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無人區
猛光開着他的皮卡在無人區飛馳,賀東延坐在副駕。
車頭大燈和車頂的探照燈像光劍一樣刺破漆黑的夜幕,越野車胎揚起滾滾沙塵,在這一片死寂的生命禁區,這是視野內唯一活動的東西。
偶爾有幾個零星的異魔想靠近,也被皮卡保險杠和車身兩側安裝的護甲撞飛,但他們來無人區並不是為了找樂子。
賀東延拿着個人終端,反覆看着蘇特發過來的視頻文件。
蘇特本來只是想弄清凈化程序最後幾秒鐘的真相,和雷隱突然倒下的原因,不料卻無意間在另一個監控拍到的畫面里看到了驚人的景象。
那個小女孩站在房間中央,周圍全是黑壓壓的異魔,小女孩渾身血淋淋的,似乎她的每個毛孔都在滲血,異魔沾染到她的鮮血后就紛紛失去原有的類人形態,變成一團由觸鬚、眼球和黏液混合起來的黑色肉塊——這些肉塊互相聚合,逐漸把小女孩的身體包裹起來!
隨着越來越多的異魔加入,房間裏飛快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色的“繭”。
當凈化程序啟動后,烈焰瞬間吞噬了房間裏的一切,“繭”的外殼被高溫蒸發,新的組織又不斷再生,然後繼續被蒸發——二十秒的過程中,在猶如太陽表面的超高溫環境中,異魔活體在求生本能的驅動下拚死抗爭,“繭”的體積時而縮小時而增大,當凈化程序終止時,“繭”依然保留了原先十分之一的大小,並未傷及核心!
表面被碳化的“繭”靜靜地待在原地,它的內部閃爍着忽明忽暗的紅光,就像呼吸,或者是心跳。
突然,“繭”的表面開裂,能清楚地看到,一隻手臂從“繭”的裂縫中伸了出來!
視頻到此夏然而止,看來監控終於沒堅持住,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那個小女孩,那個憑一己之力就毀了整個神照寺的異魔進化體,還活着。
蘇特調用了下層區的監控,發現那個小女孩趁亂逃出神照寺,混進了一群在神照寺外圍鬧事的司命信徒中,其中有段影像顯示幾個司命信徒給她披上毯子,悄悄帶着她離開人群,幾經轉折進入了一棟建築物。
數小時后,同樣的一群人走出建築物,上了兩輛箱式小貨車,那個嬌小的身影也在其中。
那兩輛小貨車穿過太陽護罩駛入無人區,超出了下層區監控的有效範圍,但這並沒有難倒蘇特。
她還有衛星。
蘇特聯繫他們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賀東延正在為猛光拆繃帶,準備休息。
聽到這個消息,他們大吃一驚,但內心深處卻並非全無準備。
畢竟誰也沒有親眼見到那個異魔進化體死亡,如果她能製造出必須集結眾人之力才能消滅的異魔聚合體,沒準她還有什麼沒用過的招數能讓她逃過一劫——事實證明他們的預感是對的。
根據蘇特提供的情報,目標車輛離開下層區后一路向西,最終在距離下層區西部四十六公里的無人區停了下來。
衛星圖像顯示那裏有棟建築物。
他們立即決定出發,去那裏查個究竟——一想到那個異魔進化體居然沒死,此時正不知躲在無人區策劃什麼新的陰謀,誰還能安然入睡?
“司命……”賀東延喃喃自語,“沒想到這事居然和他們扯上關係了。”
“那群邪教徒,哼。”猛光邊開車邊說,“他們這是在玩火自焚。”
“我一直以為他們只不過是一群對現狀悲觀失望,於是信奉末日論的社會邊緣人而已。”賀東延說,“居然為了反對聯盟就跟異魔打交道?他們也未免玩得太大了吧?”
“很久以前我和這些人打過交道,對他們那一套多少有點了解。”猛光說,“要不要我給你講講?”
賀東延點頭。
猛光好不容易能有個機會在賀東延面前當一回大佬,當然要好好表現,只聽他一本正經、字正腔圓地說:
“大日蝕后,異魔危機爆發,世界人口驟減——”
賀東延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準笑!”猛光衝著賀東延吹鬍子瞪眼,“氣氛都被你破壞了!”
“我錯了我錯了。”賀東延忍住笑,“咳咳,猛老師快繼續講。”
猛光當然不會真的生氣,見賀東延擺出了招牌撲克臉,便繼續講了下去:
“當時還沒有日冕血清和太陽護罩,連極光會都不存在,更別說極光獵人聯盟了。各國政府疲於應對,在異魔的猛攻下,包括太一城在內的世界各大城市幾乎淪陷,正當人類在滅亡邊緣掙扎時,司命就出現了。”
賀東延是大日蝕后才出生的,當他被賀安的父親賀正收養並訓練成極光獵人時,正是異魔最猖獗、司命最活躍、下層區人們最慘的那幾年。對於猛光說的那些,他也有些印象,雖然司命很快就被定性為邪教被遭到清除,但在下層區這種地方,他們依然根基深厚,司命信徒可以公開抱團活動,甚至敢引發大規模集會正面衝擊極光獵人聯盟——今天早些時候他們就親眼目睹了那樣的暴動。
“一開始他們只是個在網絡和加密電台散佈陰謀論的十八線小團體,隨着追隨者增加,他們開始吸收教眾,自稱司命信徒,開始組織化宗教化,鼎盛時期在太一城乃至世界範圍都很有影響力。”
猛光說著忽然啞然失笑。
“怎麼了?”賀東延不禁莞爾,“不是在說正經事嗎?你笑什麼?”
“他們有個……怎麼說呢——很奇怪的世界觀。”猛光笑道,“真的很蠢啦,還有那麼多人信,不少信徒據說還挺有文化的,實在搞不懂。”
除了那句司命信徒成天掛在嘴邊的口號,對於司命的“教義”,賀東延還真沒什麼了解。
於是他湊過去,在猛光臉上親了一下,“怎麼個奇怪法?快告訴我——這是給你的獎勵。”
賀東延主動獻吻,猛光當然十分受用,樂呵呵地歪了歪嘴,吧唧一聲回拋了個飛吻。
“他們覺得這個世界是神創造的。”
“所以異魔是神為了懲罰人類而降下的災厄?”賀東延猜。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比較俗氣,不過有些細節挺有意思。”猛光笑道,“確切一點地說,根據他們的‘教義’,世界是由兩個神共同創造的:一個是太陽神,另一個是月神。”
“夫妻關係嗎?”賀東延問。
“不,兩個都是男的,也不是伴侶,更像是同事關係。”猛光嗤啦嗤啦地搓着下巴上的胡茬,“總之,他們本來相安無事,世界也一直很和諧,突然有一天,月神想獨掌大權,於是把太陽神搞了,這就是大日蝕的由來,從那以後太陽神一蹶不振,所以太陽變黯了。”
“這麼說,司命的口號里,‘邪月噬日,異魔魘生’就是指這個?”賀東延若有所思,“月神想清洗太陽神和他的子民,也就是人類,所以弄出了異魔?——‘東皇無道,天滅極光’,意思是他們對東皇集團、極光會以及極光獵人聯盟不滿,所以他們實際上是支持月神的嗎?”
“這個‘東皇’並不是指東皇集團。”
“嗯?”
“‘東皇’指的是‘東皇太一’,也就是他們想像中的那個太陽神/的名字。”猛光說。
“東皇集團……太一城……東皇太一……”賀東延恍然大悟,“所以他們認為東皇集團和太一城代表的是太陽神的利益?”
“司命發展了這麼些年,一直在變化。”猛光說,“一開始他們就是單純的喪而已,到處嚷嚷世界要毀滅,人類要滅亡,大家都得死什麼的,後來要走高大上路線開始發展理論,就逐漸開始有立場了——他們覺得東皇集團和太一城都屬於‘腐朽的舊秩序’,而‘月神’和他的異魔則是破舊立新的‘革命者’,支持誰才是‘正義’,不言而喻啦。”
“舊世界必然會滅亡,只有支持司命並加入他們,才能在‘新世界’里佔有一席之地。”賀東延明白了,“通過暴力革命重新洗牌,指望階級重構后就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確實對於底層民眾來說很有吸引力。”
只不過,不管你是什麼身份、有錢沒錢、是美是丑,對異魔來說都一樣,只要是人類它們都會進行無差別攻擊——根據統計,大日蝕后三十年內,太一城裏的異魔襲擊事件超過百分之八十發生在下層區,最近幾年上層區異魔基本上已經絕跡,下層區就更是包攬了將近百分之百的異魔襲擊事件。
“指望別人去死,而自己可以在‘新世界’里過上好日子,哪有這麼好的事。”賀東延說。
“說不定這就是司命收攏人心的花招呢?”猛光說,“比如,只要加入司命成為他們的信徒,就不會受到異魔攻擊,於是他們就可以作為被選中的人走向新世界什麼的。”
“異魔才不會和人類交易,司命無法取悅它們,也不存在什麼免死金牌。”賀東延說,“整個司命都建立在神話故事——或者說謊言之上,他們唯一擅長的事大概就是洗腦。”
“現在不是出現新型異魔了嗎?”猛光提醒他,“那個進化體,逃出神照寺后就得到接應,司命還專門派人把她帶到這鳥不拉屎雞不下蛋烏龜不靠岸的地方……”
“鳥、雞和烏龜早就滅絕了。”
“好吧……總之,我的意思是,現在的異魔已經有意識,可以和人類溝通了,所以它們應該有談判能力,別忘了異魔都是人變的,就算它們想要消滅全人類,司命也多少有點利用價值吧?任何戰爭里總會有叛徒。”
“也有可能那些司命信徒並不知道她的真面目,只當她是某個神照寺事件的受害者,想用她來對付聯盟而已,可別忘了她很擅長騙人,連賀安都着了她的道。”賀東延說,“如果真是那樣,那麼司命信徒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麼,她說不定會把他們全殺光,就像她對神照寺里的極光獵人們做的那樣。”
“真相究竟是什麼,馬上就見分曉。”猛光關掉車燈,踩下剎車開始減速,“我們到了。”
“蘇特,能聽到嗎?”賀東延問。
耳麥里卻是一陣嘈雜的電流聲。
賀東延有些意外,在這遠離太一城的無人區,竟然有信號干擾器,連他們的內部通訊都被阻斷,司命到底在這裏幹什麼,才需要這種級別的防範措施?
猛光停車熄火,把手伸向後座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來他的陽炎手套還在工作間裏等着修理,撇了撇嘴,操起戰術腰包搭在肩上。
賀東延下車,背上陽炎劍,往腋下的槍套里揣了兩把槍,又掀開皮卡后蓋,拿出一挺幾乎有他身高三分之二的重型長/槍。
“東東,你……你從哪兒弄來這麼大的槍?”猛光目瞪口呆。
“東君送給聯盟的援助物資啊,我看這槍不錯就收了。”賀東延端起槍做了個瞄準的姿勢,“嗯嗯,大的果然就是爽呀。”
“要是賀安知道了怎麼辦?”猛光小心翼翼地問。
“叫他寄賬單給我啊。”賀東延一邊透過夜視瞄準鏡觀察周圍一邊說。
“那……那要不要我替你背?”猛光皺着眉看着那槍,“看起來好像很沉哎。”
賀東延扭頭看了看猛光:“你的胸跟屁股加起來都快五十斤了,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哈。”
猛光獻殷勤碰了一鼻子灰,紅着臉悻悻地跟在賀東延後頭,見賀東延背着那桿槍健步如飛,趕緊加快腳步,心裏卻在尋思:之前東東說他變肥了,還嫌他屁股大,難道自己最近和東東在一起過得太幸福,身材真的變差了?
他偷偷掀起上衣低頭一看,八塊腹肌還在,還好還好,他又捏了捏自己的腰,感覺好像是有點松垮垮的,看來得趕緊抽空減脂才行,不然脫掉衣服被東東嫌棄,那多難為情呀。
“你在幹什麼?”賀東延回頭,疑惑地看着他。
“沒……沒幹什麼!”猛光飛快地把衣服放下,指着前面,“快看,那裏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廢土之上,一座破敗的建築在黯淡的月色下閃着微光,它看起來已經被廢棄了很久,沒有絲毫人類活動的跡象,它整體看起來像是一座古塔,特殊的層疊結構和尖頂上的標誌物顯示着它的身份——
那是一座司命聖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