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四、六年前
六年前的故事沒有很明媚,但是還算精彩,算得上配得起他們只有一次的轟轟烈烈的青春。
六年前。
這將會是一個特別炎熱的夏天,氣象局早就作出了預報,不但炎熱,而且冗長。如同伏天一般的炎熱感從六月初已經開始了,這起碼要持續三個月的高溫天氣讓處於這個初夏的人們感到煩躁而絕望。而對於馬上就要升入高三的學生來說,就更加苦不堪言。與其說是馬上升入高三的學生,不如說已經是高三的學生更確切。自從高考的時間提前到六月初之後,對於高三的考生們來說就多出了一個多月的假期,而對於即將升入高三的高二學生來說是提前了他們苦難的開始。而隨着高考的結束,隨着高三考生們的解放,高二的同學們也正式進入了高考倒計時。雖然他們依然坐在從前的教室里,雖然他們班級門口的班牌上依然寫着高二某某班,可是在學校領導,老師,家長甚至學弟學妹的眼裏他們已經是高三的學生了。事實上,在高考結束的第二天學校里就已經豎起了新一輪高考一年倒計時的計時牌,就如同舊年的年尾接新年的年頭一般,完全的無縫連接,讓這個城市裏永遠不缺少一種叫做“高三考生”的生物。
3:10Pm,下午第二節下課鈴聲響起,第一中學高二七班的教室里,坐在倒數第二排靠窗角落的蘇梓顏合上手裏的書,手托着下巴,獃獃的向窗外看去。看着窗外被毒日頭曬得有些發蔫兒的楊樹葉,看着即便摸不到卻也知道曬得發燙的塑膠操場,看着操場上稀稀落落的幾個穿着校服的人,想着這個夏天真是格外難熬。而下一個夏天,自己又會在哪?會是一種怎樣的境遇?
“蘇梓顏,李老師讓你去她辦公室一趟。”班長劉暢走過來輕輕敲了敲蘇梓顏的桌子把這個處於半遊離狀態的人拉回現實。
蘇梓顏回過神,“現在嗎?”
劉暢點點頭,“嗯,剛才我去李老師辦公室拿作業,她說讓我回來的時候順便叫你現在去她辦公室。”
“知道了,我現在就去。”蘇梓顏把桌上的書隨手放進書桌,就起身往辦公室走。
走在三樓的走廊里,蘇梓顏隱隱的有種不好的預感,覺得老師找她去辦公室八成不會是什麼好事,因為她這樣成績中上又低調不惹事生非的學生是最難有機會被老師約談的人群。
當蘇梓顏輕輕敲了敲門然後推門而入的時候,辦公室里坐着的不光是她的班主任李韻還有一位看起來珠光寶氣的中年婦女。蘇梓顏打量了一眼這位正正襟危坐在班主任李韻椅子上的女人想來應該有些身份,因為除了她華貴的穿戴之外還有一種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氣質,讓人很不舒服。而李韻此時則坐在辦公桌邊平時同學們來問問題時坐的簡易塑料椅子上,完全沒有了一點這個辦公室主人的樣子。
蘇梓顏走上前,給了李韻一個微弱到幾乎察覺不到的微笑,“李老師,您找我?”
“哦,是這樣,”李韻理了理額前的頭髮顯得有些不自然,“這位是紀賓白的母親,她想和你聊聊。你們就在這兒聊吧,我下節課還有課就先走了。班裏下節課是自習課,你就不用着急回去了,我回頭和班長說一聲。”李韻說完給了那個女人一個諂媚的微笑就拿着書走出了自己的辦公室。
上課的鈴聲突然響起,本來有些喧鬧的走廊瞬間變得一片安寧,而這種安寧讓這辦公室里的氣氛顯得更加凝結。蘇梓顏站在辦公桌前,此時倒是覺得一點兒都不熱了,而且如果眼前這個女人的身份是紀賓白的母親,她也不奇怪李韻找她的理由了。
“過來坐吧!”丁玉珍微微揚了下下巴,示意蘇梓顏坐下。
蘇梓顏深吸了一口氣,心裏有股火卻不能發出來,好久沒有人讓她覺得生氣了。她知道她現在處於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如果現在扭頭離開,也不會怎麼樣,畢竟她沒有義務坐在這兒和這個女人談話,她只是一個同學的家長,即便是心繫孩子的高考成績想談談早戀的問題也該是在家裏和自己的兒子談,要打要罵沒人管,這種找別人家孩子談話的行為其實是沒有道理的。可如果她真的走了,倒是顯得自己心虛似的,畢竟她並沒有和紀賓白早戀。所以蘇子顏走到丁玉珍面前的椅子前坐下不卑不亢的說了句您好。
她只說了句“您好”,並沒有稱呼,完全只處於禮貌,因為確實不知道該稱呼什麼,也沒必要討好,更不需要給這個女人留下任何好印象,儘管這個女人的確是有錢有地位,不然班主任也不會對她如此諂媚,把辦公室借給她私自約談其他學生。要知道如果蘇子顏在與丁玉珍談話的過程中出現了任何危險,她需要付得是全部責任,不但整個職業生涯要完蛋,搞不好還得負上刑事責任。不過想來她也不傻,必然知道像這樣的貴婦想解決問題自然不會是來大吵大鬧或是潑硫酸那套,不過高高在上的冷言冷語是不會少了。當然,李韻是不在乎蘇子顏的,她也不認為丁玉珍的幾句冷言冷語會對蘇子顏造成什麼影響,這個在她帶了兩年的班裏從來沒給她送過一次禮的普通學生自然是沒有這個能給她帶來無限好處的財神爺重要。相反地,如果能借這次機會把兩個小屁孩兒早戀的萌芽給掐斷這也無疑是件好事。
在開始的一分多鐘里,丁玉珍沒有說一句話,蘇梓顏就也靜靜的坐着,因為她知道她得給丁玉珍足夠的時間去打量她,也得給她足夠的時間以一個母親的角度去思考自己的兒子為什麼會喜歡眼前的這個女孩兒,雖然可能即便坐在這裏的是個天仙也不能讓她滿意。
而蘇梓顏所表現出的冷靜也是一般這個年齡的孩子所無法達到的高度,她眼睛裏所釋放出的那種不懼怕讓丁玉珍覺得很厭惡。
丁玉珍清了清嗓子,“你叫蘇梓顏是吧?知道我今天為什麼找你嗎?”
蘇梓顏搖了搖頭,“不知道。”雖然她心裏知道丁玉珍找她一定是為了紀賓白的事,可她也不能主動承認什麼,因為她確實沒有在和紀賓白談戀愛。
“好吧,你不願意承認也算了。”丁玉珍頓了一下,繼續說,“賓白是我們家的獨子,我和他爸爸對他寄予的希望你是不會懂的,可他這個月的月考成績居然下滑了五名,這是他上高中以來從來沒發生過的事,如果我再不採取點兒措施,估計他下個月的成績都不知道要怎麼樣了。所以,我已經和你們的教導主任還有班主任都談好了,整個年級的其他文科班你可以隨便挑一個班級轉過去,還有什麼條件你也可以提出來。”
蘇梓顏想到了丁玉珍今天對自己不會有什麼好話,可沒想到她這麼雷厲風行,連轉班的事都已經打好招呼了。她想她現在在丁玉珍的眼裏一定是一棵討人厭的野草,不能用火燒,怕會“春風吹又生”,只想連根拔除,斬草除根。轉班的確是個好辦法,如今課業繁忙,如果兩個人不在同一個班級,估計見面的時間就很少了,見不到面自然就沒什麼聯繫了。可是,憑什麼轉班的是她?就因為紀賓白的家裏有錢嗎?如果丁玉珍今天只是來教育她一番,然後默默的把自己的兒子轉走,她不會生氣,而且還會看在這位關愛兒子的母親的份上盡量斷絕和紀賓白的來往,反正她對紀賓白就沒有什麼感覺,兩個人的關係本來就是紀賓白一廂情願,說兩個人曖昧都有些勉強,可是丁玉珍的做法和態度實在讓她惱火。她從來都不討厭有錢有勢的人,可她討厭他們仗勢欺人。
“我不認為我需要轉班,我和紀賓白只是普通的同學關係,當然如果您認為他需要轉班,我倒是沒有意見。”蘇子顏盡量讓自己的口氣顯得平和,因為她不想被眼前這個討厭的中年婦人看出自己的憤怒。
“普通同學?”丁玉珍臉上閃過一個輕蔑的冷笑,“普通同學會送你上萬塊錢的項鏈?賓白花錢我從來不管,不過他每一分錢花在哪裏我都知道,畢竟他還小,沒什麼社會經驗,萬一被人騙了,我也好提醒他。”
蘇梓顏面無表情,但內心裏卻覺得紀賓白可憐的很,自己一切都所作所為都在他媽媽的監控之下卻全然不知,拿着張額度超高的信譽卡,覺得自己可以在學校里呼風喚雨,其實買一瓶飲料的賬單都會傳到媽媽手裏。至於那條項鏈,上個月生日的時候,紀賓白確實買了條Tiffany的項鏈給她,只是她沒有收罷了。
丁玉珍看見蘇梓顏坐在她對面一聲不吭,臉上的表情也看不出變化,想到現在的年輕姑娘都這麼難對付,而自己可能在這幾年裏還得不止一次的面對幾張這樣討厭的臉,更是覺得惱火,可她不能因為這樣就放任不管。
“你不用緊張,我兒子送出去的東西,我當然不會要回來,那條項鏈你就留着吧。不過,這女孩子最怕的就是貪財,一旦經不起誘惑,就容易誤入歧途。都說現在的年輕女孩子都喜歡不勞而獲,我以前還不信,因為賓白身邊一起長大的那些女孩子都乖巧懂事。當然了,學校也是個小社會,畢竟複雜,也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是好的。”丁玉珍說完,用那隻看起來保養得非常好且帶着顆非常大的鑽石的手無意識的撩了撩額前的酒紅色碎發,當然,她的頭髮也很漂亮。
蘇梓顏看着丁玉珍,這個從頭到腳珠光寶氣的女人,然後想到了自己的媽媽,只覺得可憐。她想說,其實你完全更直白一些,那樣倒反而會讓人舒服很多。雖然你故意想用看似隱晦的語言表達一些誰都聽得懂意思,雖然你一直很努力的保持優雅,但在她看來依然很像一隻炸了毛的雞。
她一直覺得像丁玉珍這樣的女人活得非常可憐和卑微,因為她們一輩子都在提防着別人。她們要提防着老公在外面有其他女人,防着她們想登堂入室,還得防着她們生孩子;防着家裏從幾代開始算的親戚想攀龍附鳳,防着他們會爭奪本該完全屬於自己兒子的財產;如今兒子見大了,還得防著兒子身邊的女人;如果她足夠長壽,她還得防着孫子孫女身邊想要和這個家扯上關係的人。當然,她們還得想盡一切辦法防着自己長皺紋,防着自己皮膚鬆弛,防着自己發胖,甚至還得不斷學習,防着自己在老公面前顯得一無所知或者已經和社會脫節。事實上,她們早就已經同社會脫節了,因為作為一個真正生存與社會中人來說,是應該有自我的。
蘇梓顏想,此時此刻她似乎有很多事情需要解釋清楚,比如,她和紀斌白並非男女朋友關係,她和紀斌白在班級中也並沒有有很多的接觸,自己對於紀斌白的感情更是完全稱不上喜歡的,而且,她認為此次考試紀斌白的成績下降和自己應該沒什麼關係,搞不好他只是前一天沒睡好而已。
不過,她認為這些解釋是完全不必說出口的,因為不說出口尚可稱之為“理由”,而一旦說出口那麼在丁玉珍眼裏必定成為“狡辯”。再說,她也實在不想與丁玉珍這樣的人多做周旋,但有件事一定得說清楚。
深吸了一口氣,叫了一聲“紀太太”,因為踟躕着不知道該稱呼這個眼前的女人什麼,索性就這麼叫吧。論輩分來說,她該叫一聲阿姨,若是文言一些,叫聲“伯母”也不為過,不過想來,這個時候任何稍顯禮貌的稱呼都會被她定義為故意的討好,與其被人認為是諂媚,她寧願被認為是沒禮貌,反正她在丁玉珍眼裏如何,她一點兒也不在乎。
“紀太太,前一段時間我生日,紀斌白的確送了條項鏈給我,不過我沒有收。”蘇梓顏看見紀媽媽臉上閃過一絲遲疑,似乎不太相信,於是在她問出口之前就又補充了一句,“確實沒有收,當時就退給他了。至於那條項鏈現在在哪,您可能要問他。”
丁玉珍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因為蘇梓顏解釋地非常自然,完全看不出一絲心虛,這個年紀的孩子,如果在這種情況下表現的毫不心虛,要麼她真的沒拿,要麼她就是太厲害了。
“我自然會問他的。扯遠了,今天找你談,主要是轉班的事,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要轉哪個班,就告訴你們班的李老師。”丁玉珍把話題拉回來,她沒忘了這次來的目的,她瞟了一眼手上的寶格麗手錶,她和李太太約好一起做美容的時間差不多到了。其實遲到一點點倒也沒什麼關係,只是她覺得自己應該儘快結束這次談話,因為她似乎沒從這次談話中感受到一點兒優越感,而且眼前這個女孩兒讓她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班我不會轉的,我回去上課了。”蘇梓顏說完便起身,毫不遲疑的轉身離開,沒給丁玉珍一點兒阻止她的機會。
丁玉珍看着蘇梓顏的背影迅速的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蘇梓顏已經走了,她們今天的談話也結束了。她覺得胸口很憋悶,有一股氣不知該朝誰發。其實她心裏早有準備,從她的兒子十四五歲開始,她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給她兒子解決這些“麻煩”。不過,不知道是紀斌白有些晚熟還是他太聽話,即使她時刻繃著這根弦,卻一直沒有機會把箭放出去。可能也是因為這樣,她的精神有些鬆懈了,以至於這麼多年來的第一戰打得綿軟無力。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也順勢理了理自己的心情,告訴自己雖然辛苦可不能有一絲鬆懈,要打起精神來,畢竟未來的日子還很長。
蘇梓顏走在學校的走廊里,午後的教學樓格外安靜,窗外的操場上也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個人,應該是某個高三班裏已經放棄高考或是已經找好門路的學生吧?這樣煩悶的一個下午真是讓人不舒服,從身體到心理哪哪都不舒服。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努力讓自己表現的和平時並沒有任何不同,可她明顯能感覺到她走路和呼吸的速度都變快了。許久沒有這樣過了,這樣大的情緒起伏讓蘇梓顏有種非常缺乏感全感的感覺,因為這幾年來,她一直都信奉着平靜是萬能的真理,所以這樣的不平靜讓她很不安。
這個時候回去上自習似乎不是一個好的選擇,索性放縱一次,她找了個樓梯角落放空了一會兒,等到下課鈴一響就回班級收拾了書包,準備早退。意外的是,她在出門的時候竟遇見了班主任。李韻對着她臉色略顯尷尬,看着她拿着書包竟也沒阻攔,反而很理解似的說,“身體不舒服就早點回家休息吧,我准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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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本章開始便是回到六年前的故事,開頭會有些長,不過卻是一定要交代清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