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曲5

武曲5

眼瞅見姑娘跑沒了影,謝琎又追不上,只得喟嘆:如今的江湖女子,脾氣個頂個古怪,真是讓人捉摸不透,自己到底還是涉世未深。

他一邊琢磨,一邊走回客棧,忽地想起自己那位牛皮糖似的師妹,腳步一頓,不敢光明正大走正門回去;繞了兩條巷子,翻上八尺高牆,鑽進自己屋中,再探頭去看大堂,只見江彤支着腦袋,坐在客棧門口,瞪着兩隻大眼睛盯牢了着大門,簡直像索命。

幸得有師姐從旁經過,他兜手攔住,低聲囑咐:“我去補劍回來,一宿無眠,現在打個盹,煩請師姐去跟彤兒說,叫她別等了,快去休息。”

那位師姐欸的一聲:“補劍?不是說,青龍寺的郁姑娘將你叫走的嗎……”

謝琎噓地一聲,“別聽人胡說。”

說罷將客房門反鎖起來,這才鬆了口氣。

他仔細思索一陣,決定先打個盹,去煙雲客棧將劍還給武曲前輩,再順路去青龍寺拜訪一下郁姑娘。

也不知道郁姑娘氣消了沒,往後還見不見得着面?

謝琎昨夜一宿無眠,困意上來,此刻沾床就睡。

不過兩個時辰功夫,忽的被窗外響動驚醒,一睜眼,便見窗戶上蹲坐着個人。

“郁姑娘?”他先是一驚,看清來人又是一喜,“你怎麼來了!”

“裴雪嬌,你認識嗎?”

“是誰?”

“就今天鳳谷船頭,那個話最多的。”

“那個啊……打過照面,不過不熟。”確切來說,此人認識他,他不認識此人。謝琎問,“她怎麼了?”

“我不認識她,可我有話想問問她。”

“我帶你去見?”

她點點頭。

這倒不難。

到時找個借口,說昨日貿然打擾了谷主,煩請她代為道個歉。

但他又有點愁:這郁姑娘脾氣不好,裴雪嬌也顯然不是個好惹的主;此人會不會是去尋隙滋事的?搞不好從前還有些宿仇。

君子一諾千金,比起這個,他更不想反悔,當即起身,同她翻窗出門。

正值午後,沙梁客棧大堂歪坐着一群紅衣服高馬尾的小姑娘。

這裏坐着四五個在嗑瓜子,那裏聚集兩三個竊竊私語的講八卦,還有幾個,面前擺着十幾隻玉盞,仔細一看,原來在給自己手指甲上塗蔻丹。一邊塗,一邊還說著,“沒想到,明日第一場,我就要對上謝琎。你們覺得我對他有幾成勝算?一九成?我九他一嗎?嘁,他要是不讓着我,明天晚上,我就將他堵在茅廁,強吻他,叫他哭着叫姑奶奶。”

一個女孩大笑着,說,“他叫你姑奶奶,你還吻他,你叫你侄孫兒情何以堪?”

謝琎剛走出門,又退了出來,說,“郁姑娘,要不你自己去吧。”

葉玉棠看他兩眼,清清嗓子,沖裏頭喊:“裴雪嬌,謝琎找你——有事商量!”

謝琎:“!”

話音一落,沙梁客棧大堂靜止了。

“叫我呢?”裴雪嬌笑了一聲,裊裊婷婷走出來,倚在牆邊,問謝琎,“找本女俠何事相商?”

謝琎往一側一讓,讓裴雪嬌與身後女子打了個照面,接着解釋:“其實是她有話要說。”

裴雪嬌瞅了葉玉棠一眼,略顯失望道,“好吧。這位……你找我什麼事?”

葉玉棠知道這姑娘不好相處,便先笑一笑,才問道,“我想問問,你們谷主,過得好么?”

謝琎:“……”

裴雪嬌不解,“我們谷主?自然好啦。天下第一美人,又身為一谷之主,數年來事事稱心順遂,正如此日中天,何嘗不好?”

葉玉棠點點頭,接着問,“這些年,始終都過得很好么?”

“那是自然。也就每當武曲前輩生辰、忌日這幾天,時時因思念前輩傷神。故每年此時,祁真人都會叫她同去敘話,我們也都不敢打擾谷主,免她憂思過度。”

“若比從前呢?”

“哪個從前?”

“葉玉棠死之前。”

“我怎麼會知道。那時我才多大呀?不過你若叫我猜,谷主必然是現在過得好。如今多少人愛她呀,比起從前,自然快樂了太多。”

“那我再問問你啊……若葉玉棠回來,會不會免她煩憂?”

裴雪嬌略一思索,便說,“若是我,我不希望她回來。若她回來,哪怕不想要這谷主之位,谷主也必要拱手相讓她。畢竟她是老谷主親女兒,羅剎雙刀唯一傳人。世上沒她,谷主不過偶爾惦念。若她回來,必是谷主最大威脅,倒不如活在回憶之中,落得個好名聲……”

謝琎立刻就不願意了,搶白道:“姑娘,這話我倒不認同。武曲前輩與你我年紀一般大時,便已斬無名、誅凶匪、扶病弱、懾十惡,一柄‘長生’遍走中原漠北,俠之一字,當之無愧,這便是舉世之間最好的名聲。”

“她問我如何覺得,我便略抒薄見。你如何覺得,那也是你覺得。”

說起這個裴雪嬌就來氣,這幾年間,不知多少人打着葉玉棠的幌子,入谷來找谷主打抽豐,都被谷主識破,杖打出去。遇上谷主情緒不好的時候,乾脆剜眼睛丟出谷。谷中本就事務繁多,那幾個長老倚老賣老,對谷主私底下本就有諸多不滿,常說她名不對位,不論哪方面說,都夠不上坐這位置;這群人還閑的沒事上門給谷主找些麻煩,沒得惹她煩憂,她罵上兩句,都算輕的。

她接著說,“更何況,既是英雄,就該生當其時,死得其所。平康坊可是長安最熱鬧的所在,內坊眾目睽睽之下,她輸得給一個哀牢人,輸得何等難看。若我是她,便自絕當場,那便是死得其所。”

“你……”

謝琎還要反駁,葉玉棠將他兜手一攔,對裴雪嬌笑道,“多謝。”

裴雪嬌抱了抱拳,轉頭回客棧。

裏頭有人問她,“誰呀?”

她搖搖頭,“我也不知,莫名其妙的,來問谷主過得好不好。”

兩人沿太乙河往回走。

謝琎道,“武曲與裴谷主同門情誼深重,自然非旁人可以隨意揣度。裴谷主何等光風霽月,絕非沽名釣譽之人。何況谷中事務繁雜,遠不如浪跡江湖來得自在輕鬆。”

葉玉棠聞言,接着問他,“那你覺得,長孫茂過得如何,他快樂嗎?”

謝琎略一思索,便說:“天下習武之人,誰不想似他一般?旁人終其一生求不得的,他但凡想,便能有,又怎麼會不快樂呢?”

葉玉棠聽之一笑。

她想起今天在山上看到他時的模樣。

頭髮長了,人也收斂了少年鋒芒。

看起來過得很好,可似乎又沒有那麼好。

不過匆匆一瞥,她心裏倒像過了一遭電閃雷鳴,有幾分欣喜就有幾分心酸。

當初他二人初遇時,也似謝琎這般年紀,心裏做着同樣的俠客夢。

可是已經八年了……他早已行過冠禮,也要嘗到點紅塵俗世天倫敘樂的滋味,好與不好與她何干,好與不好,也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

末了一哂,怪自己無病呻吟,實在矯情。

遠遠瞥見酒肆一間,忽地想起這兩天便是自己死了八年的大日子,既然是個日子,自然是要慶祝慶祝。思及此,腳步一頓,大搖大擺走去,問那酒倌:“你們這兒都有些什麼酒?”

“千里,桑落,荷蕊,縹醪,屠蘇,秋露白,寒潭香,瓮頭春……應有盡有。”

“玉窟春有沒有?”

“姑娘,這長安道上,哪裏去給你尋這江南來的玉窟春?”

葉玉棠心道,這長安道上,不也沒有你們長安道的西鳳?不飲也罷。

謝琎立在原地,原本打算贈她壺酒,正等她挑,哪知她擺擺手便走了。那酒倌挖苦道:“就數這些江湖人窮酸,臭錢沒幾個,光會挑三揀四。”

謝琎也懶怠同他計較,追上去問郁姑娘,“又不喝了?”

葉玉棠道,“這酒不好,我知道哪兒有好酒。”

謝琎道,“哪兒啊?”

葉玉棠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卻沒答話。

直至返迴風雪洲,各自作別回。謝琎先去還劍,上煙雲客棧,卻沒尋到人。回去風洲客棧,為躲江彤,裝出一副苦練招式的模樣,拉着一幫師兄弟餵了一下午招,直至中陽累的雙腿打顫,站都站不穩,直喊大俠饒命。他便又過到這頭河對岸,硬拽着幾個小沙門比試。哪知直至入了夜,卻都沒見到郁靈昭出沒。問青龍寺的沙門,都說:“那位施主,午間回來,睡到現在都沒醒。”

葉玉棠倒是真打了好久的瞌睡,直到月上柳梢,外頭還在長劍敲棍子,鏗鏗鏘鏘的吵個不停,實在擾她清夢。

翻身坐起,總覺得差了點兒什麼,這才想起今天還有罈子酒沒喝,立刻無聲無息出了門,墜到風洲客棧岸邊窗台上。朝里去看,果真雜貨間裏堆着三十壇酒,壇上皆繪着只威風凜凜的大龍頭。

雪邦弟子每年出行,船底下都會依着弟子數,壓着幾十罈子的“龍頭酒”,既有煙雲客棧“請龍頭”的意思,又有“鯉魚躍龍門,斷尾而一飛成龍”之意,就為討個好彩頭。

因怕宗內弟子勝負欲重,這種“彩頭”反倒成了“心魔”,因此這事兒雪邦弟子都不知道,而是等弟子出師之時,抬出那罈子陳酒作為出師禮之一,意思是:祝賀你,你於今日成龍。

雪邦雖是武學世家,但宗門故人大多出身關隴勛貴,無論武學招式、門風做派、待人接物乃至門中弟子相貌,皆無不精緻。就連這美酒,也是天底下獨一份。

葉玉棠攀着窗沿一盪而入,挑了壇,拍拍酒罈說:“是這樣的,既喝了你的龍頭酒,前輩便指點你一招,夠你出師了。”

這便拎着酒罈子,大搖大擺走出來。

在風洲客棧門口時,正好碰上滿頭大汗練劍回來的謝琎。兩人一打照面,謝琎倒是愣了一下,大聲招呼:“郁姑娘,真巧啊!”

葉玉棠道,“唷,正好。劍,你帶了嗎?”

謝琎道,“你說武曲那一把?”

她點頭,“快去取了,隨我來。”

謝琎道,“做什麼?”

她拎着酒罈子那隻手,指了指論劍台後方,說,“上煙雲客棧,討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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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篇,哪怕路人甲都有名有姓,所以人物不必都記得,往後記住了再回頭看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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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鴻雪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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