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壽余兩載

三國交界，淺灘鎮。

年關剛過，鎮子中卻並不熱鬧。

深夜的小鎮中三聲更鼓迴響，一個裹着破舊棉衣的少年，穩坐在鎮門處的破敗瓦房前打了個哈欠，懶散的將更鼓撂下。

少年靠在椅子上，雙腳交錯，將雙手踹進棉衣之內，呼出一口白氣。

棉衣上雖然補丁不少，但不破舊。少年的模樣也還算是俊俏，只可惜臉色稍稍黑了點，使得顏值小打折扣。

月朗星稀，少年微微抬頭，還不等仔細享受這短淺的閑適，隔壁院落的木門便發出“吱呀”一聲。

沿着黑瓦灰牆望去，一位青衫長須的老者出了口氣，繃著臉道：“宋千劫，又應付差事。”

被叫做宋千劫的少年撇了撇嘴，擰過頭去，“不就是打個更，又不是您付工錢，該做的我也做了，呂三叔是不是管的有點太寬了？”

不用想也知道，後面等着他的定是一頓苛責。

老爹走得早，所以一直以來都是呂成書在照顧他。

這位呂三叔對他是不錯，不過就是管的有些太多了。

今天在門口打更被呂三叔抓了個正着，也不知道等會要怎麼訓他。

好在宋千劫的臉皮本就不薄，乾脆坐在那張椅子上，等着受罰。

半響，再無聲音。

待到宋千劫再回過頭去，呂成書已經不聲不響的走到了宋千劫的身側。

“今年十四了吧？”

呂成書迎面遞來一個暗紅色的錦袋，出人意料的露出和藹的笑意。

為這一幕所吃驚的少年沒有伸手接過錦袋，而是匆匆忙忙起身，將身下的椅子推了過去，像是看透了一切。

“裏面不是錢，我猜得對吧？”

面對眼前這鬼靈精怪的少年，呂成書長嘆了口氣，復又笑出聲來，當著宋千劫的面將錦袋打開，露出其中巴掌大小的一本小冊子。

裏面的確不是錢，呂成書也沒打算給宋千劫錢。

不過這本冊子放在外面也是價值不菲，只是放在如今這淺灘鎮當中，不大起眼罷了，宋千劫若真想用其換取錢財，只要離了淺灘鎮，那有的是人大把真金白銀爭搶。

只是真到了那個時候，宋千劫能不能保住這條小命就說不定了。

見着錦袋中的廬山真面目，宋千劫稍顯得意，“我就知道又是書，呂三叔，真不是我嫌棄，六叔鋪子裏的那些醫術已經夠叫我頭大的了，你這些聖賢書，我是真沒興趣。”

被宋千劫拒絕，呂成書也不坐，先是將那錦袋揣進袖中，然後將冊子丟在了椅子上，繼續繃著臉道：“愛要不要，反正今年的壓歲錢我是送到了，別指望能在我身上再討着一分錢。”

少年忽然有些失落，低下頭翻動了幾下冊子，熟稔的在書頁當中找出一枚銅板，眼中閃過一許光芒，將其揣入了懷中，又道：“壓歲錢我收下了，書您還是拿回去吧，我沒空看，也沒心思看。”

後面這句倒是實話，就算宋千劫有大把的時間，也沒心思去看那些聖賢文章，何況現如今……他的時間本就不多。

況且呂成書自己就是個教書的，然而讀書讀了大半輩子，“黃金屋”、“顏如玉”沒讀出來，日子過的跟宋千劫也差不大致，平日裏除了教書育人，還得去酒樓說書賺些外快。

有了這位前車之鑒，對於這些東西，宋千劫就更沒興趣了。

聽見這些話，呂成書心中稍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但想起此時這孩子的狀況，還是耐着性子，低頭將那本冊子拿起，遞送了出去。

“這次不是那些名家作品，而是十三頁劍訣。今天白天，我去你六叔那走了一趟，聽他說你如今的狀況，只怕是撐不到十六歲。”

宋千劫臉色淡定，對於呂成書的話絲毫不顯吃驚。

除夕剛過，他就已經去六叔的藥鋪走過，那時候，這些話他就已經聽過一遍。

“聽天由命吧。”

少年收起心中失落，半笑着隨性而言，卻引得呂成書一陣嘆息。

“你如今的狀況，我們都是有些責任的，當年宋家遭劫，你這條命雖是保住了，不過被毀去的根基，的確很難修復。這些年來我們幾個老傢伙沒少為此費心思，不過要真說解決辦法，實在是沒有……”

看着呂成書眼神黯然，宋千劫反是洒脫笑道：“沒有就沒有，這麼多年過來，我早就習慣了，我現在不照樣生龍活虎、活蹦亂跳么？”

話說到這，宋千劫的眼神緩緩掃過那本劍訣，輕聲道，“就是可惜，修行上面，十四年都沒個動靜……”

幼時家中遭劫，父母皆死於劫難，宋千劫是留了口氣，叫六叔以一手妙手回春的秘術將其撈了回來，可也因為幼時遭受的重創，經脈盡毀，修行不得。

幸得這幾位叔叔當中，也有擅長煉體，精於拳腳功夫的，宋千劫學了些皮毛，在這魚龍混雜的淺灘鎮，也不至於受欺負。

就算是打不過，背後還有他這幾位叔叔在撐腰，其實也不用怕。

只是偶爾見着鎮子上路過的那些修行人，御劍乘風，好生帥氣，宋千劫這才會有些羨慕，恨自己不能修行。

淺灘鎮本就在三國交界之處，來來往往修行之人，不勝枚舉，若是運氣稍稍好上那麼一點，還能見着幾個江湖上早有名氣的大佬。

當然這些全是宋千劫聽來的，以前的十四年來，他從未離開過淺灘鎮，關於外面的種種，都是聽身旁這位呂三叔說的。

如今壽命不足兩載，宋千劫忽而心生波瀾，抬頭正色向著呂成書道：“三叔，既然我可能活不過十六歲了，當年的事情，你是不是也該給我說個明白了？之前問你幾次，你都不肯給我說，如今我都要死了，總該死個明白吧？”

關於幼時家中遭受的劫難，宋千劫問過許多次，但呂成書皆是避而不談，若是他問的再緊一些，呂成書就要生氣，吹鬍子瞪眼，實在不像個教書先生。

“年紀輕輕，別總把生死二字掛在嘴邊，有你這幾個叔叔在，還能看着你去死不成？”

見着呂三叔臉色陰沉，宋千劫知道，今日這些舊事又問不出個所以，眼神暗淡，小聲嘀咕道：“說是這麼說，可這些年來，六叔沒少為我費心思，靈丹妙藥吃了不少，拳腳功夫我練的也不錯，結果還不是廢人一個？連修行的門檻也買不進去？若真是死了，還要做個糊塗鬼，那我不是太可憐了……”

“你這小子？”呂成書舉起右手，作勢就要向著宋千劫臉上招呼。

然而瞧見宋千劫那黯然神色，終究是不好下手，只能道：“你若想知道那些事情，明日去藥鋪一趟，倘若你六叔真的確認你再無活頭，那我就給你說個明白……”

話音落時，那道青衫身影已經飄忽忽回了院子，砰得一聲將院門帶上，只留下宋千劫站在椅子旁發愣。

那本巴掌大小的小冊子靜靜躺在椅子當中，顯得有幾許孤寂。

宋千劫嘴角揚起，心中已經做好了接受一切的準備，自說自話道：“反正都是一死，死之前總得弄個明白，就算害了我宋家的真是什麼惹不起的大角色，我賤命一條，還有什麼可怕的？”

“賤命一條，就不值得與天道抗爭了？你要是就這麼認了命，那才真是白來這世上走過一遭，還不如直接死了！”

玲瓏嗓音忽然出現，駭得宋千劫立刻轉過頭去。

右手邊一個齊肩短髮，明眸皓齒的少女，正一臉趣味的瞧着他。

少女的年紀跟宋千劫應該相仿，但身段出落的倒是不錯，一身嫩綠錦襖將身材襯托的一目了然，使得宋千劫的眼神停在女子頭部以下，遲遲不能挪動。

“說你兩句，還不樂意聽了？大晚上在這自怨自艾，聽了就叫人窩火。”

快言快語，聽的宋千劫頭大，這才想起來，他在鎮子上生活了十四年，可從未見過這麼伶牙俐齒的一號。

將頭抬起，藉著月色仔細端詳過少女的容顏，確認了這丫頭絕不是鎮子上的人，宋千劫中氣十足道：“你又是哪來的？不知道這是什麼地界么？到了淺灘鎮，是龍你得盤着，是虎你也得卧着……”

這句話還沒等說完，少女已經笑嘻嘻的接過話頭，“就算是天大的能耐，到這淺灘鎮，也得憋着！”

被搶了話的宋千劫眉頭緊鎖，好傢夥，這又是哪來的小祖宗？

平日在這淺灘鎮，只有他宋千劫耀武揚威的份，啥時候有外人敢這麼猖狂了？

偏偏此時在眼前張狂的，還是一個黃毛丫頭？

少女笑嘻嘻的看着宋千劫，像是打趣一般道：“我幫你說完了，現在該說說正事了吧？”

“正事？”

宋千劫回過神來，心中一動。

眼下是三更時分，外來人絕不會不守規矩，偷偷出門。既然如此，那這丫頭應該是深夜至此，想要找個落腳的地方。這麼一來，就得她反過來求着宋千劫了。

心理再度處於上風，宋千劫身心愉悅，眼中含笑，“想借宿？”

少女輕快點頭，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宋千劫那如狼似虎的眼神。

心中算盤打的叮噹響，宋千劫接着開口道：“你這個時候到淺灘鎮，應該也看到了，一但入夜，這街上是絕不允許有外人走動的，這是淺灘鎮的規矩。要想在這住下，要麼等明日雞叫之後，客棧開門。”

頓了頓之後，宋千劫露出自覺和善的笑容，“要麼，在我這委屈一下。”

回頭將門打開，露出背後那間破爛小屋，少女的臉上明顯顯現出一許嫌棄。

還不等少女開口，宋千劫已經繼續道：“不過你要是在這住了，我就沒處可去了，所以價格得稍微高一點。我給你說個公道價，五兩，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