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賞月泉
蕭遙拈着那半頁紙朝他走來，笑顏一如往常，步步挨近，漸漸讓蘇熾定回了熟悉。
“現在還沒到酉時……”
“我把公主提前送回去了——你撕書做什麼？”
“……不小心撕的。”
蕭遙看着手裏的大半頁紙，這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個不小心就能扯下來的。
蘇熾對着蕭遙莫名其妙的局促了片刻，眼神略一錯亂，便又強綳回了平時能裹住不正經的優雅之色，故為一腔漫不經心：“我看公主殿下興緻不薄，你是怎麼把她提前塞回宮裏去的。”
蕭遙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順手從他手裏將書取來，翻開殘頁，將這半頁紙合了回去。
“我當然是聽着她一路牢騷把她強行塞回去的。我對小姑娘的愛好不感興趣，還是陪你比較好……”他后句道得輕然，風在兩人耳畔低聲呼嘯，正好模糊了此言落入蘇熾耳中的實感。
蕭遙那番后辭讓蘇熾聽成了幻覺一般的曠音，然而卻清楚的知道那句話乃是實際出口對他講的，僅此一瞬，便清散了他方才滿心的落寞，匪夷所思的竟叫他有些愉悅。
“你到底是怎麼把書撕成這樣的？”
“嗯？”蘇熾恍然回神，定眼處蕭遙正低着頭細細幫他合著書頁，也不像是錯覺的，他看着書的神情雖然專註，臉上卻淺暈了薄紅，雖不甚顯眼，但很是添彩。
“正好我回來的也早了些，先幫你把書弄好吧。”蕭遙徵求蘇熾意見的抬起臉來，定眼卻見蘇熾正抬了手探近他的發。
蕭遙怔住了，蘇熾眼底抹過一絲笑色，從他冠發間摘下一片略見朽色的葉。
“葉子。”
“哦、哦……”
蕭遙花了小半個時辰幫蘇熾修好書頁，晾在屋裏窗前，拍了拍手，“一會兒我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
蕭遙沖他一笑，故意賣了個關子，“秘密。”
晚飯過後，蕭遙隨便扯了個幌子便擺脫了他爹娘揪着蘇熾聊天的意圖，拖着蘇熾歡快的奔出了府。
原本蘇熾還以為蕭遙久離還家應該會老老實實在家裏待着慵懶幾日，卻沒料到這位金貴少爺原來也是副野貓的性子，在家根本坐不住。
蕭遙沒有把蘇熾往繁鬧夜市裡拽，而帶着他一路溜出了城門，往城郊的林子裏鑽。
“你這是把我往什麼地帶啊？本公子好歹也是正經人，總不能在這種地方偷情吧？”
論本性，蕭遙才是真正根正苗紅的純良，故蘇熾一句話就給他激了個面紅耳赤，“你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麼！”
蘇熾腦子裏想的自然是觸景會意生出的些許不正經的非分之想。
蘇熾兩手揣在袖裏四下打量，暮色已壓深沉，林子裏又避着月光，正好昏暗到了蘇熾眼睛不好使的程度。
蕭遙快行在前，回頭卻見蘇熾很專註的總盯着足下方寸之距，便落後了他好一段路。
“你看不見了嗎？我拉你走吧。”
蘇熾只能在昏暗光線下瞧清蕭遙沖他遞手的一抹輪廓，便含着笑意輕輕將他的手推回了。
“少爺還是找個可愛的女孩子發揮這些溫柔吧，待我如此，就不怕我生出什麼非分之想？”
蕭遙讓他一句話給戲得噎住了，心下也冷不防的漏了一拍，卻掂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被蘇熾的哪句話給激着了。
蘇熾不緊不慢的走到了他前面，“你到底要帶我去什麼地方？”
蕭遙微微扯回神來，跟了上去，“就在前面。”
蕭遙最終將他引到一個不大不小山洞前，掀開虛掩着洞口的垂蔓，“進去。”
蘇熾眉梢一挑，本來就有點歪斜的思路當下又更偏遠了些，“原來你興沖沖地大晚上帶我出城就是為了來鑽這小黑洞？”
蕭遙略有惱怒的沖他嚷嚷：“別磨蹭快進去！”
“好好好，鑽個小黑洞而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蘇熾從善如流屈身進了洞，發現這裏頭居然比他想像的還要暗。
這小山洞的洞口雖然矮了些，但裏頭還算寬敞，至少能站直身。
蘇熾進了洞便自己摸索着往前走，兩眼一抹黑，能覺風息流淌，也聽見裏頭有漱玉般的輕妙落水聲。
“你是怎麼找到這地方的？”
“當心。”蕭遙溫聲在他耳畔提醒，蘇熾沒明白要當心什麼，蕭遙掌心的溫暖卻輕輕覆上了他的額頭，“當心撞到頭。”
蕭遙一手擋着蘇熾的額，另一手則輕輕推了他的後腦，讓他低下頭，避過了一處低檐。
本來蘇熾已經感覺到自己今天和蕭遙獨處的狀態有些匪夷所思，也盡量減少了肢體接觸以免浮想聯翩，然而這情勢還是在被蕭遙碰到的一瞬如他一早意料那般亂成了一片。
護他避過了小災，蕭遙便收手，指梢卻沒留神勾拂了蘇熾臉側的碎發，一絲妙癢漾了蘇熾心底一陣浮亂，突然一把捉住了他的手。
兩人皆在原地一怔，蘇熾回了神，便默不作聲的放了他的手。
蕭遙心麻稍定，便問：“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蘇熾一時局促，索性戲謔：“那是因為本公子深情。”說時，他兩手往身後一負，忽視了此間地不寬敞他還眼瞎的大問題，闊步一邁。
“喂，你別走這麼快！”
然而蕭遙想逮他都來不及，他這一步邁出去，腦袋當即撞了一聲悶響。
蘇熾身形頎長，個頭在人群里很是出挑，蕭遙在這洞裏尚且還算安全，他卻是不得不時刻低下頭才能平安通過。
蘇熾方才那一下撞得着實結實，之後一路蕭遙都不敢放他一個人瞎竄了。
蕭遙將他引到深處寬敞的洞堂中隨意找了個位置讓他倚牆坐好。
“看不見你還瞎竄什麼？這洞裏我都不敢走那麼快……疼不疼？”蕭遙捧着他的臉，細細打量着他撞在額角的於傷。
蕭遙自己向來不畏傷痛，本身也並不覺得這點小傷小痛是多大的事，卻因為是傷在了蘇熾身上，便忍不住的揪心。
這處洞堂有道天井，井下淀了塘清池，眼下月光還未至井上中空，卻已有蒙蒙澈光許了此處氤氳般的弱明。
蘇熾還是看不清周圍環境，但蕭遙近在眼前，便也能約莫辨清他的形影。
蕭遙輕輕撫了他額角的於傷，柔柔吹着讓他緩解疼痛。
在蘇熾的印象里，蕭遙可不是什麼心細如髮的傢伙，眼下卻輕柔到了極致，好像蘇熾是個細皮嫩肉的姑娘似的，倒叫他心下暗暗有些惱火。
然而惱火沉底卻焚着一腔詭異的欣悅，愣是讓蘇熾捺住了大老爺們兒的自尊，真就乖乖任着蕭遙柔撫。
“還疼嗎？”
“不疼了。”
蕭遙驀一落眼，冷不防的讓蘇熾斂笑柔和的眼神給瞧了一怔，忽然恍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與蘇熾的距離實在近得有些過分了。
蕭遙默默退開，在蘇熾身旁坐下。
洞裏天井滴泉為漏，淅淅瀝瀝墜得塘水清響，幽盪在洞府中，靜謐又輕有嘈雜。
“你帶我來這，到底是想做什麼？”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這要是擱在以前，蘇熾可是打死也不會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能跟一個男人獨處出一派曖昧的氣氛。
這詭異的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
蕭遙順手從身旁的牆縫裏扯下一棵草，動手擺弄着那株毫無姿色的小草，似乎在有意緩解尷尬，“這洞裏一般夏至前後會很亮，不過今天也不算太暗。”
蘇熾這雙眼睛不是很能體會蕭遙的“不算太暗”到底是什麼程度——反正他目前也算是大半個瞎子。
“你的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看不見？”
“小時候中過毒，沒能及時拔乾淨，所以在靈脈里留了一些小毛病，導致無法以靈蘊強化雙眼——也不算什麼大事。”
“為什麼會中毒？”
蘇熾淡淡笑了一下，便轉過眼來瞧着蕭遙，“江湖惡徒做的事，誰知道究竟是什麼目的。不過也沒關係，雖然我的眼睛在黑暗環境裏不太好使，但其他的也還能彌補。”
“要是真像你說的這麼無所謂，你剛剛至於撞到頭嗎？”
“……剛剛是個意外。”
和蕭遙不同，蘇熾早就習慣了埋藏自己身上的一切，有些秘密即使是身邊人也絕對不能透露，蕭遙當然也理解他這樣的戒備，於是便在品出蘇熾這話里獨有他一個人能體會的別意后隱然有些欣喜——
不管是眼睛還是怕高，應該都是蘇熾絕不會輕易告於旁人的秘密，卻如此毫不含糊的告訴了他。
想來，蘇熾應該還是相信他的。
蕭遙自己出神揣摩着，沒留意時嘴角微微勾起了一絲恬淡的笑弧。
明月逐攀中天，皎光漸然傾入洞頂天井，落泉染如碎銀垂墜若珠，井下清塘正映此月，明如折光之鏡，霎將整個洞府照亮了許多。
蘇熾看出了這番月投洞泉之景的美妙，便也不負蕭遙好意的專註凝望着。
“你到底是怎麼找到這地方的？”
“以前我爹經常讓我在城外習練，四處亂跑時就偶然發現了這裏。”
“原來如此。你賞景的眼光真是不錯。”
相識這許久以來，蘇熾難得又恢復了些初見時彬彬有禮的優雅，但蕭遙習慣了他沒正經的模樣，他突然如此似有見外的和他正經談話，反倒讓他覺着有些彆扭。
蕭遙極快的往他頭上放了個東西，蘇熾察覺了動靜，抬手往頭上一摸，“你放了什麼東西？”
“什麼也沒放，給你拿了只蟲。”蕭遙隨口搪塞了，便略有幾分彆扭的轉開臉去。
蘇熾抬眼朝上張望，這空禿一片的石壁上能長什麼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