實是女子的情絲,好好照顧頭髮,情路才會如意。
成了婚之後,這頭青絲,他替她照顧了四十年,所以他想,她的情路也該算是如意的吧?
他去取了木梳過來,這把木梳是他親手做的,上面刻着兩隻栩栩如生的喜鵲。
卓行一坐到床邊,將她的頭輕輕的放在自己腿上,花白的長發垂下,他一下下的梳。
生老病死是件殘酷的事情。
人變老了,所有彷彿都失去了活力。
嬌柔的肌膚不再白嫩,順滑的長發變得乾枯,整個人變成了一隻皺巴巴的爛蘋果。
即便是散發出來的味道,都帶着腐爛的氣息。
他低低的喚她的名字,有意觀察着她起伏的胸膛,生怕在他沒注意的時候,撒手離開。
她來的時候是獨自來的,她走的時候,他想好好送她一程。
就在這時,床上昏睡的人,發出聲輕笑。
他低下頭,便看到他心尖尖上的人,緩緩睜開了眼睛。
卓行一俯身親吻她的額頭,又輕輕的在她的鼻尖啄了下,溫聲道,“我的阿芷醒過來了。”
陸心水也跟着笑,眼尾都是皺紋,她聲音溫柔,帶着幾分喘息,“你怎麼還不睡?”
四十多年的相處,二人之間已然十分親昵熟稔。
卓行一沉沉的應了聲,“想守着你,他們說你要走了,阿芷。”
“我也該走了。”陸心水比他還要平靜,“我知道你不捨得我,可是,阿行,人總會分別的。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大家各走各的路,我走之後呢,你要好好的,記得照顧好自己,孩子們也會好好照顧你,所以,我走的很安心,你可以難過,但不要太難過。”
他喜歡了一輩子的女人,至死還是這麼溫柔。
“不能再陪我了嗎?”卓行一低聲的問,帶着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懇求。
陸心水咬了咬唇,“我該走了。”
她頓了頓,忽而又笑出來,原本混濁空洞的眼睛裏,此刻竟然閃耀着迷人的光。
卓行一有片刻的失神,他隱約意識到什麼,就聽到她說,“阿行,他來接我了。”
他抿唇不語,她卻並不在意,自顧自的說,“謝長絕來接我了。”
時間像是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他們從固鎮回來,就再也沒有提到過的名字,再次被她念出來,彷彿只隔了短暫的呼吸般。
他自欺欺人的以為她忘記了那個人,沒有想到她早已刻進了骨子裏。
卓行一默默的流淚,他本不想哭的,大概是因為年紀大了,容易多愁善感。
陸心水絮絮叨叨的說,“阿行,這輩子我不虧欠你,可是我虧欠了他。我要去找他了,這些天我總是能夢到他,夢到他在等我,所以之前我說的那些,答應你來世陪你的話,是騙你的,你莫要怪我。我成全了你,你願意成全我嗎?”
她失聲笑出來,時間磨平了所有,包括她的性子,也變得柔軟溫和。
她以前怪過命運,怪過世事,可現在什麼都不怪了,她的男孩子來接她走,她便原諒了所有。
去哪裏不重要,有沒有來世不重要,只要能夠和他在一起,做人做鬼又有什麼區別。
她這輩子沒有答應他,是因為無法原諒。
可她將下輩子許給他,是因為還在深愛。
陸心水去世的時候很平靜,她早上的時候喝了最喜歡的粥,換上了最喜歡的衣服。
卓行一在她身邊,說著兩個人初遇時候的趣事,逗得她頻頻發笑。
她交代了她的後事如何操辦,之後像往常一樣,在午休的時候,平靜安詳的離開。
卓行一派人去王府報喪,之後所有的後事,都是親自操辦的,堅決不假他人之手。
陸心水下葬之後的隔天清晨,他穿的體面,獨自來到了她的墳前。
他席地而坐,緩緩打開拎來的木匣子,從裏面取出一封信。
信封泛黃,邊角翹起,很顯然有打開過的痕迹。
“阿芷,在固鎮的時候,我遇到了謝長絕。”卓行一嘆了口氣,低聲呢喃,“他那時候打扮的很講究,頭髮梳的一絲不苟,衣服也穿了那件你曾誇過的好看的月白色長衫,他說他要回卜東山,交給了我這封信,說是……”他頓了頓,“說讓我這輩子都不要交給你,在你死後再燒給你。”
“當時我覺得好奇,但沒有多說,作為情敵中的獲勝者,我自認胸襟寬廣,答應了下來。但很抱歉,這封信我還是拆開看了,就在前些年的時候。”卓行一抿唇,提起那些事對他而言,更像是種艱難痛苦的修行,“在我聽到你睡夢中叫他名字的時候……我控制不住嫉妒心,抱歉…可我心想,你應該會原諒我的,畢竟…沒有刻骨的愛,哪來刻骨的恨,阿芷,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
上了年紀的男人,還隱約可見年輕時候的風姿,即便無聲落淚,也有種動人的脆弱感。
他用食指將眼淚擦去,繼續說道,“我只是覺得委屈,阿芷,你未免欺負我欺負的太狠了些。可是,可是就算明知道是這樣,我還是,還是無法怪你,因為我知道,如果沒有命運的這些捉弄,你和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這一世……終究是我偷來的幸福。”
“你說下輩子不再找我,那我就祝你,下輩子能夠得償所願吧。”
卓行一將這封信點燃,隆冬的白雪,厚厚的鋪了滿地,像極了他們成婚當天的素白色世界,而那跳動的火苗,又像是他初見她時,短暫的驚鴻一瞥,自此星火燎原,山野鄉間,碧水藍天,他整個世界都燃燒着濃烈的愛火,至死不休。
光禿禿的樹榦上壓着厚重的雪,呼嘯的北風吹來,捲起漫天飛雪,那霸道瀟洒的字跡,逐漸化成了灰。
“阿芷,
見字如晤。
在後來的無數個日子裏,我都在想,要是從一開始我們不是那樣的遇見,結局會不會完全不一樣?我不是那個“被母親欺騙”的滿腹仇恨的少年,不是那個一手顛覆陸家的罪魁禍首,不是那個將你父親和兄長親手殺死的惡魔,不是那個害你母親自殺身亡,把你狠心丟進花樓任人蹂躪的混蛋,我們也不會走到那般難堪無法挽回的地步。
一步錯步步錯,古人云一失足成千古恨,誠不欺我。
我自認心思如海,自信狂妄,自認躲在暗處,可以洞穿所有陰謀,自認鐵石心腸,對你能夠狠下心來,事實證明,我對自己還缺乏正確的認知,在面對你的時候,事情總是會超出控制。
你是我難以預料、難以控制、難以捨棄的念想。
所以我常常自嘲的想,若是早點認清這個現實,我還會不會做出那樣悲慘的選擇?
阿芷,我從不怪你恨我,你恨我是對的,我做了那樣的事情,你的確應該恨我。
可我依然愛你。
說出來興許你會覺得可笑,在經歷了所有之後,我發現我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愛你。
只不過先前仇恨蒙蔽了我的雙眼,壓制了我的感情,唯有在失去你、在感到陣痛無比的時候,那份對你的渴望與貪慾,懊悔與熾烈,便變成最兇猛的野獸,將我完全吞沒。
原來我是如此的想念你,想要你。
我身上背負了四條你至親的性命,我知道怎麼解釋都無濟於事。
或許只有一死,才能清洗我滿身的罪惡與骯髒。
阿芷,我的阿芷啊,讓我再對你說一聲,對不起,還有……我愛你。”
番外完,江湖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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