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

商隊

這一走,又是直到天黑才歇腳。

方喻同累得不輕,把竹筐扔在一旁,倚着樹榦直喘粗氣。

阿桂的小臉也煞白,咬着唇,眸色卻亮得驚人。

二叔端着兩碗稀粥過來,擠出一抹寬慰的笑意,“今天辛苦你倆了,多喝點粥,吃飽了有力氣,不知明日你倆能不能再多背一些,我那還有——”

方喻同實在忍無可忍,直接抬手掀了那碗稀粥。

二叔猝不及防被滾燙的熱粥燙了手背,頓時烙出好大一塊銀子。

他痛嘶一聲,還未反應過來,方喻同就已經靈活地躲到了其他人的火堆后。

火光映着他漆黑的瞳眸,熠熠生輝。

他極不耐地控訴道:“喝什麼粥!長什麼力氣!這粥比水還稀!還不如不吃呢!還替你背東西?我看我替你背屍行不行?!”

“……小同!莫要胡說!”阿桂象徵性地低斥了一句,但不痛不癢的,倒像是鼓勵。

方喻同瞥了阿桂一眼,更加來了勁,朝二叔二嬸做着鬼臉。

二嬸氣極,撫着大掌,衝過去追他。

可方喻同個子矮,又靈活,在眾人的火堆之間來回躥着,像在耍猴玩。

二嬸臉皮更加掛不住,張口罵道:“你滾!你給我滾!老娘給你吃給你喝,你果然是個白眼狼!”

方喻同“嘁”了一聲,也不知從哪學來的這一套,朝地上啐了一口,叉腰大吼道:“你把三十兩銀錢還我!我立刻就走!什麼給我吃給我喝?還不是都花的從我爹那兒騙走的銀子?!”

眾人嘩然。

這……什麼情況?

二叔心虛地垂下眼,拿着樹枝扒拉着火堆,他向來懦弱,這時候更不敢吱一聲。

二嬸衝過來擰着他的耳朵,呵斥道:“還不快來跟我一起捉住這個小兔崽子?!我今天非要扒了他的皮,撕了他的嘴,看他還如何亂說!”

說罷,她又拍了阿桂一巴掌,“你還杵着幹嘛?!給我追他去!”

阿桂低聲應着,提着裙擺往方喻同那兒走。

方喻同原本還弔兒郎當滿不在乎的,臉上掛着笑意,可看到阿桂居然也想來追他,頓時小臉板起來。

阿桂張開雙臂,朝他撲來。

方喻同氣得不輕,小嘴叭叭叭,全一股腦倒豆子似的說了出來,“我還從未見過你們家這般不要臉的!明明是個比我大三歲的小孩,卻騙我爹是二十的姑娘家,送去給我爹做續弦,騙了我爹三十兩紋銀,還硬生生把我爹氣死了!我爹死的時候,被騙得連具棺材都不剩啊!”

方喻同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很是真情實感,看得周圍的鄉親們眼眶都跟着紅了一圈。

多可憐的小孩,多可憐的方秀才。

都是被這天殺的一家給騙了。

方喻同也不跑了,坐在地上開始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個凄涼。

二嬸連忙追過來,想要扇他巴掌,卻被鄉親們攔住。

就連村長也看不下去了,語重心長道:“阿桂家的,你們...不該昧着良心做這種事啊!”

“是啊...我看她家小花可不就是報應么?!”

“對!就是報應!就算為了給小花治病,他們有手有腳的怎不能自個兒去掙了?!”

“老天有眼,那方秀才沒了,或許就是拉着她家小花償命哩!”

鄉親們的聲音越說越大,也越來越肆無忌憚。

二嬸被戳着脊梁骨罵,饒是再沒皮沒臉,也不可能再厚着臉皮去追着方喻同打。

她捂住耳朵,抱緊自己的包袱,灰溜溜地跑了。

當然,也沒敢離開南馬村的大隊伍,而是在最偏僻的地方起了個火堆,臉色難看地坐着。

鄉親們三三兩兩過來,讓她把銀子還給方喻同。

她都罵了回去。

不再找那小孩算賬已是她最大的退步。

讓她還錢?

掏她的銀子那就是要她的命!

阿桂早已想到,二叔二嬸完全有那麼厚的臉皮,就算被鄉親們戳脊梁骨,他們也決計不會願意把銀錢拿出來。

她遠遠地看着,嘆了一口氣,朝方喻同道:“等他們睡着,你跟我過去。”

方喻同臉上淚痕未乾,不肯理她。

明顯是還在生她的氣。

阿桂蹲下來,在他身邊假裝用樹枝戳着地上的濕泥巴玩兒,輕聲道:“今日你背的那竹筐,裏頭有什麼好東西,你可摸清楚了?”

方喻同鼓着腮幫子,還是不打算理她。

真是個倔脾氣,腦子也不靈光。

這小孩真能如方秀才的願,以後光宗耀祖?

阿桂輕嘆一口氣,只好將話說得更明白些,“你省些力氣,待會拿了銀子后,我們連夜離開。”

方喻同猶疑地看着阿桂,驚訝地微張着嘴,終於反應過來,“你要去把那三十兩銀子偷回來?”

“什麼叫偷?”阿桂纖細的手指頭戳了戳他的額角,“這本來就是你的,我們只是拿回來而已。”

方喻同抿緊唇,沒說話。

“...還有,你看上他們竹筐里什麼東西,也只管拿走。”阿桂望着他漆黑的瞳眸,再次解釋道,“這也不算偷,權當那三十兩銀子的利息罷了。”

方喻同愣了半晌,撲哧一笑,像是今夜的星辰都跑到了他的眼睛裏,藏也藏不住。

阿桂眼底也浮起淡淡的笑意,指尖揩了揩他臉頰上的淚痕。

到底是小孩,又哭又笑的,變臉比風還快。

方喻同果然又變了臉,扭過頭去,不自在地說道:“你別摸我臉!”

又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娘給他擦眼淚的感覺。

心頭一時悶悶的。

好久,都沒人這樣,溫聲細語地替他擦去臉上的淚。

……

阿桂把方喻同撇在一旁,回了二叔二嬸那邊。

替他們看着火,讓他們放心的睡覺。

二嬸那股子氣還沒消,埋怨痛罵了方喻同好久,這才罵罵咧咧地去睡覺。

“……二嬸,我娘的玉佩,您能還給我了嗎?我娘走後,這是我唯一的念想……”趁二嬸睡前,阿桂扯着她的袖角問了這一茬。

阿桂似乎有些怯怯,問的時候唯唯諾諾,抱膝坐着,火光映紅了她的眼角。

二嬸唇角動了動,不知想到什麼,從懷裏抽出她揣得溫熱的玉佩,感慨道:“罷,這玉佩也不值幾個錢,就還你當個念想吧!只是沒想到養了你這死丫頭還有點用,起碼不是個白眼狼!以後...就靠你給我和你二叔養老了!”

阿桂抿唇輕笑一聲,替躺下的二嬸掖了掖被褥一角,“謝謝二嬸,你放心吧,我會好好孝順你和二叔的。”

她將“好好孝順”這幾個字念得格外重。

二嬸沒聽出來,又開始絮絮叨叨罵著方喻同。

罵著罵著,困意來襲,二嬸拽着她一直不離身的那個小包袱,藏在身側。

沒多久,就開始呼嚕震天。

阿桂守了一會兒,又試探了幾次。

二叔二嬸果然如她所料,睡覺時如同死豬,就連推搡幾下都醒不過來。

也不知該說他們太相信她,還是該說他們不了解她。

阿桂唇角勾起笑意,朝遠處的方喻同招了招手。

他像只一直在等待獵物的小狼,蹲在角落裏。

這時候終於有了機會,“蹭蹭蹭”帶着風跑了過來。

阿桂輕手輕腳地把夾在二叔二嬸中間的小包袱抽出來,一打開,果然是三十兩銀子,沉甸甸的。

除了這三十兩,還有兩串銅板,可能就是二叔二嬸這些年的全部身家了。

真是窮得叮噹響。

不過以前家裏倒沒這麼窮,只是阿桂她爹還在的時候,二叔二嬸跟着沾光,過了幾年好日子,養成了大手大腳的習慣。

後來,家中漸漸敗光,再加上小花染了怪病,治病也花了不少錢。

阿桂抿緊唇角,將小包袱重新繫上,毫不客氣地揣到了自己懷裏。

她娘去后,留下來的首飾衣裳都被二嬸昧去,如今她只拿這兩串銅板,也着實便宜了他們。

那邊,方喻同已經搜羅好了其他用得上的東西,都放到了他的竹筐里。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背起竹筐,躡手躡腳地離開。

其實這時候,還有不少村民沒睡,自然也看到了這一幕。

但是大家都默契地選擇了沉默。

看到阿桂和方喻同背起竹筐,消失在風雨飄搖的茫茫夜色中。

火堆旁,一聲又一聲嘆息響起。

……

第二天一大早,南馬村的隊伍里傳來了怎樣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鬧成了怎樣雞飛狗跳的樣子暫且不提。

就說阿桂和方喻同連夜趕路,走的是另一條岔路,確保不會再與南馬村的隊伍相遇。

不過他們運氣倒也不錯,第二天天一亮,居然遇上了剛收拾好行囊,正準備出發的一支商隊。

十來號人,都是精壯男子,牽着馬,駕着車,雖風塵僕僕卻不像難民那般狼狽不堪,一看就是熟門熟路的。

阿桂壯着膽子走過去,輕聲問看起來像是領頭的一位絡腮鬍子,“這位大叔,你們這是要去哪裏?能捎我們一程嗎?”

“我們會給報酬的。”阿桂連忙補充了一句。

絡腮鬍子猶疑地看着阿桂和方喻同,“我們要去蘇安城。就你們兩個小孩?你們爹娘呢?”

蘇安城,不就是方喻同他娘所在的地兒么?

阿桂的眸子亮了亮,抱着懷裏的小包袱說道:“大叔,我們爹娘在蘇安城等我們,你行行好,捎我們一程吧!我先給兩串銅板當定金可好?”

絡腮鬍子略一沉吟,“捎你們兩個小孩倒是沒什麼問題,只是這兒離蘇安城還很遠,路途顛簸,你們若是半道上撐不住——”

“大叔,我們能吃苦!”阿桂斬釘截鐵地搶答。

“那行,你們上來吧。”絡腮鬍子揮了揮手裏的馬鞭,指着那架擺滿了貨物的馬車。

可這時候,一直默不作聲的方喻同卻甩了臉子,直接朝阿桂發火道:“為什麼要去蘇安城?你這人慣會管東管西?連問都不問我便替我做了決定?!你以為你真是我的誰?!”

“我不去蘇安城!”方喻同腦袋一拽,氣沖沖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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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買桂花同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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