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讓
白衣絛帶,金絲玉鉤,雲靴銀劍,皆微塵不染,渾身上下都與這嘈雜污濁的小酒館格格不入,好個不食煙火少年客,富貴人家公子哥!
喲,旁邊還坐着個青衣小帽,手長腳長,沉默寡言,氣息悠長的佩劍隨侍,一看就武功高強。
外面是不是還繫着一匹白馬配玉鞍啊?
端坐在連污漬都泛着油光的簡陋木桌前,蘇朔忍住一陣扶額的衝動。
這傻白甜小少爺在想些什麼啊?
你穿成這樣就該去最好的酒樓享受美食啊,跑到小酒館來體驗生活算是怎麼回事?閃瞎人眼不說,弄髒這身衣服怎麼辦?
蘇朔目光微閃,示意了一下青衣隨侍:“附耳過來。”
隨侍表情木訥地看了他一眼,聽話地傾了傾身。
蘇朔低聲沖他吩咐了幾句,那隨侍認真聽着,聽到一半,忽然面露異色,連連搖頭道:“不成,不成!少爺,您又想幹什麼?在家時您不是答應了夫人,不論去哪裏都讓小的跟着,絕不自己一個人亂跑的嗎?”
蘇朔擺了擺手,一臉無辜道:“你想到哪裏去了?我就是想換件衣裳而已。穿着這個行動不便,到哪裏都惹人矚目,現下這世道也不太平,穿成這樣叫賊人盯上了怎麼辦?”
青衣隨侍的臉色卻更加古怪了,很不給面子地說:“少爺,您不是一直就想被賊人盯上,好替天行道嗎?”
蘇朔不屑道:“那種沒有眼力見兒的小毛賊,也值得我盛裝以待?”
隨侍依舊不太相信:“您真的不是想換了衣裳,喬裝逃跑嗎?您這樣,夫人會惱了您的!”
蘇朔眉頭一皺,擺出不高興的神色來:“夫人,夫人,就知道擺出我娘來壓我,真沒勁!”
青衣隨侍沉默以對。
少年人的氣性來得快,去得也快,抱怨完了,白衣少年眼波微轉,又換了期待的神色:“要不這樣,你去給我置辦兩套尋常百姓衣服,順便挑兩條漂亮裙子,回去我當成禮物送給我娘,哄她開心不就行了嗎?”
青衣隨侍心裏暗暗點頭:少爺出來一趟,雖然調皮,卻還時時想着親娘,倒是孝心可嘉,老爺夫人要是知道了,還不知有多欣慰。只是……他猶豫着道:“少爺,送給夫人的禮物,讓小的去挑不好吧?要不您親自去?”
白衣少年皺了皺鼻子,漆黑的瞳孔里光彩靈動,任誰看了都是一副聰慧又漂亮的樣子,也難怪老爺夫人對這個幼子多有偏愛。只見他思索了一會兒,隨意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點不耐的神色,敷衍道:“我不耐煩挑那些,你去幫我挑吧,反正只要是我送的,我娘都會喜歡的!”
青衣隨侍微微一愣,半晌,心裏暗暗嘆了一口氣。
剛以為他懂了點事兒,知道心疼父母了,行事卻是這樣有始無終,終究還是孩子心性啊。
老爺對這個孩子……是不是過於溺愛,反害了他呢?
也罷,就慢慢來吧,孩子只要心性不壞,總有一天能體會父母的良苦用心。
青衣人嘆了口氣,妥協道:“罷了,我這就去辦。不過少爺可要乖乖坐在這裏,等我回來,萬不可亂跑。”
少年撇了撇嘴道:“快去吧,恁多話!你在明,還有好幾個在暗中盯着我,不讓我亂跑呢,打量我不知道嗎?再說穿着這身衣服,我跑得了嗎我?”
青衣隨侍點了點頭,不再多話,起身離開了酒館。
隨着青衣人的離開,蘇朔心裏也總算鬆了一口氣。
在熟悉的隨侍面前扮演一個傻白驕縱的小少爺,一時間還真有點難度。這少爺上有爹娘,下有兄弟姐妹,而且馬上要被魔教教主盯上,這麼一看,前路可真是崎嶇艱險,暗淡無光啊!
正當蘇朔心中感慨的時候,隨着店小二一聲高亢的“客官!裏邊兒請”的招呼聲——
一個命中注定的客人緩緩邁步,走進了這家小酒館。
蘇朔那剛鬆懈的半口氣又重新提了起來。
那人穿着一件灰撲撲的青衣,頭戴笠帽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上去就像個風塵僕僕的尋常旅人。只是在練武之人的眼中,這人身姿筆挺,腳步穩健,每一步都像丈量過似的分毫不差,腰間配一柄黑漆漆的長劍,很顯然武功不低。
蘇朔不由心生感慨,看看,看看這差距,人家那才叫真“歷練”,小少爺這頂多算是遊山玩水,走馬觀花吧。
那青衣人沒有理會店小二的熱情招呼,自顧自四下里打量了一下酒館的環境。這酒館小而簡陋,一覽無餘,時間是正午,正是吃飯的時候,酒館裏觥籌交錯,坐得滿滿當當,全是人和聲音。只有蘇朔衣着華貴,看上去家世不凡,沒人敢湊到他面前去,所以剩了他那一桌空空蕩蕩,桌上只擱着一壺酒,和一把閃瞎人眼的寶劍。
青衣人只是略微猶豫,便邁步朝蘇朔走過來。那店小二也極為伶俐,三步並作兩步搶在前面,哈着腰沖蘇朔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這位客官,小店客滿了,您看,方不方便和那位客人拼個座兒?若不方便就算了!小店招待不周,還請貴人多擔待!”
店小二話未說完,青衣人已經走到近前準備坐下了。
蘇朔好整以暇地聽店小二說完,身體微微後仰,抬起頭來神態悠閑地打量那個青衣人,見他走過來要坐下,竟伸出手將寶劍向前一伸,劍柄不早不晚恰好攔在那人腰間,使他無法順利落座。
那店小二頭上的冷汗刷地就下來了。
天爺啊!他緊趕慢趕,就是想趕在這種情形出現之前,把兩人協調好!
這小少爺看上去養尊處優,彬彬有禮的,還以為挺好說話,沒想到一出手竟然是個熊孩子!
兩個人都佩劍,這事兒看來無法善了,等他們做完一場,小二可能要鼻青臉腫,小店要關門歇業,小老闆也要氣得舊病複發了,我的娘,這是造了什麼孽!
靜了片刻,那看上去不太好惹的青衣人竟然沒有生氣,只是退了半步,一把猶如環佩相擊般清冷動人的好嗓音自笠帽下傳出來:“敢問兄台有何指教?”
白衣少年興緻盎然地盯着他腰間那柄長劍看了一會兒,漂亮的黑眸里閃過一絲慧黠的光,少年人清亮的聲音里充滿了躍躍欲試:“想拼桌?行啊!先跟我切磋幾招,讓本少爺試試你的深淺!”
店小二聽完,差點沒眼前一黑,雙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生怕他們殃及池魚。
蘇朔是一心想搞事,八匹馬也拉不回來了,毫不退縮地盯着青衣人,不得到一個滿意的答覆決不罷休。
青衣人卻是個好耐性的人,不太容易被激怒,也不懼旁人挑釁,依舊從容不迫地道:“在這裏?”
白衣少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笑眯眯地回答:“對呀!”
青衣人道:“怎麼比?”
少年口中依舊笑嘻嘻的:“就這樣——”桌下的右手忽然並起兩指,從不可思議的角度詭魅般刺出,點向對方的胸腹!
青衣人一言不發,初時似乎毫無察覺,纖長的手指卻后發先至,清風般探向少年的太陽穴,意在攻其必救。那指尖看着輕飄飄的沒什麼力道,可要真被它抹過,很有可能性命不保。
少年面不改色,指劍略作變向,改刺為挑,精準地擋在對方的去路上;青衣人見目的無法達成,也絲毫不亂,立即隨之變招;兩人指劍還未交鋒,眨眼間卻已在空中交替變招數次!
形勢瞬息萬變,幾步遠的店小二竟毫無察覺,還瑟瑟發抖地以為切磋尚未開始。
旁邊奉命暗中保護少爺的蘇家人把這場隔空切磋的兇險處全看在眼裏,幾顆可憐的小心臟好幾次提到喉嚨口,每每被青衣人來勢洶洶的招式嚇得差點蹦出去出手相救,可蘇朔的對招又往往十分精妙,總是恰到好處地化險為夷。
能在蘇朔身邊暗中保護的都是蘇家積年高手,蘇朔幾次變招都化用了蘇家飛仙劍,其中的奇思妙想竟然令他們都略感驚奇。心有餘悸之外,都是暗暗點頭,這小少爺平時雖然驕縱,可武學天賦的確是叫人羨慕啊!這才十五歲,蘇秉德賴以成名的得意劍法竟然就讓他學得登堂入室,融會貫通了,這可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由得人不服老啊!
他們不知道的是,原來的蘇家小少爺雖然武學天賦絕佳,但年紀尚幼,又從未實戰演練過,還不到將飛仙劍融會貫通的程度!而真正出手的蘇朔,倒是憑着一點殘缺的記憶,就把蘇家劍法領會得七七八八了。
畢竟蘇朔是經歷過仙俠世界的人,雖然那個世界的功法體系與本世界不同,但對敵的招式劍術卻萬變不離其宗,無非就是刺、劈、挑、抹那麼幾招衍化而出。當年蘇朔在第一個世界裏師從名門,練劍百年,還有一位本體就是仙劍的師尊,單論劍招,他還從來沒怕過誰。
因此對於蘇朔而言,任何劍法只要讓他看過一遍演練,基本就不再有任何秘密了,蘇家那飛仙劍自然也不例外。
喧鬧的小酒館裏,二人相對一坐一立,恍若靜止,旁人還一無所覺,他們已經悄無聲息地過了幾十招。幾十招之後,蘇朔虛晃一招,忽然收手,臉上笑容未改,眯着眼睛露出極為滿足的神色:“你坐吧!”
青衣人卻暗暗心驚,對面那少年也不過同自己差不多年紀,那手劍術卻超凡脫俗,飄逸靈秀,自己都已經被他幾次變招堵得極為狼狽,即將行險一搏了,他卻能絲毫不帶煙火氣地收招喊停,讓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頓生空落之感。
就憑這一手,自己就已望塵莫及了!
以往在教中,還自以為天賦上佳,沒想到初出茅廬,就遇到個神秘莫測的少年高手,劍都沒能出鞘,就敗得心服口服。
看來過去果然是坐井觀天了。
青衣人沉默良久,方道:“承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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