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潔篇 01

林星潔篇 01

拉什米卡走在加爾各答貧民窟的泥濘小徑上。

肉眼可及的遠方高處,一棟維多利風格的莊嚴紀念堂正屹立在那兒,它由白色大理石建造,看上去一塵不染,周圍的空中有白色的鴿群飛舞,羽毛紛紛落下,裝點着高貴的氛圍;

而在這棟建築物下方,渾濁的河水旁邊,卻是大片大片綿延的貧民窩棚,髒兮兮、顏色各異的雨布覆蓋著一座座低矮的棚屋,像雨後瘋狂蔓延生長的蘑菇。

在這個國家,最貧窮的人和最富有的人,全都集中生活在城市中,天堂與地獄混雜在人間的土地上。

貧民區中央,就是一條鐵路,偶爾會有火車飛馳而過,卻有好幾個赤身裸體的小孩毫不介意地在上面奔跑嬉戲;

腳下踩過的土壤遍佈着黃濁色,濕潤泥濘的地面散發著排泄物的臭味,牲畜大搖大擺地走過狹窄的道路,骯髒的角落裏堆疊着被雨水浸透打濕到看不清原本顏色的垃圾,像一座座小山那樣林立,上面縈繞着無數飛蟲;而生活在這裏的居民們像是毫不介意似地面朝天空,就在垃圾堆附近熟睡。

有時候,她甚至會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具具不動聲色的屍體,那些人的血肉中沒有靈魂,或者說是被冥界的神收走了,只剩下行屍走肉。

拉什米卡繼續往前,她能看到,路旁的樹蔭下正豎立着一座座不同的神像,都是隨處可見的印度教神靈,周身擺放着供奉的食品或鮮花。

其中以一座藍色皮膚的女神最為顯眼,祂的脖子上掛着一串頭顱,腰上纏着一圈人手,吐出猩紅色的舌頭。

女神像身邊的供物也不是尋常的鮮花食品,而是一碗暗沉粘稠的液體,不知道那裏面盛放的是哪種牲畜的血,散發著腥氣,引來一堆蒼蠅。見此情景,她微微蹙起了眉頭。

就在這時,拉什米卡察覺到有不止一道視線正落在自己身上。女人的目光逡巡四周,看到從棚屋裏探出來的黝黑色皮膚和男人們的腦袋,這群人的眼神中只有看到一個不屬於這裏的身影后的冷漠、以及看不到明天的空虛。

拉什米卡下意識地拉下頭巾,遮擋住自己如盛開的花卉般年輕艷麗的面容。

和普通的印度女性不同,身有天神之力的她,並不是畏懼襲擊,因為哪怕千百個人都不是她的對手。她只是不想引起注意。

那群教徒,他們的眼線遍佈整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從貧民窟到地下管道系統……

必須儘快見到那個人了,她想,於是立刻加快了腳步。

離開貧民窟后,是一小片繁忙的商業街道,幾個男人正在路口的公共取水點洗澡,一條母狗帶着幾條小狗,在店鋪邊的陰影處休息,偶爾會有路人拿吃的喂它們。

這裏是老城區,能看到幾棟頗有年代感的紅色房子,人力車夫、黃色的巴士和載滿水果的貨車在人來人往的擁擠道路間穿針插縫地行駛。

再往前,則是被如茵的綠草地和鐵柵欄包圍着的大學,然後是殖民者留下的白色大理石教堂和紀念堂,以及高高聳立在城市中央的摩天大樓;直到這裏,加爾各答才展現出現代大都市的一面。

一路走來,就像從一扇扇記錄不同年代的紀念窗戶前走過,又像正經過一間間前往不同世界的門扉。

拉什米卡走入市中心的東方大酒店,這裏是加爾各答歷史最悠久、名聲最響亮的酒店,各國政要、名流巨星和富豪們都會選擇在這裏落腳,門前修剪整齊的草坪和噴水池,以及富麗堂皇的大廳裝潢似乎都在驗證這一點。

門童為她指引了電梯方向。酒店中聚集着來自世界各地的客人,頂層更是上流社會的聚集地,她在一路上都能看到男男女女們拿着香檳在泳池中央嬉鬧,樂隊在餐廳中無間斷地演奏着。

“請問,林小姐不在這裏嗎?”

拉什米卡敲響了觀星會成員們所在的會客廳。

門被打開后,坐在中央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身影,正捧着一本書專心致志地閱讀。看她的年紀不過是一位稚童,拉什米卡卻不敢小覷,誠惶誠恐地低下了頭顱。

“會長在橋上。”

女童用不符合她外表年齡的成熟口吻回答道。

“假如她想見你,你自會看見她。”

“我……我明白了……”

拉什米卡深吸了一口氣,短暫的問候結束后,她即刻向這位大名鼎鼎的泰國國師告退。

……

在那之後,她打車去了豪拉大橋前。

這裏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橋樑之一,大橋整體皆由鋼材搭成,顛三倒四的鐵塔與儘力舒展的主橋面相連着,無數的鋼鐵手臂把橋從水中拉起。

然後,正如龍婆所言,儘管大橋之上車水馬龍、人潮洶湧,拉什米卡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要尋找的那個人。

因為,她就坐在那裏——

坐在橋樑頂端,俯瞰着這座城市。

拉什米卡按住胸口,努力平復着自己的呼吸;隨後,她拋掉頭巾,在司機驚訝的目光注視下飛上了橋面。

當她跳上橋樑的那一刻,拉什米卡突然有一種錯愕感;她不敢置信,在全世界範圍內最具知名度的神媒,據說有着為全人類帶來末日的力量,被稱作“魔王”的女性,如今就在自己面前,觸手可及。

可是,比起為對方的力量感到恐懼、產生尊崇心理,拉什米卡在見到她之後,心中產生的第一反應,卻是為那份驚人的美麗、為她身上的耀眼風華而傾倒。

漆黑如夜的長發被狂風吹拂,往後飄揚,穿着淺色風衣和牛仔褲的年輕女郎坐在鐵橋之上,一雙修長的腿正隨意地搭在梁骨上晃悠;她的手中還捧着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就像隨處可見的上班族。

在對方的身上,拉什米卡看見的是一種介於兩性之間的凜冽魅力、一種彷彿超脫這個世界的瀟洒和隨性……在這一刻,她幾乎要移不開眼睛,雙目像正在直視正午的太陽那樣,開始有流淚的衝動。

“是拉什米卡啊。有事嗎?”

林星潔抿了口咖啡,目光停留在橋下開闊的河面上。

“……林小姐,這是之前約定好的……禮物。”

拉什米卡好不容易才沒有結巴地說出這句話,將早就準備好的禮物盒遞上。

那是一件薄紗制的紗麗,上綴以金絲銀線,描繪出華美的圖案。

“哦,真漂亮。”長發女人稱讚道,“謝謝啦。”

“這是我的榮幸。”

“對了,既然你都來了,就順便和你提一嘴。”對方說,“我要離開這裏了。”

“離開……?”

拉什米卡驚訝地抬起頭。

“我之所以留在這裏,只是因為這裏有值得我駐足的人才。辛格·坎,那位觀星會的苦修士,在他臨死前,向我推薦了你。我在見了你后,覺得這是他做過的最正確的一次預言。”

“您、您竟覺得我有那樣的價值?”拉什米卡只覺得受寵若驚。

“當然。”她回答得乾脆利落,“所以,我想帶走你。若是你有願望想要向我訴說,那就現在開口吧。”

拉什米卡沉默片刻后,哀傷地垂下腦袋。

“性力派中的陰影教派……即便在阻礙進步的諸多教派中,仍能稱得上最腐敗、最墮落的所在;迷信的魔爪始終纏着我們不放。”

“我在來之前聽說過,古代的性力派教徒們,會用活人的鮮血舉行儀式取悅他們的崇拜的女神,用死亡換取庇佑。”

“是的……這就是所謂的‘活人祭’,儀式中的祭祀品大多是男童和年輕女性,教徒們認為神能在他們的痛苦中體會到歡樂……”

拉什米卡沉痛地回答。

“最後,他們還會飲下祭祀品的血液來一起分享快樂。其中在一些極端儀式中,教徒們會將死者的骨肉分離,或是烹調並且食用這些受害者,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能更好的把意志傳達給神。”

“這些儀式如今還存在着嗎?沒有人阻止?”

“不,政府……無論是過去的英國人,還是現在的聯邦政府,都在抵制這種野蠻落後的宗教儀式,然而在某些地區卻始終屢禁不止,更糟糕的是,最近幾年在陰影教派的扶持和鼓勵下,民間的活人祭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拉什米卡聲音顫抖着,說出了一樁樁罪行:

“在北方邦的首府勒克瑙,一個小男孩被人在腦袋上鑽了一個孔、割喉,並被砍下四肢而犯人卻完全不認為做了一件壞事,他覺得自己只是在用犧牲來換取神祗的庇護而已。”

“同樣是在北方邦的城市裏,一群信奉邪教的租客偷偷帶走了房東不到一歲的女兒,隨後在野外挖坑,試圖將其活埋……”

“一對夫婦受到黑巫師的蠱惑,在儀式中掐死了自己的孩子,隨後巫師放光了所有血液……”

“究竟什麼樣的神明會以人類的痛苦為樂?!我和我的同伴們,對此實在感到是無法忍受。”

“如果只是人,姑且還是在世俗的力量能解決的範疇內;但是依照我所接觸過的那些狂熱教徒和黑巫師們的說法,他們口中‘真正的神’即將降臨在世界上的話——”

拉什米卡深吸了一口氣,

“我想向您請願,除去他們伸向人間的魔爪。但無論這場對抗的結局如何,我願意代表我的朋友,向觀星會,向您奉上忠誠。”

假如信仰的神不能庇護我們,那麼,真正的“人間之神”呢?

拉什米卡已經做好了奉上自身一切的準備。

“無所謂他人,我需要的只是你的答案。”而對方的語氣依然輕描淡寫,“實際上,你說的沒錯、‘真神’一說並非空穴來風,因為陰影教派的巫師們來尋找過我,我也從他們身上察覺到了氣息。”

“什麼——”

觀星會此次派人前來並沒有大張旗鼓,知道會長本人出現在加爾各答的更是屬於少數人的秘密,只有拉什米卡最信任的心腹,他們都與陰影教派有着血海深仇,不可能背叛。剩下的就只有……

“我只和新德里的內閣有過聯繫。”

這就說明,政府中有人與邪教徒勾結嗎……?

“你猜得沒錯。”觀星會的會長大人從來都是有話直說的性格,“在政客眼中,所謂的‘神’不止是宗教的代表,更是國家力量的象徵。”

拉什米卡心中不寒而慄,她當然明白對方的意思:有人想要讓性力派的陰影所崇拜的那位邪神,成為本國威懾性力量的一環……

可……代價是什麼?

那神可是以喝人血、吃人肉為生的!難道要進行國家性質的祭祀嗎?

而且,相比起紮根本土、捲土重來的陰影教派,拉什米卡這邊卻只能用勢單力薄來形容,如何能爭取到支持?

“別在意,我已經拒絕了。”

就像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林星潔將咖啡杯放到一邊,站起身後伸了個懶腰。

“他們太醜陋了。無論是長相,還是眼神和內心,全都丑到不堪入目,所以已經被我的手下殺死了。若要親自處理這群人,我都覺得髒了手。”

“相比之下……”女人眯起眼睛俯瞰着她,語氣微微上揚,若有深意地說道,“你要好得多。”

“……感謝您的誇獎。”

拉什米卡沒來由地一陣害羞,雪白豐潤的臉蛋上浮起紅雲。

說起來,明明眼前的“魔王大人”才是真正的美的化身,她只覺得自慚形愧,可難道說……

她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對方拿出手機,翻出了一張照片。拉什米卡眼尖地瞧見,那是自己以前拍過的定妝照。

“我聽說,你以前好像被稱為‘賤民之花’吧?”

“……是的,那是還在波里活時候的我。過去的我始終感到迷茫,直到五年前覺醒力量后,才找到想做的事情。現在的我,已經不再是演員了。”

“是嗎,真遺憾。”

林星潔聳聳肩。

“那麼,就在這裏告訴我你的回答吧,我只想聽到屬於你的答案。”

“一切都聽從您的吩咐,我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將陰影教派與他們信仰的神靈,從這片土地上拔除。”

拉什米卡以虔誠的姿態,用雙手捧住對方伸出來的手,將額頭中央的硃砂貼在對方的手背上。

“很好。”

林星潔說。

“時間到了,拉什米卡。你在真正的災難到來之前,及時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恭喜你。”

什麼……時間?

拉什米卡若有所感,她愕然地轉過頭,正好瞧見水中正在浮起的陰影輪廓:

那是一張巨大的面孔,有着近似於人類女性的五官,卻是青紫色的皮膚,表情異常兇惡猙獰,宛如羅剎;蠕動的嘴唇是血淋淋的艷紅色,底下的牙齒則如鯊魚的利齒般尖銳。

在這張恐怖的面孔下方,生長着的不是人身、而是千千萬萬條手臂,如同密密麻麻的藤蔓般向上拚命伸展;掛在軀體上的是一圈又一圈人類的頭顱組成的項鏈,正在發出凄慘的嚎叫。

這頭彷彿從地獄中爬出的怪物浮出水面,隨後像魚一般甩動着手足與頭顱組成的巨軀,再一次沒入水中。

這一起一落間,河水中央出現了巨大的漩渦,正在水邊洗漱和游泳的人們,全都身不由己地被吸了過去。

拉什米卡渾身戰慄。

怎麼會……?!

它……祂怎麼會直接出現在這裏?

瘋了嗎?這裏可是加爾各答的市中心……不,她差點忘了,那群人原本就是徹頭徹尾的瘋子,根本不能用常理衡量!

“看來,巫師們起碼知道‘先下手為強’的道理。”

目睹河面上巨物隱現的可怖景象、聽聞那來自地獄的瘋狂吼叫,橋面上的車輛和行人們全都陷入了停滯當中,人們驚恐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而與之相比,站在拉什米卡面前的女人,她卻——

“可是看不清彼此的實力差距,還是很愚蠢。”

露出了笑容。

“啊,對了,還有一件事。”

魔王凝視着水中的邪神,如同盯上了獵物的獵人,目光中甚至帶着幾分躍躍欲試的欣然;她的語氣輕描淡寫。

“——作為讓邪神徹底覆滅的代價,我會將這座城市毀掉三分之一,不介意吧?”

“……當然。”

拉什米卡再度低頭,聲音恭敬又決絕。

對於一具已經潰爛到根子中的軀體而言,唯有挖去腐肉,才有重獲新生的可能;在這個過程中,其它完好的部分註定會遭到牽連的破壞。

神已經降臨,毀滅已經無可阻擋。

她和她的同伴、乃至這座城市的民眾們,唯一能寄託希望的對象,就在她的面前。

“Angoumois,在末日預言裏是從天而降的恐怖大王,我擁有着操縱它的資格,所以才會被稱作‘魔王’。我又聽說,你在神話中亦是毀滅宇宙和三界的神……”

長發女性伸直手臂,舉向天空,指尖直指蒼穹中心,她的聲音透露出屬於戰士的愉快。

“——那麼,到底誰更有資格毀滅世界,就來比比看吧?”

……

萬里晴空,一道霹靂炸響。

風平浪靜的胡格利河上,白色的浪花洶湧澎湃,浪頭直衝天際,甚至超過了豪拉大橋的橋面!

下一個剎那,整座大橋像被推倒的積木那樣,堅固的鋼材“嘩啦啦”倒塌了一大片。

河水咆哮着衝上岸邊,邪神的身影地屹立在鋪天蓋地的水花中,千萬隻蒼白的手腳像蜈蚣的觸鬚那樣隨風擺動;

而與此同時,晴天霹靂中出現的“安格魯·摩亞”的化身,從一滴墨水的大小,迅速擴張為體長數百米的龐然鯨魚,一尾巴拍在邪神的身上,趁着對方站立不穩的時候,又迅速變化為頂天立地的巨人,一拳砸向那張青面獠牙的面龐。

“轟——”

兩頭巨獸碰撞的聲響,可謂驚天動地。

河岸邊的建築物和土地,在無數人的慘叫聲和驚恐的注視中像蛋糕般軟軟塌陷下去,無論是貧民窟還是摩天大樓,在這一刻沒了分別。

四面八方蔓延的裂縫拼接成一個巨大的地穴,它就像天體不堪重負后坍縮成的黑洞,正在加爾各答的中央逐漸擴張,那是足以將這座城市中的所有人和物,全都吞入腹中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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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入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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