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輕煙夢
世間之大無奇不有,尤是那些稀奇古怪之物,觀之總是令人匪夷所思。
今日有幾個閑走江湖的收妖人給女媧廟送來了一隻狀貌古怪的銅鼎,不過一掌便可托起的大小,所飾花紋繁複,蓋上還伏着一隻似蛇之物,盤纏其上,合眸似眠。
“此物從何而來?”
“是前些日子往一處妖穴中搜出來的。”
鳳寧秋細細觀察着此物,然而這件東西年代久遠,鼎身的花紋早已模糊不清,篆刻的文字更是難辨其形,就連趴在蓋上的那隻卧獸也已是難以窺清形貌。
“此物有何異常之處?”
問及此,將此物帶來的那幾個江湖人便面面相覷了一陣,才有一人開口道:“此物會引人入夢,且……”
會引人入夢的東西在世間各種稀奇之中實不算古怪,但既聽此人言中似有轉折之意,鳳寧秋也就沒開口打擾,只候着他說下去。
“此物將人引入的夢境極其古怪,幾與現實無異。”
與現實無異的夢極有可能是招了夢妖所致,此妖往往只是趁人睡時在夢中吸點精氣罷了,到也沒什麼攻擊性。
鳳寧秋依然沒有開口打擾,此人約是覺着言表未能達意,便將袖口掀開,將一道還很新鮮的傷痕展到鳳寧秋眼前,“此傷便是在我夢中留下的。”
“怎樣的夢?”
此人又蹙着眉深思了好一會兒,“那夢很是奇特,幾與現實無異,卻又有些古怪,具體說不上來,就像是、另一番現實……”
“在夢中所留的傷,都會出現在夢醒之後?”
“那倒也不一定。”
“如何會留?”
這人搖了搖頭,“毫無規律可循。”
一番細探下來,終還是沒能摸清此物的底,鳳寧秋一番打量也沒看出什麼,便將此物暫時置入了後堂。
鳳寧秋見了那幾個江湖客后便入了清修之地,翻看典籍查找此物淵源。
此處後堂多置雜物,通常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有,昨日冀兒調皮不慎摔壞了他二舅的香爐,一時也尋不來新的,便入此堂先找個替補的,然而翻來找去也沒尋到一隻香爐,瞥見了這尊小巧的銅鼎,正好又見蓋上有空,便帶走了。
—
“二舅!”
冀兒一大早便又嚷嚷着來了,一進屋便將這東西擱到蘇熾書案上,笑嘻嘻道:“二舅,你先湊合著用這個,回頭我再給你找個新的來。”
蘇熾瞥了一眼他拿來的這個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你這又是從你大奶奶那裏偷來的是吧?”
“才不是偷!”
蘇冀一嚷,便抱着手別開臉去了。
鳳寧秋放在後堂的東西他本來就可以隨便拿。
蘇熾笑着揉了他的腦袋一把,順手也取過他弄來的這個小東西,“你這也不是香爐啊。”
“都說了讓你先湊合著用嘛。”
聽這小崽子嚷的動靜還挺大的,蘇熾往他頭上輕輕彈了一下,“我要是指望你,我這日子都湊合不下去。行了,你蕭叔叔今日出門就去買了,這個你拿回去吧。”
然而冀兒抱着手一臉憤憤不平的瞧着他,“你拿着!”
“不是說你蕭叔叔都已經去買了嗎?”
然而這個年紀的孩子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張了,最是大人安排不得的年紀,“說了我賠就是我賠!蕭叔叔買的不算!”
“……”
冀兒硬是把這玩意兒留在這了,跑到門邊又氣勢洶洶的衝著他二舅嚷了一聲:“你先用這個,等我回頭給你找來新的才許換!”
看着那小子揚長而去,蘇熾只能嘆口氣。
孩子一長到快入少年的年紀,這性子就開始犟起來了。
估摸着,這小傢伙距離叛逆的日子也不遠了,蘇熾隱隱有些頭大。
卻也無奈,誰讓這小傢伙偏偏是他們這群老一輩的心頭肉,也就只能任着他折騰了。
這個年紀的孩子也已生出了一番頗是敏感的自尊,於是蘇熾琢磨了琢磨,還是且依了他,先將這小東西擱在這裏,等蘇冀什麼時候要過來“兌現承諾”了再讓他親自帶走。
畢竟男孩子的自尊是要從小維護的。
不過這東西瞧來也委實獨特,蘇熾又將此物取來,細窺其上似還有文字的形樣,卻怎麼也看不清。
這尊小巧的銅鼎色澤暗濁得像黑鐵,若非其上有銅綠纏布,實在很難看出這其實是一塊銅。
蘇熾翻轉着此鼎反覆打量,愈發好奇這上頭的文字——似乎是些古文字,卻始終都被蒙在一層霧影之中,任他怎麼打量也看不清。
可這些文字卻似乎有着某種古怪的吸引力,非是令人着迷,只是叫人無論如何也想探個究竟。
於是蘇熾又將此鼎拿近了些,湊近了細辨此文。
“流塵萬般,岸有彼途……”
鼎上的文字不少,然而不管蘇熾怎麼辨來辨去也就只能勉強窺出這八個字,他正惑着想接着往下辨時,忽覺指尖一刺,即見伏在蓋上的這條蛇似的玩意兒睜了眼,本空洞的只是兩個小黑孔,卻在蘇熾指梢的血滴落它吻尖時,兩眼驀而染入一點腥紅。
見此物當真有詭異,蘇熾下意識便想將它擱開,然而卻不知被它的什麼懾住了魂,眼中一眩,即被那兩粒紅豆似的眼抽了意識。
—
屋外飄落了綿綿細雨,噼啪落得葉聲清脆。
蕭遙早間出去,申時不及便回來了,回時雨勢稍大,過村時路上幾不見行人,卻在小溪邊瞧見蘇冀淋着雨在那不知找着什麼。
雲雨山外重嶺疊嶂,有些地方溝壑暗布,又有些地方纏有毒霧瘴氣,而冀兒當下才十三歲,故家裏的大人一致都不許他單獨外出。
“冀兒。”
蘇冀聞喚抬頭,蕭遙已撐着傘過來替他擋了雨,“你在這淋雨做什麼?”
“我在找水玉。”
“找水玉做什麼?”
“我聽伏叔叔說那東西在外面好像挺值錢的。”
“你想買什麼?”
冀兒搖了搖頭,不知幽怨着什麼,不說話。
“你想要什麼跟我說就好了。”
“不要……”
不知這孩子扭捏着什麼,蕭遙笑着摸了摸他的腦袋,“你這段時日功課都很不錯,給你個獎勵也沒什麼。所以你到底想要什麼?”
“不是……”冀兒支吾着,終於還是說了:“我不是弄壞了二舅的香爐嗎……”
“你二舅又沒跟你計較,再說我都已經買回來了。”
然而冀兒還是倔強的搖了搖頭,“蕭叔叔買的不算!”
“都是一家人,計較這點做什麼?”
然而冀兒就是要計較,便滿是幽怨的瞧着蕭遙,“明明是我弄壞的……”
見這孩子非要如此,蕭遙也沒辦法了,只好順了他,“可這小溪里的水玉很少,雨還要下好一會兒,先回去吧。”
“我已經找到一個了……”冀兒嘟囔着攤開掌心,裏頭便躺着一枚潤澤如玉的鵝卵石,“但伏叔叔說,要那種透明似水的水玉才值錢……”
“那我跟你換好不好?”
“但是這個……好像不太行……”
蕭遙笑着拿了他手裏的石頭,將香爐給了他,“你找到的這個也很好看。”
“真的可以?”
“嗯。”
冀兒拿着香爐想了想,反正他自己也不能出門,就這麼換過來也差不多……
冀兒終於笑了出來,“謝謝蕭叔叔。”
饒是歡快的道了聲謝,冀兒便抱着香爐跑了。
“冀兒,你把傘拿着!”
然而蘇冀才不怕這點毛毛細雨,便邊跑便沖蕭遙搖手了,“不用了——我明天再把香爐拿給二舅!”
反正今日他都把暫時替代的給他二舅拿去了,多少就讓那東西留一日,明日再把香爐奉上。
蕭遙獨自撐傘入院便將濕傘置於廊下,門縫虛掩着,推之入屋,卻一眼就見蘇熾昏睡在桌案旁。
“墨寒!”
蕭遙驚了失神,連忙趕來將他扶入懷中,“墨寒,你怎麼了?”
然而蘇熾不省人事,任他如何搖晃都毫無反應,卻也不見哪裏有外傷。
蕭遙慌了神,正不知所措時便聽蘇熾身旁落了一聲沉響,落眼瞧去,是一尊脫了蓋的小鼎,傾倒在地,正徐徐吐着幽濁煙息。
卻不知幾時,那鼎中漏出的濁煙便已漫了整屋一片漆濁,渾暗幽煙中,卻有一雙腥紅之瞳明如兩盞燈籠,視線一對入人眼便牽走了意識。
忽聞一聲鳴鐘驚響,蕭遙愕然醒神,便聽周遭俱是兵甲列隊之聲,放眼張望,所見城中一片蕭條,街路巷裏往返的俱是玄甲士兵。
不知為何,南山國玄火營的列隊竟在雁金城中,宮城那方一直傳來鐘響之聲,所見城牆之上,西山國的王旗被斬落,取而代之的是南山國之幟。
蕭遙呆愣愣的打量着周遭一切,驀又被不遠處一群人的哀哭之聲引過了注意,挪眼瞧去,許多百姓被士兵阻擋着跪在宮城門下,叩拜着泣不成聲。
怔愕了良久,蕭遙終於稍稍回了些神,又放眼打量四周,卻見這座他很是眼熟的城裏處處都是兵馬廝殺過的殘痕,瞧來應是被攻奪的城池。
他一眼便瞧出了身後的華檐乃是雁金城王宮的雕琢,遂又下意識的四下找尋蘇熾的身影,卻是恍恍惚惚的又被早就已出現在視線中的玄火營的盔甲惹了疑惑,良久才混混沌沌的回過神來——好像他所在的正是攻城一方。
宮城裏的鐘聲終於止歇,待其餘音散去,蕭遙才依稀聽清了宮城門下一直哀哭不止的百姓喃喃凄喚的一直都是“太子殿下”四個字。
太子……?
蕭遙在旁又疑了好一會兒,才走過去,而守在宮門下的士兵一見了他過來便連忙行禮,“少帥。”
這稱謂聽來熟悉得很,且就他身上穿的這身盔甲,士兵對他如此稱呼似乎也並無不妥,可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好像哪裏不太對勁。
那些百姓依然在哭着叩拜,蕭遙瞧了片刻,才問身邊人道:“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太子殿下明日辰時便將殉國,這些百姓自然是來替太子求情的。”
“太子……殿下?”
“就是公子墨寒。”
聽見這個名字,蕭遙心下駭然一震,便慌了起來,“他、他為什麼要殉國?”
“這……”
卻也沒聽那士兵說什麼,蕭遙轉身便闖入了宮城深巷。
公子墨寒乃是西山國儲君,西山國的國門都被踏滅了,他作為亡國太子,照規矩自然也當殉國以保名節。
蕭遙輕車熟路的便趕到了昭明殿,殿門外果然圍守着士兵,見蕭遙闖到此處,立馬橫臂阻攔,“不能進去!”
“讓開!”
蕭遙一把便推開了攔他的一眾,徑直闖入寢殿。
大門陡然一開,蘇熾回頭見是蕭遙還愣了一下。
“雲涯?”
蕭遙站在門邊,見他一身白衣,散披着一頭長發,端坐堂下平泊一面,卻就像是被囚了魂的仙人,將淪入紅塵的祭品。
“墨寒,你真的要……”
他如此一面驚駭的問着,蘇熾反倒笑了笑,一如往常的謔言:“不然還能是假的?”
“不行!”蕭遙一把將他扯起,“你不能死!我帶你走……”
蘇熾卻沒從他,“走去哪?”
“去哪都好。”
然而蘇熾拉住了他,對着他這一面慌急,又笑了笑,便將他扯入懷中,“你是不是傻了?我怎麼可能走得了?”
“不走你難道要在這等死嗎?不可以……墨寒,你就聽我一次好不好?我帶你離開,去哪都好,不管怎麼樣我都會保護你!”
“我不能走。”
然而蘇熾還是如此,哪怕只是一次也不肯聽他的。
蘇熾溫笑如常,彷彿置於他面前的根本就是一件雲淡風輕之事,便不論蕭遙如何急切,他都能一面泊然。蘇熾將他引回到面前,眼中一抹繾綣,久違一般細細打量着蕭遙的模樣,指節輕輕拂過他的臉頰,才嘆然道:“你還是跟八年前一樣,一點沒變……”
蕭遙不明白他說著些什麼,“你在說什麼?什麼八年前,我們明明……”
他的話突然止絕在一半,明明之後應該還有什麼話想說,卻偏偏就想不起來了。
蘇熾看着他的目光越落越沉,而後笑意也漸漸淺去為無,黯然問道:“明明都已經做到再無瓜葛了,眼下怎又如此了?”
“什麼再無瓜葛……”
混沌中又不知是哪裏來的絞痛在錐他的心門,只是蘇熾口中“再無瓜葛”這四個字聽來竟如此耳熟。
“抱歉,我還是給不了你什麼,今日之後就真的把我忘了吧。”
“你又在說什麼混話?你為什麼要讓我忘了你?我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
那明明都是銜到了嘴邊的話,如此自然而然,卻為何又是臨將出口的一瞬便消散無憶。
蕭遙急得一片混亂,那話死活也想不起來,索性也不再糾結。
“你先跟我走!”
蕭遙怒了想硬拽他離開,然而蘇熾卻反將他一把扯進懷裏箍緊了他的腰,將他鎖死在懷便俯首吻下。蕭遙深知他這一舉又是想迫自己屈從,可這件事蕭遙豈可能從得了他!
然而無論他怎麼掙扎,蘇熾始終不肯放開他,便一手死死鎖着他的腰,另一手卻悄悄探到了他頸后,將一咒清訣點入他腦際。
他的咒力很強,令蕭遙便恍惚了神識,身子一軟,即被蘇熾整個鎖死在懷。
“蘇墨寒……”蕭遙扯住他的襟子極力想留住自己的意識。
“我愛你……”蘇熾抱緊他,俯首在他發間一吻,“永遠都愛你。”
這個混蛋!
意識深沉之處,又是一片無盡漆黑,蕭遙被沉壓在此中,明明滿心焦躁,卻無論如何也催不醒神識,只能躺在黑暗裏動彈不得。
黑暗的幽遠方又沉沉鳴來了鐘聲,直到那渾厚之音實實在在的響入耳中,蕭遙才終於得以闖破束縛再度睜開眼來。
仍在昭明殿的寢殿之中,卻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光線朦朦,而蘇熾早已不在屋裏。
還有一絲殘留的咒力縛壓在他腦際,又令他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能動軀體,便竭力的想動彈起來,沉頓掙扎間,他的手在枕上摸到了張紙,拽至眼前,紙上字影模糊影重,便盯了良久才瞧清其上字跡——
“承君厚愛,不厭舊情,奈何緣淺,相守成奢。今生殘願,惟願君往後餘生長樂久安,蒼天厚我,得與君相識成念,今生短暫,朝暮不薄,不敢妄生奢願。但求來世天涯不棄,山河萬里,共君白首。”
宮城的喪鐘長鳴不歇,共槌了五響方才止擊任之餘音繞顫不絕。
當下辰時一刻,鐘聲餘音猶在,蕭遙跑遍了整座宮城,才終於在正陽殿看見了士兵圍守的陣勢,而宮人們皆跪泣一旁。
“墨寒!”
蕭遙又一次不顧攔阻的闖入殿堂,卻見堂中橫置一口華棺,他掙開身後士兵的攔束,撲至棺沿,卻見蘇熾靜躺其中。
“蘇墨寒!你這個混蛋!”
蕭遙氣極淚涌,伸手抓了蘇熾的衣襟欲將他從棺中拽起,便立馬就被人自身後鎖住了身子,急言勸道:“太子殿下已為國而殉,少帥不可辱其身啊!”
他如此不聲不響的就棄了自己的命,唯有此事蕭遙無法忍受更也無法饒恕,便根本聽不進旁邊任何人的勸言,只一心想將蘇熾拽出來,不管用什麼辦法,他只想看見這個人睜眼,再一如尋常的戲謔,告訴他這不過是捉弄他而已……
“蘇墨寒,你給我起來!你躺在這裏做什麼……”
蕭遙泣不成聲,死死抓着棺沿,看着那個已沉寂了所有生息再不會有任何回應的人,卻無論身後的人如何阻攔,他也死不肯離去。
“時辰到了,少帥請退後。”
“你們要做什麼?”
後頭又來了幾個士兵將蕭遙拖開,祭司便為棺中蘇熾戴上金琢的面具,蓋棺鑿釘。
“墨寒、蘇墨寒!——你們放開我!”蕭遙死命的又一次掙脫了束縛,卻才追出一步,便有人一棍橫了他的膝窩,令他瞬間失力摔跪在地。
“你鬧夠了沒有!”
蕭遙回頭,卻是他父親沉眉凝視着他。
“爹……”
“公子為國而殉,是守大義,豈可辱沒!你若再胡鬧下去,就給我滾去面壁思過!”
蕭遙愕然。
棺釘的鑿響空繞在堂,蕭遙怔然恍惚,眼睜睜看着華棺被抬走,卻跪在原地頻頻搖着頭。
這怎麼可能是真的……
不可能……
蕭遙空淌着眼裏,盯着自己杵在地上的雙手,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卻又找不出破綻,明明識海深處該是有什麼重要的記憶存在,卻任他如何翻找,都憶不起絲毫。
印象里,他和蘇熾明明不是這樣的……
四國王族自古都以尊嚴為重,寧作亡國魂,不為禁中囚。
如此棄去的性命是凄美,守住的是大義,便為萬民所頌,於是蘇熾方入王陵不久,民間便有畫師繪成了《太子飲鴆圖》,流閱甚廣,凡觀畫之人無不讚歎這位眉心天然一枚硃砂痣的太子殿下何等天人之姿,卻偏生命薄至此,入了亡國宗室,年紀輕輕就斷送了性命。
惋嘆是惋嘆,卻也贊其名節不毀,那一杯毒酒飲下,終成了世人眼中的謫仙,此一去便是瀟洒,不染世間濁塵,鶴然仙去。
古怪的記憶愈來愈洶,這些不知何處而來的記憶源源不絕的灌了蕭遙一番混沌,彷彿他這雙眼當真已見過許多不同版本的《太子飲鴆圖》,那每一幅圖中的蘇熾都被繪得白影翩然,果如鶴成的仙人,仰首舉杯,將毒酒一飲而盡。
而在傳着公子墨寒畫影仙姿的同時,坊間亦傳,南山國名頭正盛的蕭家的少帥瘋魔了。
世人循此考究,方知蕭氏的少帥與殉國的太子少年相識,曾相伴天涯,許生情愫彼此相惜,亦或許從來都只是那位少帥一廂情願、慕戀成疾。
總之不管怎麼樣,自從公子墨寒離世之後,那位少帥也失了眼中光蘊,活如行屍走肉,凡見《太子飲鴆圖》也必都收回家去。未出三年,北山國南征傾滅了南山國朝廷,那位早已重傷隕落的少帥終是在自己屋裏飲鴆而亡,死時亦着白衣,滿屋遍地鋪滿《太子飲鴆圖》,而他緊緊攥在手心裏的卻是一枚染血的因緣結。
……
不知從何而來的記憶云云不絕的灌擾着蕭遙的腦際,孤落在一片漆黑里,愕然不知所思。
蘇熾若死了,他豈能不瘋魔……
可蘇熾為何會死,他們不是明明已經……
他還是憶不起來,眼下他所有的記憶都是蘇熾飲鴆的結局,如此順理成章、因果俱全,可就是有哪裏不對……
蕭遙漫無目的的遊走在黑暗中,足下的路無止無盡,也不知會通往何方。
黑暗的遠方隱隱有着一星紅光,他麻木的瞧了良久,才後知後覺的察覺了異樣,繼而便如受了牽引一般循着那星紅光而去。
遠遠的黑暗中,隱隱有抽泣之聲,蕭遙依然是麻木了許久,才依稀察覺了這絲動靜的異樣,便抬起眼來四下張望。
那輕弱的抽泣之聲似遠又近,細喃如孩童之音,卻始終抑着聲氣,不敢放聲而泣。
蕭遙全神留意着這絲動靜,東尋西找,終於在黑暗的一隅找見了一抹蜷縮着的幼小的身影。
孩影抱着膝蓋蜷在角落中,身上只有一件單薄殘衣,破口隱有血色,蕭遙挨近過去,瞧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開口:“墨寒……”
輕泣的孩影聞聲抬眼,是一對蕭遙瞧來些許陌生的琥珀色的眼眸,然而這張稚嫩的面龐脫不去的是蘇熾的骨相。
蕭遙小心翼翼地探手去觸他的面頰,然而孩子惶恐一避,便藏入黑暗深處,滿面驚恐的瞧着他。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蕭遙安撫着,便邁近了一步,足下便踏響了一聲碎水之音,低頭一看,他踏的竟是血泊。
小蘇熾連連往後退着,蕭遙卻看着這片血跡,心臟驟裂,神色驀而沉得可怕,“誰把你傷成了這樣……”
然而蜷縮在血泊里的孩子不敢吱聲,只敢低低的抽泣着。
“墨寒,”蕭遙小心翼翼地挨近他,落下身,看着眼下如此脆弱的他,有些不知所措,“我是不是嚇到你了?”
“阿娘……”孩子抱緊了雙膝,幼小的身軀掛滿了傷害,瑟瑟抖着,只顫着聲道:“阿娘沒來找我……”
見他終於沒再往深里躲,蕭遙又嘗試着探出手去,輕輕觸到了他的肩,“別怕,有我在,我會保護你。”
“墨寒……”
蕭遙本喚着此名,卻忽然想起他在這個年歲似乎還不叫這個名。
“晚冬……?”
喚出此名,孩子終於肯抬臉瞧他一眼了。
瞧着他的臉,蕭遙又笑了起來,便將他小小的身軀攬入懷中,好好護緊,“有我在,別怕……”
終於又擁得了蘇熾的體溫,蕭遙頓感心安,便將他從血泊中抱起。
然而足下所踏的仍是一條長而無盡的血途,蕭遙便循着這條血路一直往深里而去。
“你要去哪?”
蕭遙愣住了一步,乍然回神,懷裏的晚冬已不知去了何處,一回頭卻是蘇熾拎着一把滴血之劍冷冷瞧着他。
—
這隻銅鼎的確是件古怪之物,鳳寧秋查了一日古籍,也就只找到與其上那似蛇之物相關的些許記載,只知此物乃是異境的鎮途之物,這隻銅鼎既雕了它的形貌,恐怕便是引人魂入異境之物。
蘇熾只被這小東西忽悠了沒多會兒便醒轉了,然而睜眼卻見蕭遙昏死在自己身旁,怎麼叫也叫不醒。
鳳寧秋知了此事匆匆趕來,卻見蘇冀亦被這狀況嚇了個不知所措,團團轉在蕭遙身旁,見了鳳寧秋來,更是一臉將哭的哀道:“蕭叔叔這是怎麼了?”
鳳寧秋走來瞧了這隻開了蓋的小銅鼎一眼,“他應該是在夢中被引入了異境,被什麼給困住了。”
“既是如此,那我就再入一次,把他帶回來。”
這件東西倒不是什麼邪物,鳳寧秋思來此法可行,便點頭,“我會在此牽住你的意識不為夢境所惑,你和他靈蘊已相連,憑此便可找到他。”
蘇冀眼巴巴的在旁瞧着,“這樣真的可以嗎?”
“並無大礙。”
由鳳寧秋穩陣,蘇熾一閉眼便入了這片漆黑之境。
—
“雲涯?”
蘇熾衝著黑暗裏喊了一聲,卻連迴音都沒有,就好像只是他一個人被關在了這個密閉的匣子中,然而只要邁出步子,便依然有路能走得出去。
他和蕭遙相連的靈蘊隱隱有了牽動,蘇熾便循着這絲牽引探路而去,卻是走了好一會兒也沒找見蕭遙的身影。
“雲涯!”
良久得不到蕭遙的回應,蘇熾有些惴惴不安,便一聲接着一聲的喚他。
方才他在夢境中迎了一回蕭遙的死,那夢尤為真實,以至於他醒轉之後良久回不過神來,當下又是找不到蕭遙的狀態,便一時又回了那番恐懼之中。
“雲涯,你在哪?”
然而黑暗中,還是沒有半點回應。
蘇熾真慌了,便加快了步子,極力往靈蘊所指引的方向追近。
遠處終於有蕭遙的靈息拂來,蘇熾喜極又切,朝那方奔去,終於遠遠的看見了一抹身影。
“雲涯!”
黑暗裏突然傳來蘇熾的聲音,蕭遙愕然止步,愣愣的抬起眼來,蘇熾便已抓了他的肩。
蕭遙怔怔地瞧着他,蘇熾卻欣喜未覺異樣的捉着他便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終於找到你了。你在這發什麼呆?我叫了你這麼多聲,你都不理我。”
然而他都已經湊到眼前了,蕭遙卻還是沒了魂似的瞧着他,長發散披着,兩眼空洞洞的毫無光蘊。
“雲涯……”蘇熾稍稍被他這模樣嚇到了,喚了他一聲便輕輕撥開了他幾分擾容的長發,“怎麼了?”
瞧了他良久,蕭遙終於動了動眸子,卻顫然似將泣,眼底壓着幽邃,目光隱有深沉。
蕭遙這模樣,終於是真嚇到蘇熾了,便連忙扶了他的肩好聲安撫道:“沒事了,這裏面什麼都沒有,乖,跟我走吧。”
然而蘇熾拉了蕭遙的腕子卻沒拽走他,反被他猛地一把推倒摔坐在地,便怔怔然的抬眼瞧着他,“雲涯……?”
蕭遙垂眼望着他,緩步走近,地上驀生出暗藤纏縛了蘇熾的雙手,將他死死扣在地上,蘇熾下意識掙了兩下,卻反被鎖死了腕子。
“墨寒……”
蘇熾被喚了回眼,蕭遙在他身前落下雙膝,跪坐着將他的臉捧起,支離破碎的打量了他一番,眼中明明淀回了柔光,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你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
蘇熾自然是半點也不怕,卻不知為何,蕭遙就像是在懇求什麼似的,瞧着他竟有些慌亂無措,不知在怕什麼。
“我愛你……”蕭遙輕輕撫着他的臉,幾番欲吻,卻都是唯恐觸怒了蘇熾一般將吻又止。
縛着蘇熾的暗藤似乎生出了棘刺,錐入蘇熾的血肉,有些疼痛難耐。
“雲涯,那個、你能不能先把我放開?”
“我會保護你、我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所以留在我身邊好嗎?”
“我不是就在你身邊嗎?”
然而蕭遙卻彷彿根本沒聽見他言語似的,依然沉着嗓音,在他耳畔低低呢喃:“你不是答應過,會把剩下的時間給我嗎……”
這番夢境惑人程度不淺,蘇熾深有體會,便知蕭遙定是被這纏死人的玩意兒給刨到舊痛了,便連忙安撫道:“是啊,你忘了嗎?我們已經拜過堂了,這只是一場噩夢,我在你身邊,一直都在。”
“騙子……”
“以前都是我不好,所以給我一次機會,我好好向你贖罪,以後所有時間都是你的、一輩子都是你的。”
此言蘇熾道得滿面誠懇,才見蕭遙的神色終於微微有了緩和。
許是蘇熾哄得蕭遙稍稍開懷些了,縛着他腕子的暗藤也約約有了鬆動。
“你這蠢貨,永遠就只會記我戲你的仇,我幾時對你不認真了?這天底下除了你以外,你見我想要過誰?”
蘇熾語氣忽利,蕭遙也突然被他數落了一愣,便一臉乖巧的瞧着他。
蕭遙的神態總是可愛得令蘇熾滿是心悅,瞧着他便不忍捏硬的語氣了。
蕭遙待他心軟,他待蕭遙又何嘗不是滿心柔溺。
“好了,現在先跟我回去吧。”
蕭遙還傻愣愣的坐在那裏,蘇熾笑了笑,“心肝兒,該過來吻我一下了吧。”
被他如此一喚,蕭遙才終於猶猶豫豫的湊了過來,撫起他的臉,摒息吻下。
縛着蘇熾的暗藤終於徹底松落,蘇熾便如陷阱一般,一把捉住了蕭遙的腰身。
蘇熾狠咬了他一口,蕭遙嗚咽了睜眼,終於見了光明如常,在他和蘇熾的屋子裏,他又被蘇熾死死鎖在懷裏動彈不得。
“蘇墨寒……”
蘇熾笑着撫了一把他的臉,又細細地為他揩去淚痕,“你這是又在夢裏見鬼了?都多大的人了,怎麼還能被嚇成這樣?”
蕭遙又被他氣了一語噎住,再見了他這狼心狗肺的缺心眼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照着他這狗頭狠狠捶了下去,“混蛋!”
這一下終於是把蘇熾捶老實了。
那場夢不知是何物使的壞心眼,令他所思所憶的全都是那些年令他肝腸寸斷的往事,一股腦的全掀上腦際,無端凌遲了他痛不欲生。
蕭遙只不輕不重的捶了他那一下便又歸了沉默,蘇熾在他面前不敢動彈的趴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敢小心翼翼地抬眼瞧他。
卻見蕭遙單手捂着臉,依舊淌着眼淚,似乎還沒從那場曾是十數年苦憶的噩夢中緩回神來。
見他這樣,蘇熾有些無措了,想給他擦淚又不知該從何下手,只好軟聲哄着:“一場夢而已,別哭了,都是我不好……”
“我不想看到你……”
“……”蘇熾僵了一下,便灰溜溜的,“那、那我……”
卻也沒讓他溜開,蕭遙又迎身過來將他抱住。
蘇熾愣了一愣,一時也不知他這戳着蕭遙眼的玩意兒到底是走還是不走了。
“你又想去哪?”
蕭遙在他耳畔咬牙切齒的問了一句,蘇熾怯怯然的瞥了他一眼,“你不是不想看到我嗎?”
他此一問,蕭遙不答,卻往他肩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蘇熾當然也知道自己的這把骨頭是挺賤,也是難為了蕭遙忍他這麼些年還如此不離不棄。
蘇熾一向很有自知之明,且只要是蕭遙的心愿他都願竭盡全力的去替他完成,於是那日噩夢之後蘇熾便從鳳寧秋那求來了件法器,回到自家院裏,蕭遙院裏晾着衣裳。
“雲涯。”
蕭遙回眼,就見他笑嘻嘻的,兩手藏在身後,不知又是什麼算盤。
蘇熾一臉乖巧的來到蕭遙面前,終於從身後拿出了一隻匣子,捧到他面前,“注一些你的靈力。”
“要靈力做什麼?”
“就一點。”
不知這傢伙要整什麼么蛾子,蕭遙還是照他說的將靈力注入了匣中。
注得了靈力,蘇熾便從匣中取出一隻腕鎖,扣到自己腕上,笑色罥柔,“此鎖只有你的靈力能解開。”
蕭遙怔住了,當真沒想到這個傢伙竟會自己尋來一把鎖將自己鎖給他。
卻也真是傻的可愛……
蕭遙含笑一嘆,便捉來他的腕子,解了此鎖。
“你怎麼解了?”
蕭遙抬手往他頭上彈了個栗爆,卻又沒等他哼出來便將他鎖入懷中,柔聲溫言:“不用這個。”
蘇熾也笑了笑,攬住他的身子,“我這樣只歸你不好嗎?”
“就算沒有這個你也只能歸我。”
他這話說的果然一如既往的霸道,蘇熾笑着也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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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這篇不為啥,就是特別想讓蘇熾殉個國(手動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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