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凡人最為脆弱,為今之計,僅有封住人間,若昀兮不死,那怕神族全軍覆沒,這六界也有一線生機。
君澤貌似淡然處之,可那寬大的袖袍下卻緊握拳頭,指節泛白,泄露了他的情緒。
“雪女,封住人間!”他開口吩咐。
“是”雪女順從應下。
她身姿婀娜,步伐輕盈,踏着飛霜來到空曠處。整個人彷彿被風沙隱去,銀色的發,白色的裙,裸露的足踝繫着一根紅綢,紅綢上墜着一粒金色鈴鐺,整個人淡得快要化開。
她雙手交疊高舉,輕輕踏出一步,那金色的鈴鐺便發出空靈悠長的調子。
明明身形柔弱消瘦,可那舞姿卻是粗獷古樸,一舉一動與祖先祭祀圖騰無異,大開大闔,毫無美感,但卻蘊含著強大的力量,那股來自先祖的力量。
天空悠悠飄起雪花,鈴聲仍不曾停歇,只見她仰頭長嘯,手臂打開,彷彿要擁抱何物,霎時間雪雨夾雜冰雹,簌簌而下。以雪女為源,地下草叢開始結冰,然後旋風掃過,饒是神力無邊的冥海一族,也有了幾分刺骨寒意,恍惚間,這萬里蒼原升起裊裊寒氣。
天地已然連成縞素一片,而那白衣女子,也隨風化散,只聞金屬錚鳴之音,便再也尋不見她的蹤跡。
那縞素曠野之上,僅餘一根紅綢,而那金鈴,卻已碎成兩半,孤零零地躺在紅綢旁。
君澤眼眸低垂,氣息盡斂:“上祁,圭璋,你二人因出生之際遭遇大劫,便由你二人一起替代玄冥。”
天神陣本由創世之神,祝融、共工、句芒、後土、燭九陰等十二人布成,如今創世之神盡殞,他身受重傷,自然不及前人,餘下這十幾人中,僅有幾人可以獨自守住自己的位置。
君澤分別讓他們各自歸位,然後自己站上了帝江的位置。
他有些恍惚,失神問道:“不知他們如何了……”
他身旁的一青衣男子側頭看他,然後沉聲答到:“飛廉與玄女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眾神……皆羽化……”
君澤雙眼彷彿沒有焦距,只輕輕點頭,輕聲道:“也好……也好……”
血魔陣已經被玄女等人連根拔起。君澤咬破手指,用血在地上畫了一個繁複的紋路,然後那十二個位置上的人騰空而起,圍着圓心極速旋轉,迅速散開。
一縷銀光打出,在圓心上空形成一道光柱,其餘的人皆效仿於他,五顏六色的光柱像一柄紙傘,驀地張開,牢牢將血魔陣圍在其中。
大勢已成,兩陣相撞發出毀天滅地的威力,山搖地動,水逆傾而不息,火爁焱而不滅。
霎那間飛雪掩蓋住所有殘垣,僅一瞬間,因果已定。
血魔陣破了,天神陣也破了……
君澤一身白衣已經泛出片片紅梅,他隨手幻出一柄光劍,支撐着起身,努力不讓自己看起來那麼狼狽。
他淡淡掃了四周一眼,星星點點的熒光飄散,原本昏暗的天地被照得十分亮堂。
他用劍拄着地走了兩步,然後身形趔趄,又栽倒在地。
恍惚間,他彷彿看到了羅燁,他咧開嘴,露出一排猩紅的牙齒,看起來有些可怖。實在沒想到自己還能笑出來,君澤慢慢朝羅燁爬過去。
羅燁見他過來,也笑出了聲,說道:“你曾問我,為了一個女子,是否值得。”
果真是他,君澤支起身子,半跪在地,仔細想了想,能和羅燁死在一起,其實也不錯,他們三兄弟,又聚在一起了。突然,他又覺得有些難過,便說道:“如今,我亦覺你十分值得。”
羅燁伸手想要扶起他,問道:“可還能站起來?”
在生死之際,那些恩怨,那些憤恨,彷彿都不值得一提,他向來是一個輸的起的人,自己有自己的非做不可的理由,君澤也有他的責任使命。
君澤搖搖頭,笑道:“怕是不能了,你走吧……”
“也好,那我,便走了。”一如當年,他們不必多言,便知對方心中所想。
君澤知他命不久矣,要去見汝君最後一面;羅燁知他習慣隱藏,不願別人瞧見自己的狼狽脆弱。
君澤扶着旁邊的石塊,顫顫巍巍站起身,迎面走來一老婦,那人面如枯槁,已是強弩之末,指尖溢出流光,竟是神族!
“君澤……”聲音蒼老破敗,她自嘲般笑了一下:“若你還有力氣,不妨為我使一個駐容術,我……不想這樣去見南陌……”
“卿禾?你……你怎麼……”君澤大吃一驚,不敢相信面前這人是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孩兒,她究竟經歷了些什麼?
卿禾抬手打斷他,啞聲道:“多說無益,可否幫我一把?”
君澤點點頭,不再多問,駐容術只是一個小小的障眼法,他雖燈盡油枯,但也還是可以助她一次。
霎那間,卿禾又恢復成了以前的嬌俏模樣,明眸善睞,她笑意盈盈,雙眸卻含着淚光。
君澤心中大慟,喉嚨發緊,啞聲問她:“你這是何苦?”
卿禾定定看着這渾身是血的男子,固執回答:“卿禾畏生,不畏死。”
她越發覺得自己身輕如燕,彷彿飄在半空,搖搖蕩蕩,無所依託,“馬上,就能見着南陌了……”卿禾暗暗想到。此時她已了無牽挂,又開口道別:“再見了……君澤……一定要小心璃毓……小心……”
她的聲音飄散在空氣中,螢火流光,好不漂亮。君澤突然想起人間的煙花,他們可不就是煙花?連死,都死得這麼喜慶……
他笑着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人都要死了,還小心啥?
突然,他頭皮一陣發麻,方才卿禾說了什麼?她讓他小心璃毓?可璃毓不是已經死了嗎?
他……
該死!
君澤霎那間想通了許多事,難怪他怎麼也找不到河圖洛書!難怪璃毓身上透着一股莫名的邪氣!竟是將河圖洛書與帝俊殘魂一併煉化!
璃毓已經身首異處,他必須得重鑄一具肉身,寒月潭之水可助化形,他一定會去冥海!
那……昀兮!昀兮!
昀兮怎麼辦?
君澤疾步想要趕回冥海,卻踉蹌幾步,撲倒在地,他胸腔悶痛,筋脈逆轉,彷彿整個人都要炸開。
他的衣袍被風霜割破,掙扎着要再站起身,可是卻只移動了一小段距離。君澤滿臉血污,髮髻凌亂,哪裏還有半分神祗的風華氣度?
這天底下,可還有比他君澤更無能之人?這天底下可還有比他君澤更愚昧之人?
他說過要為南陌報仇雪恨!他說過要護她生生世世!他說過!他說過!他承諾了太多……
可璃毓未亡,卿禾遭難,昀兮生死未卜!都是因為他,都是他的錯!
鋪天蓋地的悔意幾乎要將他撕毀,他當初為何不多思考一點?為何不再多在意一點?為何!為何!
他一直以為是天要亡他神族,卻不知竟是人禍!都怨他一葉障目,怨他剛愎自用,怨他思慮不周!
大悲之下,君澤氣急攻心,嘔出一口血來,沒了清明之氣,他的血便與常人無異。他突然覺得眼睛發燙,不知何物流了出來,大概不是眼淚吧,他這樣的人,怎麼會哭呢?
在他身後,被拖出一條血路,蜿蜒曲折,一丈有餘……他手指陷進雪裏,拖着身體,一點一點挪動,明明知道來不及,明明知道大限已至,可……到底是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