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蕭游再一次從噩夢中驚醒。
涅槃法陣暫停運轉,雲淵沉水為他修復神魂撕裂的損傷時,他通常都在沉睡。但他經常做夢,還是噩夢。
夢裏,那些斷頭的人抱着自己頭顱一個一個走過來問他,你為何不救我!你為何不說出喚天珠的下落!你為何眼睜睜看着我們被砍頭!
因為我真的不知道喚天珠在哪裏!
蕭游只能在夢中大叫着,然後驚醒。
東平派的那些日子已經變得很遙遠了,但許多事又恍如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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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蕭游,這是今天的,太陽落山之前給我洗好,我要過來收,聽到沒有!”
一個堆滿衣物的籃筐被狠狠扔給身穿靛青衣衫的瘦小少年,瘦小少年被砸得向後踉蹌了幾步,抱着籃筐堪堪沒有跌到。
蕭游十五歲時發育得不算好,個頭矮不說,整個人也長得營養不良似的,根本不像個修士。
扔籃筐的高壯青年顯然是故意的,蕭游被砸得胸口生疼。但他沒說什麼,只是抱着衣籃往河邊走。他知道多做任何多餘的事遭來的都只會是打罵。他已經很有經驗了。
高壯青年看着蕭遊離開的瘦弱背影,不屑地撇嘴:“哼,廢物點心,一輩子也就是個打雜的命。”
蕭游能聽到這句話,高壯青年說得很大聲,像是特意說給他聽似的。蕭游心中屈辱,卻只能手指緊緊扣在衣籃上,不敢言語。蕭游一路快步走,以最快的速度遠離高壯青年。他不知道自己再聽下去,還能不能忍得住不動手。
到了浣衣的地兒,蕭游一股腦地把衣籃里的衣服倒在光滑的石面上,又用學來的簡單引水術將旁邊的河水引來浸泡沖洗衣服。衣服全部泡濕后,蕭游再一件一件拎出來搓洗。別看衣籃不大,裏面裝的臟衣服卻非常多,以蕭游的速度,想趕在日落之前交差,非得一整天都待在這不可。
蕭游洗着洗着,忽然拉起褲腿,恨恨在這堆衣服上踩了幾腳。
白天幹完活,晚上累得倒頭便想睡,這樣下去,他哪裏還有時間修鍊!
可蕭游卻不得不費心做這些雜活,否則他連明日飯食都不知道去哪要。東平派是不養閑人的。
瀛洲以東,泗水之南,有一座東平山。此山高百尺,峰頂仙雲繚繞,蔚為壯觀。東平派便雄踞於此山上,是方圓十幾里內最大的修仙門派之一。東平派掌門乃是一位顯赫的金丹真人,騰雲駕霧,呼風喚雨,在凡人眼中是無所不能的大仙。
東平派每隔幾年都會在附近城鎮開壇招收弟子,凡人百姓都盼着自家孩子能入得這些仙師的眼,從此飛上枝頭變鳳凰,成為修仙的高人。
蕭游入東平派的過程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孩子,你有仙緣吶。”
當鬍子花白的東平仙師摸着他的頭對他這樣說時,蕭游並不知道這個老傢伙其實對每一個有修鍊根骨的人都是這麼說的。蕭游那時不過六歲,心情無比激動,概因他是附近一片蕭姓娃娃里唯一被仙師選中的孩子。這種百里挑一的光環讓他非常驕傲。
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
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這是蕭游自識字來便會念的詩,他想修仙,想要到天上去看看是否真的有浩瀚輝煌的皇庭。
每一個被選中成為東平派弟子的孩子一開始都覺得自己是最好的,特別的;但隨着修鍊《東平心經》的進度各異,水平高低便有了直觀的分曉。而蕭游則是其中令人矚目的一個,非是天縱奇才,卻是百年不出的廢柴。
旁人從混蒙至引氣入體,再至練氣,快則一年,慢則三四年;而蕭游,他以外門弟子的身份在東平派修鍊九年,還是只在練氣二層打轉。同他一起進山門的人紛紛練氣小成,成了他的師兄師姐。就連新入門的新人也能很快超越他。
蕭游不是不努力,相反,他每日恨不得一刻鐘掰成兩刻鐘來用,其他師兄弟還會下山遊樂,他則絕不浪費一點時間在別處。然而這樣的刻苦收效甚微。
修士需要將天地靈氣引入體內儲存住,蕭游能很容易感知到周遭的靈氣,也可以很容易地將其吸收進體內。然而他的丹田就像一個破了洞的水囊,無論裝多少水進去都只會漏掉。
這是一種能令修士絕望的體質,彷彿站在一株果樹下,鮮嫩多汁的果實便懸挂在頭頂,卻無論怎麼夠都夠不着。
每個入門十年還未達到練氣七層的外門弟子都要面臨兩個選擇。
一個是被外派到山下去當外門執事,東平派所輻射的勢力範圍內有很多城鎮,為了維持東平派的威望和管轄仙門地界,每個城鎮都需要東平派的人進駐。這個活計美名其曰執事,實則離開東平派后基本再難回來,從此與修仙長生無望。
而另一個則是留在東平派繼續修鍊,但是東平派不會再免費發放食物和靈幣,山上的吃穿用度都需要自己賺來。東平山上人數廣眾,洗衣做飯燒水養草這些活當然不會讓高高在上的內門弟子和長老們來做。髒亂差累的事全部都落到了那些修為低微,又不願下山去的外門弟子身上。在這個階段,吃得比豬差,幹得比牛多已經是常態,便是修鍊也只能從夾縫裏摳出點時間來進行,然而效果又能好到哪裏去呢。
外門弟子中許多練氣七層無望的人在最後幾年都已無心修鍊,只等着時間到了,被派駐去凡間逍遙。而蕭游因為資質太差,不滿十年便已經被教習喚去要求提前做出選擇,他不過練氣二層,就算是派駐也不可能分去什麼好地方的。更何況,蕭游和那些認命的人不同,他是想要修仙的!
所以蕭游留了下來。
所有人都當他是吊車尾,欺負他、對他呼來喝去,沒關係,他相信只要能留在東平派,一切都有可能。
他的目標非常小,只要能達到練氣七層,擺脫這搖擺不定的身份就行了。不說練氣大圓滿,只是把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九品下等功法小微風術練得小有成就他就很滿意了。成就築基什麼的只會出現在他的夢裏。更遑論那彷彿天邊邊太陽一般的金丹大能。
整個東平派都只有掌門一人是金丹修士。蕭游曾經遠遠見過掌門一面,那磅礴的威壓讓他連頭都抬不起來,渾身直冒冷汗,兩腿顫顫幾欲倒地。從那時起,他對掌門便充滿了敬畏之心。
可惜的是,兩年過去,蕭游只覺自己在東平派的日子非但沒有起色,反而越來越糟,修仙路途也仍是一片看不到光亮的黑暗。
蕭游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到幾時。
忙活一天,終於是在落日前將這一籃筐的衣物洗滌乾淨。蕭游用小微風術將它們風乾之後,再一一疊整齊。
他抱着衣籃回勤務閣,剛放下衣籃,還未來得及休息片刻,便聽到勤務閣的大門砰一聲被人踹開。
“蕭游在不在!”
來人穿一襲藍色內門弟子服飾,口中囔着蕭游的名字,眼神頗有不耐。
蕭游站起身來,慢慢走出去:“李師兄,有什麼事。”
藍衣內門弟子見蕭游出來,扔給蕭游一個拳頭大小的絲絨袋子,“馬上把這個送到我家去。”
蕭游攥着袋子,眉頭緊皺:“可是李師兄,現在天已經晚了。”
蕭游話還未說完便遭來當頭一巴掌,將他狠狠扇倒在地。他一張臉火辣辣,一碰生疼,定是浮腫起來了。
藍衣人怒視蕭游:“沒聽到我說的嗎,馬上!我交代的事你敢不乖乖辦好,我有的辦法處置你。”
蕭游壓根緊咬,趴在地上不說話,藍衣人上前去踢他兩腳,說:“啞巴了?問你話呢。”
蕭游知捂着臉,悶聲悶氣地說:“知道了。”他不會讓李師兄看到此時他那雙滿是怒火的眼睛。
藍衣人得了回答,冷哼一聲,拿蕭游的衣擺擦了擦鞋底便揚長而去。蕭游站起身來,對着藍衣人離開的背影唾棄幾聲,冰敷了下臉頰便匆忙下山去。他修為低下,上下東平山都是要徒步走的。雖說他比普通凡人要健壯、耐久得多,但是夜裏的東平山絕非安全之地。他若不想命喪野獸之口,最好是在月亮升起之前就回來。
蕭游心裏一邊將那李師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一邊加快了腳程。
那些內門師兄很喜歡把東平派里一些無足輕重,但是凡人覺着厲害的東西送回他們鎮子裏的老家去。有些出身同鄉同鎮的師兄弟甚至會用這些來互相攀比,蕭游看在眼裏,覺得他們真是無聊透頂,有這個閑工夫怎麼不抓緊時間修鍊。內門師兄們高高在上,當然不會親自干這些事。蕭游就是送東西跑腿的最好人選了,叫別人去可是要收錢的。
蕭游不是第一次給李師兄家送東西,他知道抄哪條道走最近最省時。他呼哧呼哧去了李府,李府的管家連門也沒讓他進,只伸出一隻手來抓了那袋子便“啪”把大門關上,差點夾了蕭游的手。
“狗仗人勢的東西!”
蕭游氣得直跺腳。早幾次他來時,這些人家還會給他端茶送水,後來也不知是不是聽到什麼風聲,再見他就變了個脾氣,儼然同東平派里欺壓他的那些人一個模子刻出來。
蕭游是在快走出李府所在的小路時撞上那位大修士的。
當時蕭游只覺得自己時來運轉,終於覓得傳說中的仙緣了。
他哪裏想得到,這仙緣將會給他帶來多大的人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