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時間緊迫,卿禾神力盡失,唯有這神族之軀可助羅燁一臂之力。
次日清晨,羅燁便召集魔界臣民,共商此事,說是商討,然而卻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更有甚者,振臂高呼,讓卿禾驚訝至極。
難道魔界眾人如此看淡生死?
她垂下頭,自嘲一番:這世間,還有何讓人留戀?
商討結束,眾人便分頭行事,原本以為這將是一片慘淡之景,誰知他們卻如同飲血一般,瘋魔癲狂,絲毫不懼死亡。
卿禾見自己幫不上什麼忙,雙目失明,甚至是一個累贅,沒了神力,她的神識也只能堪堪描摹出外界輪廓。
她漫無目的地走着,一不小心撞上一人,那人趕緊扶住他,弓腰致歉。
這聲音她很熟悉,是跟在羅燁身旁護法的聲音。
她問道:“為何眾人絲毫沒有衰頹之色?”
護法不解,想了一會兒才明白她問的是都要死了,為什麼不見人難過。
護法低頭,食指在鼻尖蹭了蹭,說道:“姑娘可知這一日,我們等了多久?”
卿禾皺眉,實在是不能理解。
護法繼續解釋:“姑娘曾為神族,應當清楚魔界之人為何會聚集在此。”
“為世所不容。”
“對,我們是一群被世間容不下的人,世人視我們為蟲鼠,避之不及,卻不曾想過,時至今日,是誰成就了魔?”
護法彷彿陷入回憶,他娓娓道來:
我本名為白芖,乃是蒼山之巔的一隻藍歌鴝,機緣之下,我得以修得靈識成妖。
但我並不滿足於此,一心向道,只求有朝一日,得以飛升。藍歌鴝這種鳥兒生來膽小,我亦是如此。外界輕微的響動便會驚得我食不下咽,因此常常餓得我渾身乏力,翎羽失去光澤。
蒼山之上,萬物欣欣向榮,然而物競天擇,藍歌鴝幾近滅絕。我族的使命便是守護鳶尾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鳶尾花族長就將我們保護起來。
她是一位極美的女子……
雙眸脈脈如凝脂玉珏,衣袂飄飄若流風回雪,身姿婀娜,青絲如雲,紅唇不點而朱……當真是一個極美的人……
白芖目光悠遠,彷彿憶起他年少時,初見那驚艷絕倫的女子……
那時的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妖,哪兒見過什麼世面,一見着她,就忘記移開目光,獃滯地盯着,對身邊同族的譏笑充耳不聞。
那女子見我如此無禮,也不惱,款款走來,說道:“我喚作長昔,大家尊稱我一聲族長,今後,你亦可這般叫我。”
“是……”
長昔見我拘謹,溫和地將手搭在我肩上,寬慰道:“今後便做我的守株人吧。”
我心中驚訝極了,每一株鳶尾花都會擁有一個守株人,然而成為族長的守株人,乃是他們藍歌鴝莫大的榮耀。
我不敢有絲毫怠慢,白日便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到了夜間就守在她門前。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百年,她對我始終是不即不離,將我們的關係處理得恰到好處,可我對她,已是情根深種。
那日是她的生辰,我藉著酒勁闖入她房中,她看着突然出現的我,沒有絲毫慌亂。
我訴說了這一百年來的煎熬,問她,是否也有那麼一點點是在意我的。
她一如往昔,臉上掛着淡漠的笑容,溫和說道:“你與我,摯友而已。”
我哪兒聽得這話,從那以後,我便不再跟着她,只想着努力修行,得道飛升,就不必再見她。
我本勤勉,又極具天賦,飛升不是難事,為了她,我已經耽擱了一百年。
妖族為仙,本是不會被重視的,可我心灰意冷,一心修鍊,很快便引起了天帝的重視,手上的權利也越來越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那一百年的痴念被我埋在心底,原以為久了,我便會放棄。誰知經過時間的雕琢,卻越發深刻。我按耐不住相思之苦,偷偷下界,想要見她一面。
她形影單隻,臉上依舊掛着和煦的笑,不知為何,見到這樣的她,我心中卻隱隱刺痛。
她的守株人呢?
為何不見蹤影?
我偷偷去問了發小,才知自我走後,她再也不曾有過守株人,她說:一株鳶尾,一藍歌鴝,我豈能例外?
雖說這本是她的祖訓,但我聽到此話,心中卻如灌了蜜一般,絲絲流淌,彷彿她說的是:一女只侍一夫,我豈能例外?
夜深,她房間的燈還亮着,我就這樣闖入她的眼帘。
她臉上的表情瓦解,帶了三分驚訝,然後急忙將桌上的宣紙擋住。
她呀,哪兒能擋得住我?
我清清楚楚看到,她細心勾勒的那人,是我!
我勾勾手指,那幅畫就到了我的手中,我欣喜若狂,走近幾步,捏住她下巴,問:“你為何不願面對我?”
長昔撇開頭,臉頰通紅,如同飲酒一般。
我沒有再回到天界,她終於對我敞開心扉。一日清晨,她趴在我懷裏將我撓醒,我朦朧睜開眼,向來清冷的她竟然蹭在懷裏撒嬌,一如豆蔻之年的少女,我心情大好,將她緊緊摟住。
她撥開我的手,將我拉起床,然後來到她書桌旁,書桌旁擺滿了捲軸,她不曾說過是什麼,我也沒有主動看過。
只見她隨手抽出一卷,我將它打開,竟是六十年前的我!
畫中的少年百無聊賴地坐在她門前石階上,口中叼着一根青草,雙手環胸,微微依靠着朱漆的柱上。
作畫者用筆流暢,細節刻畫得極為生動,該是花了些功夫。
我心中激蕩難平,卻聽她說道:“一百年來的朝夕相守,我豈能無動於衷?只是我不能……早前聽說你極有天賦,有望成仙,藍歌鴝都指望着你,我又如何能因一己之私將你留在身邊?”
原來她想了這麼多……可我卻怨了她這麼些年。
我要和她在一起,仙族本不允外族通婚,然而我想,以我那時的身份地位,天帝應當會網開一面,於是讓她在蒼山等我,等我帶着十里雲霞回來娶她。
可我萬萬沒料到仙妖兩族矛盾激化我無論如何懇求,天帝都不願我與一個小妖成親。
長昔見如此,本想就此與我了斷,可我自是不願,寧願拋去仙籍,也要和她在一起。
誰知妖族之人以我曾為仙族效命為由,奉旨追殺!
我原以為傲的地位,權勢,修為竟然成了帶來殺身之禍的罪魁禍首!若我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仙,妖族定然不會大動干戈,但我卻身居要職,他們不清楚我的投誠是真是假,於是想要除我而後快!
而仙族以為,長昔將我迷得神魂顛倒,眼見一大臂膀竟要除去仙籍與仙族作對,竟也派兵追殺長昔!
我二人東躲西藏,可冥界排外,進不去,只能在人間流離。
長昔與我離開蒼山,心中極為愧疚,她身為一族之長,卻為了我拋棄了自己的族民。
那日,她的族民找到她,我和長昔都很開心,想着走之前已指定了繼位之人,鳶尾一族應該沒受到太大的波及。
我轉身為那朵小鳶尾倒茶,誰知她乘機捏訣,直直打向長昔天靈蓋。長昔對她毫無防備,就這樣,死在我面前。
那鳶尾本想一箭雙鵰,可我修為不俗,一時間躲了過去。
我掐住她的脖子,問她為何。
她道:仙族之人以族人的命為要挾,藍歌鴝一族已被妖界滅族,她逼不得已。
果然,片刻之後,仙妖兩族大軍來臨。
妖族殺我,仙族救我!
可長昔之死,與他們脫不了干係!我墮仙成魔,指天發誓!在我有生之日,定要與這兩族鬥爭到底!
最後,魔神大人救了我,我帶着長昔的屍首來到了魔界,你說,要讓六界陪葬,我如何不開懷?
白芖突然發問,卿禾才從他的故事中抽身而出。是啊,如何不開懷?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的人。
白芖冷笑一聲,指着將為山澤的樹妖藤玄說道:“他本是一山之主,璃毓為了尋河圖洛書,生生燒死了他滿山臣民!我路過恰好撞見,救下他。”
然後又讓卿禾看着那個水鬼,她周身怨氣衝天,青面獠牙,十分可怖。
“她名為紀漣音,本是大戶人家之女,母親早死,父親重權勢,娶了尚書家庶女為繼室,還一心想要將紀漣音嫁給宰相之子?可她卻愛上了一個窮書生,她將書生帶回家,求父親成全,父親不允。二人只得私下來往,珠胎暗結。那窮書生焚膏繼晷,晝夜苦讀,只盼金榜題名,娶回心愛的女子。誰知會試前夕,二人私情被撞破,她父親竟命人將書生活活打死!紀漣音悲痛欲絕,卻因腹中胎兒苟活於世,可肚子越來越大,被她繼母撞見。繼母將此事公之於眾,她父親仕途因此受損,臉上蒙羞,竟然默許繼母扇動族人與百姓將她關進豬籠,沉湖而死!一同死去的,還有她那不滿五月的胎兒!”
卿禾心下大震,為何竟有人,惡毒至此?連胎兒……都不放過!
白芖雙眼不知盯向何處,他咬牙切齒:“你要我們,如何不恨?我們活在世上,就是等着明日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