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修羅，如果要怨恨的話，就恨我好了。”
美婦人哀哀地撫着女童的鬢髮，眼神悲憫。
修羅搖搖頭：“這是我應該做的。”
她側臉親昵貼着美婦人掌心，眷戀的輕蹭：“我父親是庇護丹后的大妖怪，身為他的女兒，我自當為保護此地貢獻一份力量。而且……”
說著，稚嫩的臉上浮出明麗的笑，點漆的眸彎成月牙兒，“姨母一直對我跟母親照拂有加，哪怕母親因病去世，姨母也沒有因為城中流言蜚語拋棄我，反而是將我收於膝下，細心照顧。自小，母親就教導我要懂得知恩圖報，您的恩情，我自不敢忘。況且，這次高師大人是請我去退治作祟妖怪，而不是要退治我，請您不要擔憂，身為半妖的我，是不會有事的，我向您保證，好不好？”
“可你還只是個孩子，甚至還沒到留髮的年紀……”
障子外再次傳來催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未盡之語。
美婦人神情惶惶，難掩悲戚，顫抖的手指下意識扣進修羅細弱手臂，淚水漣漣，說不出愧疚還是悵恨，“如果……如果你是個男兒就好了。”
如果你是個男兒，那個禍害了妹妹的大妖怪就不會對你不聞不問，更沒人敢冒着得罪大妖怪的風險送你去死。
修羅以孩童不應該有的溫柔輕輕拭去她臉上淚痕：“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對不起，對不起！”美婦人陡然回過神，抱着她淚流滿面，“我怎麼能對你說這麼可怕的話……”
門外一陣喧嘩。
“有世少主！”
“您不能進去。”僕婦們驚呼。
“閃開。”少年不耐煩呵斥。
障子門被粗暴推開，隨之而來的是彷彿要將木地板踩穿的憤怒腳步聲。
“母親，您已經耽誤太長時間，再這樣下去，父親那邊會很難交代。”身着二藍直衣的少年冷聲說罷，將修羅強行從美婦人懷裏剝出來，並粗暴地將她拖了出去，只留下美婦人無能為力的逶迤在地，掩面痛哭。
修羅踉蹌跟在他身後，穿過曲折蜿蜒的抄手迴廊，所過之處僕從無不俯首跪避，她無奈地掙了掙：“一色有世，快鬆開，你弄疼我了。”
被喚做一色有世的少年猛地停下腳步，扭頭惡狠狠瞪她：“都什麼時候了，你竟還有心思胡鬧？！”
修羅猝不及防撞了上去，少年身體清瘦，後背蝴蝶骨嗑在她腦門上，疼得她倒抽一口涼氣，她捂着額頭：“今天是新月，我現在不過是個柔弱的人類孩童，哪裏撐得住你如此粗魯對待。”
一色有世氣得甩開她的手，胸口快速起伏：“你還知道你今天失去妖力，與尋常孩童無異？”
修羅漫不經心的態度，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將他累日積攢的怒火點爆，他氣得眼睛發紅，抬腳狠狠踹向修羅身後的朱紅闌干，“欺人太甚！明明父親已經跟他們陳明利弊，可高師氏還是故意將時間定在你變成人類的日子。這哪兒是請你去退治，分明送你去死！”
“他們在妖怪手裏吃了虧，竟然將怨氣撒在你身上，簡直不可理喻！”
“可惡，可恨……”
一腳又一腳，結實的闌干開始發出酸牙的崩裂聲。
修羅揉着紅腫的腕骨，沒有莽撞制止他，約莫他出過氣，才清了清嗓子：“也、也沒有這麼嚴重啦。人類的身體並不會持續很久，你忘了嗎？我明天一早就會恢復，到時候我還是那個處處勝你一籌的半妖……所以，你不要總擺出一副‘我馬上就要死於非命’的樣子，好不好？”
“你逃吧！”
修羅有些吃驚，點漆的眸子微微一顫。明明他之前就跟個爆仗似的，一提他不如自己就會憤怒跳腳。
“逃得遠遠的，去哪裏都好，只是再也不要回來了。後續即使高師大人要問責，我也可以說你偷襲打傷我逃走了，反正父親，包括教導我的師父們都知道，不管是文試還是武試，你都比我要強一點。”有理有據，一色有世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好極了，“我們一色氏雖然比不得京都公卿，但也是正經貴族出身，即使高師大人心有不忿，也不能隨意處置我們。所以，你逃吧，修羅！”
少年眼睛亮晶晶的，眉飛色舞，為自己想起如此高明的法子而歡喜不已。
在他伸手要帶着自己逃走時，修羅後退一步，躲開了。
“修羅？”一色有世不明所以地看她。
“我不能灰溜溜逃走。”修羅道，“我父親是庇護丹后國的大妖怪，身為他的女兒，我決不允許惡妖在我父親的國度耀武揚威，更不會容忍惡妖踐踏原本屬於我的父親的地盤。高師大人此舉雖有私心，但也出於為治下考慮，這一點，你我都不能否認。這件事，我不知道也就罷了，但如今我知曉了，便不能善了。即使賭上我的性命，我也要退治他！”
說罷，修羅鄭重看向他，“身為竹野郡少主，這種心情，你一定能理解的吧。如果有人入侵竹野領地，欺負你的子民，你肯定也不會輕饒他們……”
“我不能理解！”一色有世猛然喝斷，眼神逐漸轉為兇惡，大有馬上化身吃人野獸，一口咬死眼前這個不識好歹的半妖的架勢，“我是一色少主，將來勢必會繼承竹野郡，保護屬於我的東西理所當然。可你只是一個半妖而已！”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即使你的父親是西國大妖怪，可半妖就是半妖，隨便一個弱小的妖怪都可以瞧不起你、捉弄你！十六夜夫人還活着的時候，小妖怪們就敢當著她的面，將你拉入水池中，差點把你溺死，現在十六夜夫人都不在了，你以為他們還會在意你的死活嗎？”
“不說你現在還是個元服之禮都沒行過的小丫頭，就算你真的長大，你以為你不顧生死衝上去，他們就能將你視為同族嗎？”
“別自欺欺人了，修羅，你根本不被他們承認！”
好意被無視的憤怒衝擊着理智，讓一色有世口不擇言起來。
舉止得體的俊朗少年，即使暴跳如雷，依舊透露着別樣風采，好看得很。
修羅靜靜聽着，凝眸注視着他，並沒有流露出被刺痛的神情，反而是在他稍稍冷靜一些后，點漆星眸微微彎起，抱歉的笑笑：“即使這樣，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她的聲音又輕又軟，看過來的眼中漾着澄凈笑意。
半妖。
不僅不屬於妖怪，也不屬於人類。
弱肉強食，在拿不出足夠本領服眾之前，會被爭強好勝欺軟怕硬的妖怪排斥，是很正常的事情。
即使人類，也會畏懼着“非我族類”的存在。
這是不可指摘的本能，而不是故意針對誰，所以沒必要生氣。
修羅是這樣想的。
因為她的冥頑不靈，一色有世正在氣頭上，本想更加殘酷兇惡地斥醒她，可視線觸及她歉疚模樣，胸膛深處的心臟像是被什麼驟然捏緊，突如其來的抽痛讓他剎時忘記自己想說什麼。
修羅上前抱抱他，抽條期的少年身體清瘦單薄：“對不起，因為我的事情，讓你擔心了。”
暖香入懷的瞬間，一色有世猛地僵硬背脊，瞳孔受驚似的瞪大。
修羅拍拍他脊背，旋即鬆開，朝往外院走去。
一色有世怔忡看着她離去的背影，那纖細瘦弱的身軀被罩在華美精緻的羅緞織錦之下，如墨的濃密鴉羽披散下來，鬢角的切發分別用紅色絲繩繫於兩側，垂下的繩結散在柔順的髮絲里，隨着她平緩的步伐，搖曳風中。那耀眼的紅色，彷彿印刻在他眼中，令他久久回不過神。
新月，半妖的一切特徵都從她身上泯消不見。
鴉羽紅衣，風姿晦美，言笑時如夜櫻垂水，直讓人移不開眼。
這時候的修羅，風雅靜美，更像是養於深閨的貴族女童。
而現在，她表情從容平靜，不像是準備奔赴戰場，更像是一次尋常外出遊玩。
一色有世不自在地握緊雙手，僅剩的怒火也泄得一乾二淨。
“修羅，”他追上去，“你不能就這樣過去，至少……請帶上這個。”
一色有世從腰間抽出累金脇指，鄭重其事交到修羅手上：“這是我七歲那年生辰，父親大人送給我的禮物，我一直很珍惜，也有好好保養，現在我暫時將它借給你，不過，你要答應我，退治完一定要記得還回來。”
入手冰涼，金鐵的沉重質感彷彿要透過交疊的雙手落入修羅心底。
“這樣真的好嗎？”修羅手上捧着脇指，有些驚訝，斟酌道，“我記得之前在道場比試，我不小心磕掉刀鞘上的一顆寶石，你氣得差點跟我拔刀，彷彿要吃了我似的。現在，這麼珍貴的東西，就這樣輕易交給我，真的可以嗎？”
萬一磕着碰着了……
一色有世面色漲紅，別過頭去，避開修羅的打量，用一種近乎命令的強硬語氣彆扭道：“知道它對我很重要，後面該怎麼做，想必你肯定也明白了。修羅，我告訴你，如果你要是敢將它丟在山上，等你回來了，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兇巴巴說完，又開始嘟嘟囔囔吐槽，“……而且，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你怎麼能這麼小氣？我當初只是凶了你一次而已，之後我願賭服輸，再也沒欺負過你啊，怎麼還被你喋喋不休叨念這麼久……真是的，你再這樣下去，恐怕沒有人會喜歡你了……”
少年板著臉，嘴巴說著討厭的話，眼睛卻忍不住偷偷窺着她的臉色。
別彆扭扭的，卻不會讓人覺得厭惡。
修羅莞爾，恍若未覺，將脇指插入腰間，仰起頭，噙笑的眸中流光溢彩：“那我答應你，等事情結束，我一定會將它完好無損還給你。”
一色城主和高師大人的人馬已經在外院門口等着，隨着晌午太陽愈發高升，氣溫愈發灼熱，不禁馬匹不耐地擤鼻，就連等候的眾人臉上也不由露出一絲焦躁。
正當領隊將軍想要發脾氣問責時，傳聞中的“大妖怪之子”終於出現了。
等看清來者模樣后，領隊將軍不客氣哂笑。
高師大人讓他過來時，他還是有幾分畏懼大妖怪之名，但現在看着，她也不過是長相出眾的人類女童罷了，瞧瞧那小胳膊小腿的，自己稍不注意就會將其折斷，完全不足為慮。
這麼想着，臉上就不由帶出些許輕慢。
修羅和一色有世來到眾人跟前，乖乖打了招呼。
一色城主微微頷首，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替修羅理了理風吹亂的火鼠裘衵裳，便將她送上牛車。
馬鳴蕭蕭，隨着車輪緩緩轉動，一行人出發。
一色有世跟着牛車跑了幾步，手指死死扣着車沿，眼睛死死盯着帷幔中影影綽綽的人影，大聲喊道：“修羅，我跟父親會在山下等着你！你一定要平安回來！你答應過我的，絕對不能言而無信——”
“啪！”
皮鞭落在牛車外箱上，發出尖銳的震響。
一色有世下意識縮手。
牛車內一絲聲音也無。
不知何時，領隊將軍已經騎着馬來到他身旁，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哎呀哎呀，小心啊一色少主，你年紀還小，這般莽撞，要是被捲入車輪中，恐怕不死也要殘廢，到時候一色城主恐怕就要後繼無人了。”
說完，皮鞭一卷，將他拋到一色城主腳下，毫無誠意地拱手致歉：“失禮了，一色城主，在下職責所在，還請見諒。”
一色城主面無表情地回禮。
領隊將軍旋即輕蔑一笑，縱馬離去。
隨着車馬駛離，隊伍中喧鬧甚囂塵上。
“將軍大人，那真的是大妖怪之子嗎？”
“自然是真的，高師大人正欲找個理由發作他們呢，如果不是活得不耐煩了，一色氏不敢糊弄高師大人。”
“可兄弟們也都看見了，除了長得好看了一點，看起來完全就是普通的貴族女童啊。”
“你也說漂亮了，你見過幾個長得這麼的女童？”有人打趣。
“別說，還真沒有，哈哈哈……”
眾人發出毫不掩飾的鬨笑。
一人猥瑣道：“女兒都這麼漂亮，母親肯定更加漂亮，只可惜便宜了一個畜生。”
“誰說不是呢，那可是十六夜公主啊，名動一時的大美人，只可惜紅顏薄命。”有人嘆息。
還有人擠眉弄眼：“聽說她的丈夫是個擁有很大地盤的犬妖，地位堪比高師大人。”
“哈哈哈，說到底，也不過是一隻狗而已……嘻嘻，如果十六夜公主跟我在一起，我可不會讓她那麼早死去。”
“呸！就憑你也配？也不瞧瞧你那張歪瓜裂棗的臉，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就是！十六夜公主可從來不缺愛慕者，你要什麼沒什麼，也好意思肖想美人？”
有不自量力垂涎者，自然也有覬覦美色的擁護者。
而事件的中心人物則靜靜坐在牛車裏，垂着蝶翼般濃密的長睫，點漆墨眸噙着輕薄笑意，手指無意識摩挲脇指刀鞘上精緻的飾物，對外界一切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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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我掐指一算，今天正是個開坑的好日子~
跟大家晚道一聲國慶中秋雙節快樂。
十六夜十六夜，希望大家跟十六夜一樣美好~
PS:丹后國，雖然叫國，但不是咱們認知中的國家，是日本古代就有的行政區域，可以看做一個“省”。
竹野郡，就相當於省里的“縣市”。
這個開頭已經完成好久了，希望大家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