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世(四)
自從肖遠死後,林書辰便失盡了世間所有光彩,念及那兩年中對肖遠的種種虧欠,這段感情終究只剩了心如刀絞,可笑他還是個學醫的,終了卻連自己最在意的人也留不住。
林書辰麻木的加入了那個自稱為是“死神”的人口中的“實驗”,而進行這場實驗的組織其實招了不少擁有豐富的手術經驗的神經外科醫生,他們進入實驗室的工作與在醫院時其實並沒有多大區別,依然是每天進行手術,手術的對象卻只有腦死亡的患者。
這個組織有一種特殊的理論——任何生物都存在有“編碼”,就像計算機語言一樣,所謂的“編碼”既是解釋外界刺激的神經語言,也是人類真正的“靈魂”。
人類對世界的感知完全依賴於神經編碼的解釋,在這個理論里,即使是生死也只是編碼的產物而已,而復活一個人的邏輯在這裏面也就很容易解釋了——恢復編碼。
起初這個理論在林書辰聽來只覺得荒謬,卻隨着他進行的腦死亡的手術越來越多,他竟然逐漸在這其中發現了端倪。
這個組織的醫療設備十分先進,其中有不少甚至是林書辰前所未見的,以及一些獨特的治療手法,是通常所知的當代醫學根本還沒有企及的理論。
第三百六十七場手術,林書辰終於成功“復活”了第一例腦死亡患者,通過手術激活了部分神經通路,意識雖然還沒有完全復蘇,但至少讓腦幹恢復了調節功能。
這一例手術的成功終於讓林書辰久違的感到了欣悅,冷凍的心被敲碎了一層薄冰,淌出了一絲似乎裹着希望的溫度。
編碼似乎真的能讓人“復活”。
同種生物的神經編碼具有一定的共性,卻在這共性的範圍內又擁有無數變化,因而每一串編碼也都是獨一無二的,由此編織而成的便是依宿於機體的“靈魂”。
繼第一例手術成功之後,林書辰又成功了三例,在實驗室招進的眾多醫生里憑着手術成功率躍升首位,隨之提升了一項權限,可以作為主治醫師全權監控接受過他的手術的病患,同時也可以在權限範圍內對手術成功的病患進行更高程度的喚醒。
三百多場手術下來,林書辰早已根據自己留錄的詳細數據得出了自己的結論——人類神經系統的靈活性很強,通過神經脈衝傳遞的編碼除了能通過藥物或物理手段嘗試喚醒以外,也可以進行心理刺激,即使是在大腦休眠的狀態下也能通過外界編碼的輸入對腦神經進行刺激。
只要患者的大腦被初步喚醒——激活神經通路——這個方法在這裏就必然可行,而且比起藥物與手術物理刺激,編碼輸入是傷害性最小且更高效的方法,然而林書辰向管理層提出的“編碼刺激”申請卻未能通過,對方的回復是以他目前的權限還不夠提取患者的過往經歷。
最穩妥的用於喚醒患者意識的外界編碼應當取自於患者本身的過往經歷,然而這些數據卻被實驗室的高層嚴密保管,作為手術醫師的他們最多只能知道患者的姓名以及腦死亡后軀體沉睡的時間,除此之外甚至連病歷都沒有。
沒辦法,林書辰還是只能自己想辦法。
林書辰走進觀察室,他的助手正好在替患者進行神經電測,見了他便抽神招呼了一聲:“老師。”
“怎麼樣?”
“還是類似非快速眼動的狀態,腦神經沒有活性。”
“繼續觀察吧。”
“好。”
林書辰進了辦公室,在這間懸架在幾間觀察室之上的玻璃房裏可以兼顧每一個房間裏的病患——一個個都還毫無生色。
林書辰翻看着自己做過的每一場手術的記錄,二百餘人,全都是他自己觀察推測的數據。
做完測試工作,助理也跟着進了辦公室,“管理員那邊還是不讓編碼喚醒?”
“只是我的權限還不夠提取患者過往經歷的編碼而已,沒說不讓喚醒。”
“還不都一樣,沒有編碼怎麼喚醒……”
“有,”林書辰調出一組數據與腦頻記錄,“你過來看,三號的沉睡過程中出現過兩次近似快速眼動的狀態。”
“但也只是類似而已,不能確定是否具有喚醒可能。”
“只要能提取到相似的編碼就可以。”
“相似的編碼?”助理有點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林書辰便又調出另一份數據,“這是我整理出來的人類編碼的共同規律,只要用這個定量結合個體的變量,應該可以編出與他的神經脈衝匹配的編碼。”
助理瞠目結舌的看着這宏大工程,愣了半天,才問:“這全都是你一個人搞出來的?”
“積累的。”
發現規律這種事算起來其實並不很難,要的只是時間而已。林書辰從進入實驗室做了第一場手術開始就一直在堅持收集各種詳細數據,凡是與手術相關的無論是什麼都絕不捨棄一絲半毫,如此方才找出了其中約莫有些規律的線索。
“這兩段似快速眼動狀態的編碼已經提取到了,準備進行輸入喚醒。”
“這個之前都沒有進行過實驗吧,就這樣直接用在患者身上會不會太倉促了?”
“再這樣繼續給他們無休止的使用藥物,說不定他們人還沒醒器官就先衰竭了。編碼的傷害性遠低於藥物和手術,我們也只是先嘗試激活部分腦區,不用輸入太多。”
倘若這樣的確能成的話,他或許就真的距離再見肖遠更近了一步……
說辦就辦,林書辰決定了進行編碼輸入喚醒就開始着手準備手術,助理初來乍到的也沒什麼經驗,自然他安排什麼就做什麼。
卻還是有些泛着嘀咕:“真的要這麼做嗎?萬一失敗了怎麼辦?”
“失敗的最壞結果,他或許會再一次陷入腦死亡的狀態。”
助理被他淡淡不起波瀾的話給驚了一愣,但林書辰作為已經成功復活了幾例腦死亡的老手,對此穩操勝券,沒什麼可慌張的。
因為這個實驗室里的腦死亡情況十分單一,就這三百多例手術二百多號人里,幾乎沒有一個人的腦死亡有什麼特殊病變亦或嚴重損傷,除了“腦死亡”這一共同點以外便不存在其他變數……
而且相比起編碼輸入的風險,藥物與手術的致死率其實更高。
“要開始了嗎?”
林書辰回神,見所有指示燈都已閃綠,便點了頭,“開始吧。”
編碼輸入進行了兩天三夜,兩人寸步不離的守在辦公室里,終於在第三天黎明來臨之際,那棺材似的儀器里突然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嚇得趴在辦公桌上瞌睡的助理驚醒。
林書辰在那動靜響起的第一時間就闖進了實驗房間,才解開了程序,那電子的“棺蓋”便被裏面發了狂的病患一把掀開,尚未完全退出程序的儀器炸起紅燈,警報嘶鳴尖銳,剛剛趕來的助理臨到門前被這動靜嚇了個魂飛,衝進去撞見的一幕更又將他嚇沒了半條命,就見林書辰被那個穿着病號服披頭散髮的瘋子狠逼在牆角,那架勢近乎奪命。
“救命啊!快來救人!!!”
林書辰被這狂躁的病患制着喉口喘不上氣也發不出聲,只能對着他那二百五的助手比劃了個注射器的手勢。
好在他這個助理也是個有着從業經歷的醫學高材生,當即便明白了他的示意,麻溜的配來了一支鎮定劑,穩准狠的一針就給這狂躁分子給扎老實了。
那人勁力一松,林書辰兩眼一抹黑的癱坐在地,嚇得助理連忙上前給他順氣,“老師,你還好吧?”
人發起瘋來的力量着實不可小覷,剛剛這人分明比林書辰矮了半頭有餘,卻真是差點要了他的命。
緩過這口氣來,林書辰便恢復了精神,卻是一睜眼便又幻見了那個病患暴睜雙眼衝著他嘶喊的模樣,冷不防的又被衝擊力一下心理。
這個被打了鎮靜劑的狂躁分子很快就被管理員轉移了,實驗室的高層對此的回應也只是告知林書辰,這個病患原本就屬於高危分子。
這場意外之後,實驗室上層管理員頒了明令禁止了醫生擅自對患者進行編碼輸入,卻一絲不漏的取走了林書辰研寫的整套編碼規律,經過一番實驗證明確實有效后,林書辰被請進了管理員的辦公室。
在這實驗室里幾乎與世隔絕的待了將近兩年,林書辰今天才終於見到了活的管理員。
“很高興與您見面,您的成果對我們而言十分關鍵,因此您可以提出任何您所期望的獎勵。”
然而出現在他眼前的人卻宛若一尊程序輸入的機械人,沒有半點活人對話的靈動。
“既然打算和我面談,至少讓真人來見我,管理層總不至於只有機械人吧?”
“這就是我們目前的技術。”
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林書辰回頭,那個管理員便在他的注視下繞到這個端坐在辦公桌后的“機械人”身邊,“準確來說這個並不是‘機械人’,根據現有的技術,他已具備人類的所有生理功能,包括生長規律也在無限接近於真人,唯一的問題就是,他依然不具備高級意識。
“如你所見,他只有最基本的感覺和知覺,意識卻還停留在基本水平,這也就是他還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類的最大難關。”
“我的職能只是外科手術醫生,在我的權限範圍內,我只關注患者。”
“我知道實驗室壓在你身上的限制令你很惱火,但這也是沒辦法的,因為即使是我們也沒有更高的權限。”
稀里糊塗的待了這麼久,有些事林書辰早就想求證了:“你們到底是做什麼的?”
對方卻沒有立即回答,含笑思忖了片刻,拉出一把椅子,坐在了與他談判的位置上,“我們進行的研究項目其實不少,不過就這一個實驗室而言,只負責開發人類的潛能。”
“什麼潛能?”
“包括大腦、神經乃至機體或壽命的潛能,當然最重要的,其實是為了加深我們與世界的溝通。”
林書辰不作言會,對方也自然而然的講了下去:“你我眼中的世界其實只是大腦處理的結果,由感覺器官接受刺激,通過神經傳遞翻譯外界物理刺激的編碼,匯總於大腦,最終形成我們所認為的世界。換句話說,‘世界’其實就是大腦想像的結果,憑此利用種種‘規則’將我們禁錮在名為‘世界’的牢籠之中。”
林書辰笑了笑,“所以你們就想打破‘規則’,逃離這個世界?”
“只是加深我們對世界的了解而已,為了讓大腦開拓更多的領域、發現更高級的規則,從而擺脫當下的束縛。”
“那還真是個宏偉的目標。”
“所以我們很需要你的協助。”
聽着對方廢話了一大堆,繞到頭來不過廢話一句,林書辰終於有些不耐煩了,“我本來就在實驗室里,做手術以及研究理論都是我的工作,至於其他的,就不是我的權限該過問的。”
“你的權限和你的資歷是成正比的,隨着你研究的深入,總有一天你一定能夠獲得高級權限。”
“我也用不了這麼多權限……”
卻沒等他說完,對方又開口添了一句:“編碼實驗室的最高權限是開發編碼生命體。”
林書辰怔了一下。
管理員微笑着,“就是你理解的那個意思——擁有這個權限的人,可以自己編寫一個全新的生命體,當然也可以復刻生命體。”
細細觀察着林書辰神色的微變,管理員拍了拍自己身邊這個只存有基本意識的生命體,“如果是你的話,想必能做的比這個更好吧?”
這聽起來依然像是一番荒謬的空言,卻在那個理論的支持之下果然壓了些實在的分量。
懷着一腔不知該如何命名的情緒,林書辰回到了他實驗室里的房間,關上門,一片寂靜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在隆隆狂擂。
古老神話里死而復生的傳說真的得到了科學理論的支持,這個天降的驚喜華美的就像海市蜃樓,虛浮在雲霧飄渺間,捉摸不得也窺不清真貌,卻也被科學理論印證了現實中的投影。
高級權限的申請條件十分苛刻,除了工作任務的完成以外還有時間限制,在持續高度完成任務的條件下足三年以上並且已獲得其他所有一般高級權限后才有資格申請這個最高權限。
為了能在得到申請條件的第一時間獲得權限,林書辰每日瘋狂工作,手術之餘加緊鑽研編碼,嘗試以各種手段提取編碼。
肖遠離世已久,骨灰也已入葬,已經無法再從他本體的神經系統解析遺留編碼,便只能通過他的記憶痕迹嘗試提取編碼。
無依宿體的編碼只能儲存於系統,可一旦進入系統就會受到上級管理員的監控。目前林書辰對實驗室上級的管理層幾乎毫無了解,只知道以管理員的權限足夠提取實驗室系統內的任何編碼,可他不想讓其他任何人接觸肖遠的編碼,思來想去,只有將他的編碼存入自己體內是最安全的。
何況他與肖遠擁有共同的生活記憶,彼此能夠產生共鳴,也有助於修復他的編碼。
雖然這麼做的風險很大,但如果真的能復活肖遠的話,他沒有什麼是不能犧牲的。
助理照常準點進入觀察室,卻才一進門就見林書辰扶着桌角一步蹌倒在地。
“怎麼了!?”
讓一串完全不同於本體編碼的系統入體,林書辰的神經系統被刺激起了強烈的排異反應,整個大腦亂成一片,五感錯雜,全身的神經隨之反應,便將這番驚濤駭浪灌遍了全身每一個角落,生不如死。
助理被他的模樣嚇壞了,這情況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便手忙腳亂的,“老師你堅持住,我去叫人!”
林書辰一把拉住了他,“送我回房間……”
“你這樣……”
“沒事……”
助理還是想去叫人,可林書辰死死拽着他的衣裳,“別叫人,送我回去。”
無奈,助理只能照辦。
回到房間,林書辰便將門反鎖,一個人在床上掙扎着,極力剋制着自己的意識,阻礙本體編碼對輸入的編碼進行防禦抵抗,幾次昏死過去,煎熬着等待機體逐漸適應。
林書辰掛着一身冷汗微微顫慄,虛弱的身體在神經錯亂之下根本動彈不得,恍惚着卻透過眼帘的縫隙看見肖遠似乎躺在自己身邊安靜的睡着,便愣愣的瞧了好一會兒,才氣若遊絲的喚了他一聲。
林書辰終於還是熬過了這連續了三天的排異反應,逐漸恢復了肢體的操縱權。
自他那天突髮狀況后,他的助理便對他進行了儀器監測,就這短短的三天,他就已經出現了七次高危情況,其中有三次已是半腦死亡狀態,得虧他作死給自己輸入的這段編碼侵略性不強,不然他就算僥熬得過腦死亡風險,也有很大概率會在本體意識虛弱的情況下被外來編碼奪去人格。
然而剛挺過排異反應的第二天,林書辰便正常回到了觀察室繼續進行高強度工作,可神經的排異反應對意識的衝擊實在不可小覷,於是他才在觀察室里待了沒多久,就不得不出來透口氣了。
卻正巧的在走廊上碰見了隔壁觀察室的責任醫師抱着一箱辦公用物似乎是離職的架勢。
“你要走了?”林書辰主動招呼了一問,對方便在他面前停住,“還是走吧,這裏的工作不太適合我。”
“為什麼?”
似有閑聊之意,對方便將箱子放在地上,也扒到欄上,嘆了口氣,才道:“我學這個專業的目的是為了救人。”
大家學醫的初衷當然都是一樣的。
於是林書辰笑了笑,“我們在這裏進行的腦死亡喚醒手術,不也是救人嗎?”
對方看了他一眼,別有意味的搖了搖頭,“你其實應該也看得出來吧?”
林書辰沉默了片刻,“你指什麼?”
“這裏的病患很不正常。”
林書辰沉默。
“我們每個人手上都平均做了一百多場手術,無一例外全都是腦死亡,而且每個患者的情況都如出一轍。”
說著,他又看了林書辰一眼,“最關鍵的是,這裏的每一個腦死亡患者除了‘腦死亡’以外就沒有其他任何狀況,查不出可能導致腦死亡的病因、也沒有外傷衝擊,每一個患者的腦組織都完好無損,也不是缺氧導致的損傷,就這麼平白無故的腦死亡,你不覺得很奇怪嗎?而且我們作為主治醫生,卻拿不到病人的病例,甚至就連病人的經歷都被管理層完全保密。”他又嘆了嘆,抬眼打量了這四周的環境,聲音又壓得更低了:“這是一個實驗室,但除了這些病患以外,我從來沒有在這裏見到過其他任何用於實驗的動物……”
顯而易見,這個實驗室必然是在進行某種活體實驗,但他們作為權限較低的醫生,除了腦死亡患者和那個所謂的“編碼”理論以外,對這個實驗室的一切幾乎是毫無了解。
“我們對這些病患根本一無所知,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也無法考察他們腦死亡的原因,”他稍稍停頓了一下,“但是管理員對他們了如指掌,我很擔心、這些患者腦死亡的真正原因其實是某種我們不知道的實驗造成的。
“或者,他們根本就是為了手術才成為腦死亡患者……”
林書辰靜靜的聽着他說,似乎是麻木了心腸的不願為之所動,卻還是無法迴避的讓對方的言語叩入了心底深層。
這些事他其實也並非毫無察覺,只是麻木着不敢去明白罷了……
“算了,我說的這些你聽聽就好。”他重新抱起地上的箱子,臨走,又最後添了一句:“其實有時候想想,平凡也沒什麼不好的,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
“嗯,挺好的。”
平凡當然沒什麼不好。
林書辰其實也並不是一個懷揣着多大的鴻鵠之志的人,終其期望所求的也不過就是能和愛人平平淡淡的生活而已——可就連這天經地義的“平凡”,於他而言卻也成了奢望。
那個醫生臨走前的話久久徘徊在林書辰腦際深處揮散不去,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攪得他心煩意亂,根本沒法繼續集中精力工作。
林書辰沖了一臉冷水,又令自己窒息了片刻,才稍稍定了些神,卻又瞧了洗手池裏的流水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關上了水龍頭。
他又怔怔的瞧住了鏡中的倒影,隱隱約約的,彷彿瞧見了肖遠的模樣,便柔淀了目光,眷戀着那抹依然觸碰不得的虛影。
“別怕,我一定會讓你回來……”
只要能讓肖遠回到他身邊,他不在乎付出任何代價。
接下來的日子,林書辰依然麻木着自己繼續着實驗室里的工作,隨着他的收集與悉心養護,肖遠的編碼在他體內漸漸恢復了活性,他便能時常感覺到肖遠總在自己身邊,就像曾經一樣,時刻不離的陪着自己。
偶爾在只有他一人的安靜環境裏,他甚至還能和肖遠交流,他說一句話,肖遠會像往昔一樣溫柔的微笑着回應他——雖然這一切並不出現的視覺里,但他都知道。
林書辰的工作進展飛快,關於編碼的研究日漸突破,管理員們在一次會議上決定提升林書辰在實驗室的權限,並升級為實驗管理員。
一旦晉陞為管理員級別他便能獲得實驗室內所有中級權限以及部分高級權限。
“恭喜你正式加入實驗室。”
“我還有多久才能申請最高權限?”
“以你目前的工作資歷,暫時還申請不了。”
“管理層下達的全部任務我都已經全部完成,而且我也已經在實驗室待夠了三年。”
“你完成的那些任務都只是實驗室里基礎級的任務,但這個最高權限只有管理員才有申請資格。”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我還要繼續完成管理員的任務才能獲得資格?”
“就是這個意思。”
這果然就像是一個無底洞,誘餌在前方,卻是一步一個泥潭。
“好,把任務告訴我吧。”
“在此之前,”對方擺出一份協議,“你必須先簽下這份協議。”
協議的關鍵內容——一旦管理員級別的內部人員對實驗室具有任何威脅,管理層便有權據其威脅程度對其進行相應的記憶消除。
林書辰淡淡掃過了協議的內容,便準備落筆簽字,遞給他協議的人卻在他筆尖降落之時叫住了他,“你想好了,這份協議一旦簽下就沒有反悔的餘地,你也永遠不能離開實驗室。”
林書辰靜靜聽罷,還是落筆了。
“把任務告訴我吧。”
“跟我來。”
實驗室的負三層非管理員身份禁止入內。
進入重重門關,林書辰終於在最深處猶如牢房的觀察室里看見了活動的病患。
管理員將他帶到一扇門前,示意了屏幕,道:“這個就是你第一個喚醒的病患。”
每一間觀察室都被兩道鐵門完全封閉,只能通過懸挂在門上的屏幕觀察裏面的病患。
與剛醒來時的狂躁反應不同,這個病患此刻靜靜的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沉寂得宛如一尊雕像。
“這個病患腦死亡前經歷的刺激較大,意識開發過度,因而引起了神經系統的一系列連鎖抗激反應,最終導致腦死亡。”
“意識開發過度?”
“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起過的,為了加深人類與世界的聯繫對大腦進行開發,開發的第一步就是解鎖意識對信息流輸入的控制。”
林書辰蹙眉,“對信息流的控制是人體的保護機制,不能輕易干涉。”
“這的確是個難題,但如果想要開發大腦的話,這是必須要走的一步。”
就像疼痛與恐懼一樣,意識對外界刺激輸入的篩選和控制是維持神經系統正常運行的必要條件,如果沒有這個屏障作為保護的話,一瞬間接收過量的信息就極有可能會導致神經系統運轉崩潰。
林書辰怔怔地注視了屏幕上宛如死物的病患許久,“所以、這就是這些病患腦死亡的真正原因?”
“你可以這麼認為——不過值得高興的是,這些腦死亡的患者被喚醒后他們的大腦對信息的接收程度比原先最高提升了將近百分之十五,不過面臨的另一個難題就是他們的生理和心理還無法適應大腦目前的開發程度,所以必須在刺激值不超常人閾限百分之二點五的環境裏才能保持平靜,否則如果持續接受太長時間的強烈刺激,就有可能導致再一次抗激性腦死亡。”
而林書辰的工作便是在現有的解剖學和編碼理論的基礎上對大腦進行更高程度的開發研究,而他的手術對象也將從腦死亡患者轉變為這些腦過度開發的實驗體,並繼續以醫生的身份對患者進行觀察治療,同時定期對他們進行適應性測試。
管理員工作開始的第一天,上層便分配了十五個病患到林書辰手上。
其中有一個名為吉安娜的少女,大腦開發程度大概是百分之十二,是他負責的十五個病患里開發程度最高的一個,卻也是狀態最為平穩的,很少會出現抗激性情緒崩潰,綜合評分較高,是上層認為最有可能撐過適應期的實驗體。
林書辰每天都要去探望患者,尤其要特意與吉安娜進行較近距離的適應□□流。
吉安娜是個安靜的少女,早在曾經是學鋼琴的藝術生,雖然以她目前的情況很難正常演奏鋼琴,但實驗室還是回應了她的要求,在她的房間單獨設置了一間封閉琴房,鋼琴是傳統的機械鋼琴,卻給她特地配了一個過濾音頻的頭盔,她在狀態良好的情況下總會戴着頭盔嘗試演奏。
她此刻又在演奏鋼琴,林書辰進入房間,在琴房的門外能聽見她的琴聲,比起之前,旋律已經清晰了不少。
然而她還是沒有彈完一曲便中止了手上的旋律,林書辰確定她沒有繼續演奏的意思后才走進琴房。
吉安娜摘下頭盔,努力的適應在不藉助外部設備的情況下與旁人溝通,“這台鋼琴幾乎每天都會調一遍音,但我聽着還是很不舒服……”她惋惜的輕輕撫摸着琴鍵,“我還是不能使用踏板,泛音會很嘈雜,音槌敲擊琴弦的機械聲也會像重鼓一樣干擾旋律——我必須完全集中精力才能聽出自己彈奏的旋律,不然音符會很散碎,或者很亂。”
擺脫了意識對信息流的控制之後,這個世界對大腦的干擾幾乎是致命的,琴鍵敲響的樂音不再能成完整的旋律,每一個音符都夾雜着錯亂不一的雜音,時不時伴隨機械空隙共鳴振動的“滋滋”聲,音槌砸在鋼絲弦上也會產生令人無法忽略的沉頓的重響……
人類似乎總是不滿足於目前所擁有的,便總要想方設法的突破“極限”,於是選擇性的忽略了生物進化所遵循的合理性。
林書辰認真的記錄著她描述的情況,同時也微笑着寬慰她:“比起一開始,進步已經很大了。”
然而女孩的狀態依然是鬱鬱寡歡。
缺少了控制信息流輸入的神經閥門,這個世界便嘈雜的不可理喻,大腦時時刻刻都在遭受着來自四面八方各種各樣的信息的干擾,沒有一刻清靜。
“我受不了風聲,因為每次風吹過的時候都會伴隨着各種雜音;我以前很喜歡紫色,但現在不行了……”
“為什麼?”
“光……”
“光?”
“反射的光線太亂了——其實大部分顏色都是這樣的,它們會反射出五光十色、各種各樣的光線,很刺眼,”她打量着自己當下所處的一片黑色的環境,死氣沉沉的,卻至少是清凈的,因為黑色不會反射任何光線,“我現在只能用黑色……”
林書辰默默地記錄著情況,心裏五味雜陳。
他實在說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只能沉默以待。
“哥哥……”
林書辰詫異的瞧了她一眼,卻見吉安娜對他笑了笑,“我可以叫你‘哥哥’嗎?”
林書辰也還之一個微笑,“可以。”
“我以前也有一個哥哥,和你一樣,皮膚很白、做事很認真,而且他特別幽默,小時候我就算被爸爸媽媽懲罰哭的很傷心,哥哥也能把我鬨笑。”
難得遇上患者願意主動和醫生閑談交流,林書辰自然也很樂意銜接話題,“聽起來你和你哥哥的感情很好。”
“嗯……”應罷,女孩眼中卻又淀下一抹哀色,“可他已經死了……”
林書辰心底驀而刺了一痛,似乎也感了女孩所悲,沉默了。
“原本我以為在這裏還可以再見到哥哥,但好像是不太可能了……”
林書辰愕然一怔,陡然被翻痛了傷處,卻定了定神,還是強顏歡笑着,“為什麼這麼說?”
女孩沉吟了片刻,抿唇似笑,“因為我一直都沒有見到他,”卻說了一半,她又笑了笑,“其實是我自己也想明白了,哥哥不是離開,他死了、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了,雖然他說他會永遠陪着我,靈魂也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永遠在那裏看着我……但這都只是童話而已,天上的星星不是靈魂變成的,死去的人在失去生命體征的那一刻就已經消失了。”
林書辰不小心寫歪了一筆,稍然一愕,便不動聲色的劃去。
離開吉安娜的觀察室,林書辰一路失神的回到自己房間,打開水龍頭,一連幾抔冷水澆面,卻仍定不下神來,情緒一起伏,共存在他體內的兩套編碼便會受波瀾影響而起衝突。
鏡中的倒映出了肖遠的模樣,林書辰出神的瞧着他,耳畔的水聲逐而遠去,恍惚里,肖遠似乎也在對他低語。
“不要看。”
肖遠蒙住他的雙眼,他也乖乖的閉上了眼睛,一片黑暗是只有他和肖遠的空間。
“我想見你……”
肖遠的溫度似乎就在咫尺之間觸手可及,可他卻又捉摸不得,只能閉着眼流淚,“你回來好不好……我真的好想你……”
“真傻……”聲音在他耳畔微然一嘆。
“肖遠……”林書辰想去捉他矇著自己雙眼的手,卻撫了一把空,淚影模糊中,鏡里只有他自己的倒影。
第二天的測試依然在繼續,實驗體輪流進入測驗室,由低到高的接受模擬現實世界的刺激。
這場在正常人看來根本毫無稀奇之處的實驗對這些腦過度開發者而言卻是一場漫長的折磨,幾乎每一個實驗體都是在撕心裂肺的慘叫之下被迫中止測試。
自從吉安娜被上層認定為最有可能通過適應期的實驗體之後,她的測試頻率便被提高至一般實驗體的兩倍,前天才對她進行完了一場測試,今天她就又被帶進了測驗室。
林書辰站在觀察室里,透過玻璃窗,那個女孩坐在測驗室中央的固定椅上,笑着對着他豎起拇指給自己打了個氣,便被測驗助手將四肢和軀幹都固定在椅上,而後測試開始。
對待一般實驗體時,測試的起始程度通常從常人的閾值開始,但上層管理員對吉安娜寄予重望,便將她的起始刺激直接提到了閾值以上。
吉安娜的腦開發程度相對於其他實驗體更高,那些開發程度只在百分之十以內的都鮮少有能堅持過第五輪測試的。
林書辰緊張注視着吉安娜的情況。她從第三輪開始就已經是明顯的痛苦狀態了,於是到了第五輪林書辰就立馬叫停,然而由上級管理員指派的實驗助手卻執意將測試繼續到了第六輪。
測驗室里的吉安娜已經呈現半昏迷狀態,肢體顫抖着冷汗淋漓,林書辰終於忍無可忍了,“馬上停下!”
“她的適應性比較強,我們還可以……”
“我讓你停!”
見林書辰已是暴怒,實驗助手終於不敢再違抗了,便連忙停下了實驗。
吉安娜的測試在第六輪中止,沒有達到上層的預期,於是這邊林書辰才將昏迷的吉安娜送回她的房間,下一刻就被請到了負二層的辦公室。
“我看過吉安娜的資料,她的開發程度雖然不低,但她的適應性明顯高於其他實驗體,上級對她的估測至少能到第七輪,你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在第六輪就緊急叫停實驗。”
“她已經很痛苦了。”
對方笑了笑,“生物的進化都是痛苦的。”
林書辰深深沉下一口氣,才勉強穩住了情緒,“這是實驗。”
“實驗也是一場進化,而且是更殘酷的進化——我們的目標不在於個體的存活,而是全人類的發展。”
“她是人!可你們現在把她、把他們都當成什麼了?只是供於你們實驗的小白鼠嗎?
“你們這根本就是罔顧人倫!打着科學的名義屠戮同類,喪心病狂!什麼全人類的發展?你自己看看、看看你們這個實驗室里,不是瘋子就是腦死亡!如果你們把這稱之為是‘發展’的話,那還不如衝著自己腦袋開一槍來得快!”
對方平靜的看着他語無倫次,終了不過淡然一笑,“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這麼殘酷,無論是進化還是科學都少不了變革與犧牲——從現在開始,你不用再負責吉安娜的測試了,你依然是她的責任醫生,但她的測驗我會安排其他人負責。”
上級到底是駁回了林書辰的所有申訴,強威如此,他還有什麼話可說。
儘管他想否認這個實驗室里的一切,卻仍有一點是不得不認可的——世界原本就這麼殘酷。
想着這三年來的種種,林書辰不禁覺得自己可笑,便當真像是聽了什麼笑話似的,乘着幾分醉意笑得不能自已,手上磕磕絆絆的倒着酒,卻一個沒留神讓酒瓶撞碎了酒杯,蹌着一把按住了碎片,掌下霎時淌出漂亮的紅色,染紅碎片,支離破碎的就像一把散碎的花瓣。
林書辰瞧了瞧自己掌心的血,出奇的入迷,恰好還有一片玻璃嵌在虎口,汩汩溢着溫熱的鮮血,艷紅淌過皮膚,暈染了一道迷人的色澤。
看着一手鮮紅,林書辰輕輕拈住碎片,就像控制手術刀一樣平穩的描着血線,看着濃艷的鮮紅淌過腕骨的起伏,在小臂走出一道優美的曲線……
“小辰……”
耳畔似乎是肖遠的聲音在喚他,他卻聞若未聞,依然銜着一絲恬淡笑意欣賞着這股疼痛刺骨的艷紅。
“別這樣……”
直到那個聲音像是泛起了哭腔,他才約約將思緒從那惹目的鮮紅里抽出了些。
“對不起……”林書辰落絕了笑意,喃喃一語,卻突然又發現,身邊其實根本就沒有聽他說話的人。
驟然回神看看自己周圍的環境,林書辰恍然陌生。這裏沒有肖遠,甚至連他眷戀的肖遠的痕迹都看不到,只是一個冷冰冰的房間,他也就像是被存進了冰櫃裏的屍體一樣,已經在這個地方麻木的待了這麼久。
除了麻木,也沒有任何理由能支持他在這裏的原因了……
手心裏的血漸漸冷卻,林書辰終於乏軟了一身無力,躺在床上,又讓鮮血染紅了一片潔白。
“小辰!”
他麻木的聽着耳畔似乎是有人在喚他的聲音,放空的視線里一片漆黑。
“你別這樣……”
林書辰笑了笑,“我就這樣去找你,其實也挺好的……”
“我求你了!小辰,我求你、快起來止血……”
肖遠似乎哭了,林書辰抬起手,虛無里想擦去他的眼淚,卻觸不到任何溫度。
“我看不見你……”
“別這樣……”
林書辰恍恍惚惚的半閉了眼,模糊的視線里,終於約約看見了肖遠的影子。
“小辰!別睡、你快睜眼!快止血我求你了!!!”
恍惚里,似乎有一滴溫淚落上了他的臉頰,他神緒一驚,稍睜眼,卻只有他虛抬着的手在止不住的流血。
“好累……”
“小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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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實驗室”這種地方,他怎麼可能如此輕而易舉的長眠。
起初死神也只是拋出一個誘餌而已,卻沒想到竟然有人真的執着於此。
“還真是夠瘋的。”
死神笑了無奈,俯身準備對他進行一場小小的編碼抽取手術。
“別動。”
他醒的時機卻有些出乎死神的意料。
“你想對他做什麼?”
這回,死神真是愣了一下,“想不到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林書辰睜了眼,透出一絲深色的目光,讓死神窺見了另一個靈魂,“你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我們其實什麼都沒做,這只是他自己的選擇而已。”
林書辰是怎樣的人,他很了解。
“你們如果什麼都沒有對他做的話,他怎麼會這樣?”
“你為什麼不自己問他呢?關於他為什麼會來到這裏。”
他當然也知道林書辰來這裏的原因……
“所以這一切其實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們最多只是順水推舟而已。”
他看着林書辰剛剛止住血被包紮起來的左手,心在絞痛卻無能為力。他沒有足夠的能力掌控這副軀體,剛才阻止不了林書辰傷害自己,現在甚至都感覺不到他——
從昨天眼睜睜看着林書辰失血昏死之後,肖遠就感覺不到他了,如此惴惴不安了一夜,好不容易有人幫他止住了血,可他卻還是感覺不到他。
“他為什麼還是沒有反應……”
“他現在的精神力很衰弱,已經沒法壓住你的意識取回身體的控制權了。”
肖遠慌了,“那怎麼辦?我叫不醒他……他會不會就這樣醒不過來了?”
死神翻開手上的黑皮書,“所以只能請你先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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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書辰靜靜的注視着黑暗裏流逝不息的沙漏,上層的沙終於漏盡,沙線止斷的一瞬,他的大腦彷彿被什麼電了一下,愕然恢復運轉。
他怔怔地望了天花板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卻覺得自己身體裏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了。
“醒了?”
林書辰循聲瞧去,那個向來自稱是“死神”的人正端坐在他病床旁的椅子上,依然是那一身經典的黑衣。
林書辰只淡淡的瞧了他一眼就沒有更多的反應了。
死神笑了笑,“有件事需要提醒你一下,以你目前對實驗室的重要程度看來,你就算弄死了自己的機體他么也會想方設法的復活你的編碼。”
以前或許還比較艱難,但現在有了林書辰的研究成果的支持,他們已經突破了這個難關。
“協議不就是這樣的嗎,永遠別想離開……”
“你知道就好。”
林書辰看起來似乎已經沒什麼太大的問題了,死神也識趣的不再打擾,便起身,“你最近的工作強度太大,已經產生了很嚴重的幻覺,最好多休息幾天。”
幻覺……
林書辰看着天花板苦笑了一下——
果然如此。
人的心起初也許是熾熱的火焰,卻終究會隨着時間被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慢慢澆冷。
失去了那個“幻覺”之後,林書辰又一次回到了沒有肖遠的世界,也終於不再有什麼指望了,只是那個喚他為“哥哥”的女孩似乎總是很期待見到他,這點牽絆似實似虛的又成了一縷絲線輕輕的拴住了他。
醒轉的第二天林書辰就照常回歸了崗位,依次探望自己的病患,所見非狂即癲,果然還是只有吉安娜是最平靜的。
現在上層給吉安娜安排了每天都要進行一場測試,而如今負責給她測試的醫生也盡職盡責的完成着上級給他指派的任務,積極的嘗試給吉安娜突破她的承受極限,便才短短一個星期,就讓這個原本便已孱弱的女孩更暴瘦了許多,沒有人輔助的情況下甚至都無法走路。
她的情況惡化的太嚴重了,林書辰實在無法坐視不理,便還是以她的責任醫師的身份嘗試向上層申請減少她的測試頻率,卻都被批為無效駁回。
這幾天林書辰為吉安娜的高頻測試一事焦頭爛額,原本就已不太愛笑的他更又沉默了不少,吉安娜的感官原本就十分敏感,自然很快就察覺了他的異樣。
“哥哥,”吉安娜在病床上虛弱的喚了他一聲,林書辰停下手上的筆,抬眼看見這個女孩蒼白削瘦的臉上依然掛着恬淡的笑容,“沒關係,趙醫生他們在幫我適應現在的神經系統,我上一次已經挺到底十三輪了。”
“時間快到了。”負責測試的醫生進入房間宣佈了測試的決定,林書辰無權干涉,只能退開。
實驗助手給吉安娜帶上阻隔干擾的頭盔,將她扶上輪椅,臨要出門了,卻又應着吉安娜的意思停了一下。
吉安娜回頭,笑着沖林書辰伸出手來。
林書辰走來握住她的手。
“今天我要挑戰第十七輪了,或許會比之前要難一點,但趙醫生說如果我能順利突破到第二十層的話就可以離開房間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我已經好久沒有出去過了。”
聽着她的話,林書辰微然蹙了眉,然而負責測試的人就在旁邊等着,他也說不了什麼,“實在受不了,就別硬撐。”
她笑着點了點頭,便將自己手裏的東西壓進林書辰掌心,“我的護身符。”
實驗助手跟着測試醫生推走了吉安娜,林書辰展開手,吉安娜放進他手裏的是一隻小巧的千紙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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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書辰無力干涉測試,只能做着自己手上的工作,在筆記本上完善自己的研究理論。
吉安娜被送進測驗室后不過一個小時,他的辦公室里突然響起測試區遞來的警報,是吉安娜的測驗室發來的。
負責測試的人員在不顧吉安娜反應的情況下將測試強行進行到了第十八輪,可吉安娜的身體原本就已虛弱不堪,測試組如此不計後果的加壓終於擊潰了她最後一絲意志,於是這最後一輪的開始按鈕才被按下,吉安娜的神經系統便在接受到刺激的一瞬徹底崩潰,引發了爆發性的抗激反應,導致心臟驟停,便連機體也陷入了死亡危機。
林書辰是實驗室里復活率最高的外科醫生,故在吉安娜出事的第一時間測驗室便將警報發到了林書辰的辦公室。
林書辰趕到與測驗室緊鄰的搶救室,吉安娜已經停止呼吸,在靠儀器強行維持機體運轉,神經系統也已徹底混亂,腦區的神經電流也在以燎原之勢迅速絕斷,已是抗激性腦死亡的開始。
吉安娜是目前承受測試級別最高的實驗體,腦開發程度也在高度標準值內,因而得到了高層不一般的關注,故她這一出事可嚇壞了測試組,在林書辰主刀搶救的同時,旁邊專業人員也在馬不停蹄的協助,但任何事物都存在一個必然的極限,即使是上帝賦予的復活之手也無法喚醒一個飽經摧殘、被徹底壓垮的靈魂。
搶救持續了三小時,林書辰到底還是無法阻止這個少女的大腦淪為死灰燃燼,同時她的機體衰竭,即使有多台儀器同時運轉,也無法留住她散碎的生命。
“搶救無效,U0T35號實驗體腦死亡、機體衰竭,已無喚醒可能。上報吧。”
平靜如機械的宣告完結果,林書辰放下手術刀,轉身便要離開手術室。
“你不能走!”
她的測試醫生一把拽住林書辰,情緒激動,“你是她的責任醫師!你必須把她喚醒!”
“我早就提醒過你們,過於激烈的測試對患者而言是慘無人道的。”
他的情緒沒有一絲波瀾,淡淡的回應了一句,便抽開手臂走出了手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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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本身其實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活人放不下的執念。
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復活”,這個信念也就只是個童話而已,只是幻想的產物。
林書辰平靜的翻看着自己手寫的所有筆記,燃起一個火盆,將紙張一頁一頁的撕下焚為灰燼,黑暗的屋子裏只有火光卷着殘燼搖曳,他就像一尊死透的石像,只機械的重複着撕紙、焚燒的動作。
他愛肖遠勝過愛世間的一切,他想要的從來也只是能和自己的愛人安安穩穩的過平凡的生活而已,彼此為自己的家庭奔波,兩個人攜手終老——一切都是如此天經地義。
可偏偏遭了飛來橫禍,疾病無情的奪走了肖遠,將他打入谷底,他掙扎着懷着可笑的僥倖不願向現實屈服,於是以為自己找到了陽光,可那其實不過是地獄的業火而已。
他的手在火光里反着微紅的色澤,像是血液的顏色——外科醫生的手不可能不沾染鮮血。
他們沾染的血本應有着生命的溫度,可林書辰看着自己的雙手,卻是冷透的污濁。
“我們學醫是為了救人”——他早就已經不是在救人了。
他的手術刀無法拯救肖遠,也留不住那個因為思念而喚他“哥哥”的恬靜女孩。他從來都不是跟隨在上帝身邊的天使,而是撒旦的僕從、是墮入了地獄的路西法的追隨者,他喚醒的也不是生命,而是惡鬼,也許他們早已得到了安寧,卻被他生生拽回了地獄,遭受剝皮挫骨的折磨。
林書辰焚盡了所有筆記,將死灰倒進洗手池,隨着水流徹底銷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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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宣佈了吉安娜死亡的那天開始,林書辰就沒再出現在眾人的視野里,管理員找來了他的助手大概了解了一番情況,搖頭似笑非笑,“還真是重感情。”
“林醫生應該需要修整一段時間。”
“讓他休息吧。他不回歸崗位的這段時間你暫時處理他手上的工作吧。”
“那我要先去向他借取筆記。”
聽見“筆記”兩個字,管理員愣了一下,“不是有系統嗎?為什麼不直接調取?”
“林醫生的習慣是先手寫筆記,修改完善後再錄入系統。”
“他手上的筆記有多少?”
“很多。”
“我是說還沒有錄入系統的。”
助手想了想,“很多。”
大事不妙了。
電子的系統監測不到手寫的筆記,管理員真是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還留了這麼一手!
得知情況的上層立馬派人去到林書辰的房間追取筆記,卻礙於對方是實驗室的高級醫師同時兼有管理員身份,未敢直接破門,“林醫生,請您馬上開門!”
門內無應,管理員破門而入,房間內還瀰漫著焦燼的氣味,二十來人散入屋中,找遍了每一個角落都不見林書辰人影,只有洗手間的水池裏殘留着餘燼的痕迹。
顯而易見,他銷毀了筆記。
整個實驗室都發出了通緝警報,調動各處人員搜索林書辰下落。
卻還沒過去十五分鐘,林書辰的助手就報告了情況——在手術室里找到了林書辰。
眾人紛紛趕至,便在看見手術室現場的一瞬齊齊涼了心——
林書辰給自己進行了一場編碼消除手術,此刻的他已經腦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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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將林書辰邀入實驗室的主要負責人,死神在林書辰出事後不久就被請到了實驗室,與焦頭爛額的管理員進行正面交談。
“這是林書辰現在的狀態。”
他看了對方有意向他展示的屏幕一眼,“你們現在不是已經有足夠的技術喚醒腦死亡了嗎?”
“這個技術是他最先研發出來的。”
“所以呢?”
管理員沉重的嘆了口氣,“在編碼消除之前,他給自己注射了多種干擾神經通路的藥物,那些藥物現在依然在持續發揮效用——就劑量來看,恐怕能持續到他機體死亡。另外他對自己的神經系統進行的是編碼消除,不是因抗激反應導致的沉睡性腦死亡。”
“也就是說,你們徹底失去了他的編碼?”
“對。他銷毀了研究筆記,又消除了自己的編碼,但那些成果對我們下一步的研究至關重要,必須取回來——編碼復刻是只有你們擺渡人才有的權限,抱歉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才不得不來麻煩你。”
死神佇立了片刻,理了理袖口,“好的,我明白了。”
編碼復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這次的任務甚連本體都沒了。
不過確如管理員所言,林書辰的研究成果對於實驗室而言十分關鍵,的確具備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取回的價值。
好在死神一早就取得了肖遠的復原編碼,林書辰是用自己的身體作為儲存編碼的容器,此舉在肖遠的編碼里留下了自己不可磨滅的痕迹,當下便可以通過肖遠的編碼嘗試獲取林書辰的編碼信息。
也在一片虛無的漆黑里,肖遠坐在一面照着黑暗的鏡子前,瞧不清自己的模樣。
有個人告訴他林書辰已經死了,他起初怔愕,漸漸地回過神來,便空洞的望着鏡里的虛影流淚。
“你還記得他嗎?”
“怎麼可能會不記得……”
死神站在他的視線之外,“你還想再見到他嗎?”
“想。”
“那麼接下來你不必用言語回答我的問題——看好你眼前的鏡子,你在心裏回應的答案越貼切,他的影像就會越真實。”
“好……”
“他是一個冷漠的人?”
不太熟的時候確實不太好相處。
“他是一個古板的人?”
不、他很幽默。
“他很聰明?”
嗯……也很傻。
“他像高傲的白鶴?”
貓。
死神瞟了一眼鏡中的影像,繼續作問:“他是魔鬼還是天使?”
不是魔鬼,也不是天使。
“撒旦還是路西法?”
路西法……但他比路西法要善良。
“現在你可以看着鏡子想像一個與他相似的事物。”
肖遠一直都看着鏡子,入神的打量着鏡中模糊的人影,“我為什麼看不清他?”
“因為他已經消失了,你只能想像一個與他相似的。”
相似……
可他是獨一無二的,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與他相似的事物……
肖遠黯然思忖着,卻忽而勾起了腦海深處什麼隱微的記憶。
死神一直觀察着他的狀態,“想像出來。”
“是他……”肖遠閉了閉眼,“是他創造的那個……”
他是獨一無二的,這個世界上除了誕生於他的靈魂的影子以外,沒有任何事物與他相似。
肖遠睜眼,鏡中終於映出了一抹清晰的身影,青絲如瀑、眉心硃砂灼目,華錦長袍、頎長如玉——是他曾經有過的模樣。
“蘇……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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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的長旅落終,他的記憶戛止在腦死亡前的一瞬黑暗裏,再度睜眼,視線臨着一片漆黑,恍惚良久,才發現自己已淌了滿面淚痕溫濕。
“為什麼要讓我記起這些……”
死神合上已收集到了完整編碼的書本,來到他面前,“不必感到惶恐,過去的終究是過去的。”
死神走來輕輕蒙住他的眼,“閉眼吧,我會讓你重新遺忘這一切。”
-
“編碼復活率百分之八十五,與本體吻合率百分之九十七,已對部分記憶進行了消除處理。”
擺渡人彙報完基本情況,便有人在外叩響了管理員辦公室的門。
“請進。”
林書辰走進辦公室,管理員微笑道:“很高興看到你安然無恙。”
名為“林書辰”的編碼復刻體站在辦公桌前一言不發,白髮映在燈光下微微泛着雪色的光澤,安靜的就像一尊雕像。
成功復刻了編碼,那個故事也已高度完成,靈魂也該就此回歸自由了。
死神撕下承載着編碼的書頁,放入無盡的漆黑邊際。
離了書體的單頁飄然散去,在黑暗裏撒成點點星輝。
——
這一夜的夢太漫長,像是又度過了無數個春秋,令曾經枯亡的靈魂恍惚了許久,才稍稍品回了些像是生命的滋味。
“墨寒……”
聽見聲音,蘇熾蹙了蹙眉,撕開眼帘便見蕭遙柔顏笑在眼前,瞧他終於睜了眼,便輕輕揉了揉他的臉,“今天怎麼睡了這麼久?”
蘇熾惺忪着又閉眼醒了醒神,一陣眩暈過後才終於歸了魂竅,卻一起,又暈了。
蕭遙笑着把他扶進懷裏,“你今天怎麼了?都日上三竿了還沒睡醒。”
蘇熾就着方便賴進他懷裏,本是想同他戲謔點什麼,卻驀有一絲餘光瞥見了左手一道曲折且長的傷痕,便抬來瞧了瞧。
這道不知是幾時落下的舊痕宛如一條小蛇,從虎口一路蜿蜒盤伏至小臂。
蕭遙見他又呆了,便捉了他的爪子,笑問道:“你又在發什麼呆?”
蘇熾終於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腦中散去了長夢的余跡,若無其事的順口反咬:“你這妖精着實惑人不淺哪。”
蕭遙被他氣得想笑,“到底誰才是妖精!”
※※※※※※※※※※※※※※※※※※※※
下一篇ABO準備~
最近的頻率真的是越來越慢了,本來我還是很想保持兩天一更的頻率的,奈何公司對接調整,換了個老東家沒了早晚班只有大通班,而且從下個星期開始下班時間還要再往後延長半小時(哇一聲哭死)
不過你們放心,我答應你們的番外肯定都會寫出來的,就是會有點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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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篇的這個腦洞我打算在下一個坑裏延伸發展,目前正在籌備中(龜速進展…),暫定放進無限流題材里吧,同系列老二,現代世界觀(當然也是方便扯犢子的架空),至於啥時候開始更,就我目前這悲催的時間還真不好說,唉……慢慢寫吧~
哦對了,現在同系列的那個坑裏放的幾章是廢稿,之後正式開更的話會大改,到時候或許會用得上咱林哥的理論,然後捏~讓熾崽子的前世去客串個BOSS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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