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

瘟疫

聽那城衛軍統領的話,這着實是一件大好事。

既有遮風擋雨的地方,又有朝廷提供的免費吃喝。

難民們紛紛朝城衛軍涌去,餓得發慌的眼睛泛着光,拚命朝前擠,“帶我們去!帶我們去!”

城衛軍統領身後一位小吏捧着冊子拿着筆勾畫起來,“一一報上名來,核對過後,便跟在我們身後。”

阿桂遠遠瞧着那冊子,是她們入城時登記過的,只怕進城的難民都在那冊子上錄了名號。

她皺了皺眉,拉着方喻同道:“我們先別過去。”

方喻同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正要說話,卻又作勢要咳起來。

阿桂連忙捂着他的嘴,“記住,在有人的地方,無論如何也要憋着,莫咳出來,明白嗎?”

方喻同已經病得有些模糊懵懂,糊裏糊塗點着頭,任由阿桂拉着他走。

阿桂摸了摸他的額頭,輕嘆一口氣,轉身尋了一條沒有城衛軍出現的小巷子,拉住方喻同的手,“我們去那邊。”

這小巷子瞧起來並無人煙,可才進去沒幾步,就被轉角的一隊官兵撞上了。

為首的,又是趙力。

他挑眉,有些意外道:“又是你們?”

也沒想到,和這倆小孩居然如此有緣。

阿桂像模像樣的行禮道:“見過大人。”

“我算得上什麼大人。”趙力輕笑一聲,下巴微挑,“真正的大人在那兒呢。”

他的目光所指,是乘在高頭大馬上,那威風凜凜的城衛軍統領。

阿桂讓到一旁,沒接話,努力降低存在感。

可那趙力卻道:“去難民營的方向在那邊,你走錯了方向。”

阿桂咬了咬唇角,小心翼翼地說道:“大人,我們...可以不去難民營嗎?我們還有親戚在這兒可以投靠。”

“難民營有朝廷撥款,好吃好住,不比你去親戚家蹭吃蹭喝遭受白眼強?”趙力不以為然,大手按住方喻同的肩膀,“小傢伙,我送你們一程。”

看到趙力的動作,阿桂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幸好方喻同憋住了咳嗽聲,只是再說不出多餘的話,只好點點頭。

趙力所率小隊只是城衛軍的一小支,阿桂看出來,他們都是在城內巡邏遊走,搜尋城內難民,將他們都遣送去難民營。

阿桂揪着一顆心,到了所謂的難民營中。

這難民營建在城南牆下,用簡易柵欄圍了一大圈,再繫上勉強擋雨的窩棚,就算是住所。

一共兩個大營,分別由兩道帘子當門,擋住外頭的風雨。

柵欄外是一大片空地,與城南百姓居所毫不接壤,隔開了一條城內環河的距離。

阿桂和方喻同被分到了靠河的那一間大營,剛進去,就被裏頭的陣仗嚇到了。

裏頭熙熙攘攘的都是難民,有些卧躺着,有的站坐着,但都佔地不過幾尺,顯得十分窘迫。

他們艱難地沿着不過兩腳寬的狹窄走道擠進去,坐在一小片空地上,原本能蓋兩人的褥子也只能對摺着才能放下。

難民們顯然都沒料到這地方如此簡陋擁擠,不悅的抱怨聲此起彼伏。

阿桂小心翼翼地抱成一團,和方喻同緊挨在一塊。

營內的空氣並不流通,大家的呼吸交織在一塊,顯得悶熱渾濁,又因為說話聲太嘈雜,攪得腦仁兒疼。

方喻同似乎又想咳嗽,阿桂緊緊捏住他的手腕,低聲道:“忍着。”

他尚不解地看向她,下一瞬,有官兵捂着口鼻氣勢洶洶地衝進來,提走了一個正在咳嗽的婦人。

動作粗魯,絲毫不加憐憫,就如同那婦人已是一具屍體。

那婦人的丈夫着急地追出去,“你們要帶她去哪兒?”

掀開帘子,也再沒有回來。

方喻同似乎明白了什麼,瞳眸放大,看向阿桂。

阿桂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指尖點向另一側。

隔着簡單的帘子,另一邊時不時傳來咳嗽聲、嘔吐聲,偶爾還有撕心裂肺的哭聲,似乎是有人死了。

阿桂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道:“我也是昨日才知,官兵們對病了的難民格外上心。”

如今看這景況,怕是有了瘟疫。

阿桂她們所在的這一邊,一直有官兵盯着,若有誰咳了一聲,便會立刻被拽出去。

而另一邊大營,似有若無總能聽到的那些聲音,應當是生病的難民都被扔去了那邊。

方喻同捂緊嘴,不敢再亂咳。

忽然扭過身子,背對着阿桂,低聲道:“你離我遠些。”

阿桂捏了捏他微燙的耳根,“你莫怕,若是你得了...我們吃住都在一處,想必我也早就染上。”

她篤定,方喻同只是普通的風寒而已,所以絕不能讓他去另一邊。

若是去了那邊的煉獄,就是沒有瘟疫,只怕也會染上瘟疫。

漸漸的,這邊的難民似乎也都明白髮生了什麼,皆蜷縮成一團,默契而詭異地沉默着。

乾瘦的臉上,一覽無餘的惶恐和擔憂。

這樣安靜下來,倒顯得那邊的咳嗽聲越發明顯。

每咳一聲,都像是鋸子在心尖上拉扯着,不得安寧。

大家都怕。

他們所在的大營與另一邊只是用簡易的帘子遮着,遲早,會被傳染。

晚上,官兵送來了吃喝。

原來所謂的朝廷撥款,也只是每人一碗稀粥。

說得那般動聽,只是為了將他們騙來,不讓他們逃跑反抗。

阿桂與方喻同是小孩,分得的稀粥也格外少一些。

還要警惕着不被旁邊的難民搶走。

到了這節骨眼兒,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不得不防。

兩人快速喝完稀粥,好歹驅散了一些體內寒氣。

阿桂從懷裏掏出小指般大小的肉脯,不着痕迹地塞到方喻同嘴裏,壓低聲說道:“要吃些肉,你才會好得快一些。”

方喻同瞪圓眼,不知她何時買了些肉脯揣在身上。

但這枚小小的肉脯,在此刻是那般咸嫩鮮香,抵過他後來坐擁江山時品嘗的所有美味珍饈。

方喻同吃完,仍抿着唇暗自嘖着,回味無窮。

阿桂瞧他難得露出如此天真的小孩模樣,忍不住又揉了揉他的腦袋,將褥子捲起來,拖着他一塊鑽進去。

還是一人一頭,相互依偎着取暖。

方喻同還是小孩,在阿桂心底,已是如同親弟弟一般的存在,且兩人是背對着背睡着,所以她並未避嫌,也沒有當一回事兒。

可方喻同卻能清晰感覺到她腰間的弧度,柔軟而飽滿。

還有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說不上來是什麼味道,卻沁得心脾又軟又香。

阿桂從不用香料,是她身上本就有的香氣,清和又淡雅。

他悄悄吸了一口,原本就因為生病而有些發燙的臉,越發滾燙漲紅。

……

翌日。

阿桂比方喻同先起,下意識摸了摸他的額頭,嚇了一跳。

阿桂表情沉凝下來,方喻同的病似乎更嚴重了。

也是,拖到現在,病情一直反覆,卻又沒有就診,病難好。

可他若是去看病,就算不是瘟疫,但憑他難民的身份,那些官兵們出於謹慎,只怕也會將他拖入那邊大營中。

阿桂不敢賭。

昨天起夜聽說,那邊大營一進去,便是等死。

得瘟疫的難民太多,大夫不夠,也無葯可治,索性把他們都扔在那兒,等人死了便抬出去焚燒,一了百了,很是省事。

兩個婦人聊的時候,阿桂在一旁聽得臉色煞白。

回到營里的時候,指尖還在輕輕顫抖。

她不敢告訴方喻同,怕嚇到他。

只是更小心的將他藏着掖着,讓他少喝些水,這樣便能少從大營進出。

拉撒的地方在大營外,出入都有官兵把守,會檢查是否有人生病。

可方喻同一天也總免不了要去兩回。

兩人性別不同,阿桂有心陪他,卻也不好陪他。

戰戰兢兢地躲過了兩日,可還是出了事。

這日,阿桂在營內縫補鞋襪,忽然有識得的婦人驚慌失措地同她報信。

“阿桂!聽說你阿弟被帶走了!城衛軍統領過來巡邏,正好撞見他在營外,盤問了幾句便將他帶去那邊大營了。”那婦人拉着阿桂的手,說著說著就抹起了眼淚,“說起來,我家那口子也是這樣過去的,明明就隔着一堵木牆,怎就沒個信兒了?”

阿桂手裏的針線齊齊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來,朝營外走去。

另一邊的大營前,隔着好遠就扎了幾個木柵欄,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阿桂被攔在外頭,守門的恰好是趙力和他的幾個兄弟。

阿桂眼眶微紅,昂首屈膝道:“求大人放我進去...我要去找我阿弟...”

他皺着眉,一臉為難地看着和他很是有緣的阿桂,“你千萬莫要進去,這時候去裏面,不是找你阿弟,那是找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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