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城
賀東延擰開水龍頭,水和壓縮氣體的混合物從蓮蓬頭噴出,增強去污模式下皮膚會感到有些刺痛,但要洗掉那一頭一身的異魔黏液只能忍了。
水在這裏是稀缺資源,只能勉強滿足飲用需求,這樣的獨立衛浴可是奢侈配置,也只有他這種業績突出的極光獵人能負擔得起。
換了身衣服,賀東延騎着他的摩托車飛馳在熟悉的街頭。小販在路邊擺攤叫賣各種從廢品堆里回收的電子機械設備,不少人接受過身體改造,奇形怪狀的機械義體移植大多出自於沒有執照的地下診所。賣/淫者在街邊攬客,有男有女,還有能滿足客人特殊嗜好的性別不明者。拉皮條的、販毒的、混幫派的、遛機器狗的、賣煎餅果子的,還有許許多多不知道在幹嘛的形形色色的人,構成了這裏光怪陸離,卻又自成一派的風景。
一個男人舉着塊牌子在街頭遊走,牌子上寫着醒目的大字“末日將至”。他穿着黑色長袍,上面密密麻麻地印着白色小字,據說是某種早已失傳的古體字。當賀東延從他身邊經過時,男人叫道:
“末日將至!皈依司命者,方可得永生!”
“邪月噬日,異魔魘生,東皇無道,天滅極光!”
男人遞出一把傳單:“看看吧,先生,司命大法,了解一下!”
賀東延沒理他,揚長而去。
那男人在他背後嚷嚷:
“蠢貨!沒見識!東皇集團和太一城上層區才不會管你們的死活!極光獵人也不是你們的救世主!只有司命……”
聲音漸漸遠去,很快就聽不清了。
賀東延冷哼一聲。
司命是個臭名昭著的邪教組織,大日蝕后他們開始活動,宣揚各種陰謀論和末日觀,藉此瘋狂斂財,據說鼎盛時期在全世界有千萬信徒,還擁有武裝力量,考慮到大日蝕后十年內世界人口驟減了將近一半,這個規模可以說相當恐怖了。
後來太一城議會決定對其進行肅清,前前後後折騰了好幾年,終於把司命趕出了上層區,其他城市也跟着效仿,司命大受打擊,從此一蹶不振,也難怪他們對東皇集團和太一城上層區咬牙切齒。
上層區……
賀東延抬頭望着空中沐浴在太陽護罩淡金色光輝下、如海市蜃樓般的宏偉建築群。
他從未去過那裏,對上層區的了解也只是通過一些道聽途說——上層區擁有人類最先進的科技,那裏到處一塵不染,陽光充裕,環境優越,除了權貴,只有通過了“市民認證”的人有資格在那裏生活。
據說那裏的人天天都可以用浴缸洗澡,還不用吃合成食物,他們的交通工具全都可以自動駕駛,沒有任何疾病困擾,而且人均壽命高達六十二歲,要知道大日蝕前人類平均壽命也不過七十八歲。
上層區就是名副其實的天堂。
賀東延把視線挪回前方。
相比之下,他所在的地方,太一城下層區,就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了。
有些人奉行叢林法則,恃強凌弱,在各種各樣的街頭暴力中,同時扮演着兇手和受害者的角色。
有些人既無尊嚴也無底線,什麼都可以交易,他們能和任何人交朋友,也能隨時出賣任何人。
有些人對未來悲觀失望,自暴自棄,終日沉淪於酒精和毒品,在醉生夢死中逃避一切。
整個下層區都處於無政府狀態,要想在這裏生存,就得找到自己的位置,並且時刻保持警惕。
太一城的上層區和下層區,只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都處於太陽護罩的保護之下。
無論是上層區衣着光鮮、文明富有的精英人士,還是下層區為了一點生存資源爭得頭破血流、猶如困獸的三教九流,大家都面臨著共同的威脅。
那就是異魔。
也許那個司命信徒說得對。
別說東皇集團和太一城上層區了,換成誰都懶得去管下層區這個成天破事沒完沒了的爛攤子。
這世界是很操蛋,但日子終歸還是要過的,與其怨天尤人,不如老老實實掙信用點。
賀東延把摩托車停好,走向一個名叫“異鄉人”的酒吧。
他推門而進,原本鬧哄哄的酒吧突然安靜下來。
作為酒吧,“異鄉人”也未免太大了一些,另外和其他酒吧不同,它全天開放營業,不分晝夜。
這是因為,“異鄉人”不僅僅是一間酒吧。
它還是下層區極光獵人的聚集地。
三五成群圍桌而坐或者並列坐在吧枱邊上的,都是極光獵人。
此刻這些“同事”全都齊刷刷地盯着賀東延,有人不屑,有人冷笑,還有人轉着眼珠連連咳嗽。
賀東延早就習以為常,他徑直走向吧枱,跟老闆打招呼:
“樊爺。”
樊爺名叫樊自在,也就是先前賀東延在無人區時蘇特提到過的那位。他有一頭獅鬃般的銀髮、精心修剪過的薄薄的絡腮鬍,和一雙奇異的淡金色眼瞳,雖然他自稱已經“六十多歲”,但一米九的挺拔身形和寬肩細腰的體態完全看不出是個“老人家”,和下層區的絕大多數人不同,他喜歡格子襯衣、牛仔褲和長風衣這種大日蝕前流行的復古服飾。
在下層區,樊自在是傳奇人物,他的話份量極重,所有人都得給他面子,大家都叫他樊爺,賀東延也不例外。
樊自在笑着點了點頭,他一笑起來眼角就出現好看的紋路,金色的眸子閃閃發亮,被這樣的帥爺爺親切注視,連賀東延都有點把持不住,不愧是下層區教父,一個眼神就讓人忍不住想為他出生入死,果然厲害。
賀東延掏出一個小袋子,放在吧枱上。
酒吧里的人都伸長脖子暗中觀察,當樊自在把袋子裏的東西倒出來時,驚呼聲此起彼伏。
“七個異魔之核?”樊自在戴上放大鏡,挨個拿起對着光仔細打量,“活兒越做越大了嘛——我記得你接的委託好像只要求幹掉一個來着?”
“是。”賀東延說,“我沒料到另外六個會同時出現。”
“所以你一個人一下子就幹掉了六個異魔?”樊自在似笑非笑,“下層區有這本事的極光獵人,估計只有三個,嗯……最多五個。”
在場的極光獵人當中明顯有不少人頗不服氣,但在樊自在的場子裏,沒人敢吱聲。
賀東延剛要說多虧有蘇特幫忙,樊自在取下放大鏡:“不錯啊,這七個異魔之核結構都很完整,品相也很好,每個都能換兩百個信用點。”
此話一出,人群里頓時騷動起來。
“也就是說……”樊自在往虛擬屏幕上戳了幾下,“有了這一千四百信用點記錄,你在極光獵人歷史總榜上,已經排到第二名了哦。”
酒吧的壁式顯示屏上,賀東延通過狩獵異魔上交核心換取的總信用點飛快跳動,頂替了“賀安”成為了新的第二名,僅排在了一個叫“猛光”的人之後!
賀東延反超了“賀安”,但兩人的總信用點仍十分接近,不過和“猛光”相比他們都得甘拜下風——這個人的總信用點高達百萬級,比第二到第十名的信用點加起來還多!
顯然極光獵人們已經把“猛光”排除在外,超過他拿第一,這實在太浮雲了。
於是第二名的歸屬成了重頭戲,“賀安”佔據第二名已有數年之久,而今天他退居第三,無疑是個歷史性的時刻!
顯然很多人都對此感到不爽,因為偌大的酒吧里,為賀東延鼓掌的只有樊自在而已。
就在這時,酒吧的門突然被推開,呼啦啦走進來一群人。
為首的男人身材高大,嘴裏銜着雪茄,戴着貝雷帽,全副武裝,背着一把很大的槍,看起來像個雇傭兵,一條傷疤從他的眉骨延伸到臉頰,給渾身戾氣的他添了幾分陰狠。
他帶着人一進門,酒吧里所有的極光獵人都趕緊起身向他行注目禮,只有賀東延依然坐着不動,而樊自在則自顧自地擦着吧枱,連眼皮也沒抬過。
男人吐了個煙圈,彈彈煙灰,清了清嗓子剛要開口,樊自在冷不防冒出一句:
“抱歉,室內禁煙。”
“……”男人被煞了威風,氣勢沒了一半,他怒氣沖沖地瞪過去,樊自在恰好抬頭,兩人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這不是賀安嗎?”樊自在笑道,“是來為東延慶祝的嗎?你們兄弟倆感情挺不錯啊。”
“……”
這個男人就是賀安,也就是幾秒鐘前在極光獵人榜上被賀東延頂替了的那個“第二名”。
嗯,現在他已經是第三名了。
賀安在樊自在那連碰了兩個軟釘子,氣得不想說話,只好掐滅雪茄,遞給身邊的人保管——這可是上層區的高檔貨,一根就要六十個信用點,能抵得上下層區一個家庭三周的開銷,就算是他也捨不得糟蹋。
“怎麼啦,賀東延。”賀安開口,“見到哥哥連聲招呼也不打嗎?”
立即有人搭腔:“人家現在排名可比你高啦,老大,這不明擺着已經不把你放在眼裏了嗎?”
又有人附和:“不會吧,老大是極光獵人聯盟的頭兒,瞧不起他,不就是瞧不起整個聯盟嗎?”
賀東延望去,那兩人都是賀安的心腹,其中那個中年男人叫韓龍望,更年輕一點的那個叫什麼賀東延有點記不起來了。
兩人一唱一和,酒吧里頓時一陣噓聲,賀東延卻無動於衷,他只是來換信用點的,與賀安還有其他極光獵人衝突這種事,他毫無興趣。
不過有人卻看不過去了。
“啊呀,這什麼情況呀?仗着人多勢眾欺負人是吧?”
一個身材高挑,戴着眼鏡扎着馬尾,一身黑衣的女人不知何時出現在酒吧里。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蘇特。
剛才起鬨的年輕獵人叫道:“戴眼鏡的婆娘,這事跟你沒關係,別多管閑事——哇!”
話還沒說完那人就被一巴掌打倒在地,但動手的不是別人,卻是賀安。
蘇特挑起半邊眉頭。
“這事跟你沒關係,別多管閑事!”賀安揍完小弟,把小弟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小弟捂着臉不敢吱聲,委屈極了。
“這閑事我還就管定了。”蘇特冷冷地說,“人家憑的是真本事,你們不服氣的話也去殺異魔呀,下層區沒有去無人區呀,那裏異魔多得是,一窩一窩抱着團呢。一群大老爺們兒,跟這兒陰陽怪氣不覺得丟人嗎?”
“我警告過你了,蘇特。”賀安眯起眼,“我們之間的恩怨你不懂,別讓我再重複第二次。”
“少來了,賀安。”蘇特嗤之以鼻,“你們之間那點破事我還不知道?猛光是個開掛的就不提他了,但你那個第二名有多水,你自己心裏沒數?聯盟里多少獵人殺掉的異魔算在了你頭上?你上交的異魔之核恐怕最多只有一半是你親手幹掉的吧?”
“你——”賀安腦門上的青筋鼓了起來,這是他發怒的前兆。
“因為你是聯盟首領,大家不想得罪你,才讓你沖排名當門面,你還真以為自己有多能耐了?”
蘇特懟起人來,從來都是碾壓:
“你,就,是,不,如,他。”
“夠了!”賀安大喝一聲,舉槍瞄準了蘇特!
與此同時,賀東延也閃電般地轉身,用槍指着賀安。
同一時刻,樊自在也從吧枱下亮出雙槍,分別對準了賀安與賀東延。
其他人全都傻了眼,好半天才猶猶豫豫地舉起槍,但又不知道該對準誰才好。
賀安咬牙切齒:“蘇特,別以為我不敢動你。”
賀東延沉聲道:“有本事就儘管試試,賀安。”
蘇特冷笑:“你想在‘異鄉人’搞事?問過樊爺和雷隱的意思了嗎?”
樊自在笑眯眯地說:“算你們運氣好,雷隱出門收債去了,要是他在你們恐怕都已經是死人啦。”
酒吧里一片死寂,這僵局持續了約莫半分鐘,才被另一個不速之客打破了:
“東東啊,你的名次又上升啦,好棒,我做了小熊餅……干?”
一個魁梧的男人拎着一個紙袋走進酒吧,看到這幅景象,一臉問號:
“你們……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