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之議
相國的話一直沉沉纏繞在蕭遙心房,及至入夜,思緒也未淡去。
確如蕭遙所料,相國先前待他的種種無禮皆是出於忌憚,這種深刻於心的排斥蕭遙自認無法化解,只能以溫煦退讓來令群臣稍稍放鬆些戒備——可他卻怎麼也沒想到,相國待他竟還有這層試探的深意。
蕭遙支肘杵在浴桶邊緣,想此事正想得入神,便忽覺一絲涼風襲膚,一轉眼果然就見蘇熾神不知鬼不覺的晃到了他面前,也側肘半伏在桶緣,分明是目不轉睛的盯着他春光不掩,嘴上卻還謔得似有歉意:“這來的時機不巧,不小心見了你的美色,實在冒犯了。”
蕭遙笑然回戲:“若是旁人如此冒犯,我已經可以送他去見閻王了,不過既然是王上,臣自然不敢計較。”
蘇熾調皮的又撥了抔水過去,蕭遙側臉沒避開,回手正想捶他,然而這傢伙卻溜的甚快,一眨眼就晃去了屏風邊上。
“說好不計較的,你剛剛想打誰。”
“我說的是不計較你偷看!”
“我分明是光明正大的看。”
瞧他這無賴的勁又上來了,蕭遙起身披來一件寬袍,鬆鬆繫上便過去拽了他的襟子,“你這分明是鬼鬼祟祟的來,哪裏不是偷看了?”
“不許我看嗎?”
蕭遙笑了笑,“想看就看吧。”
蘇熾將他手從衣襟上捉了下來,一垂眼,卻見他胸口又添了一道新痕,便蹙了眉,“受傷了?”
“小傷而已,不礙事。”
“到底要什麼樣的傷,才能在你這稱之為是礙事的傷?”
“行軍之人哪裏有不受傷的。”
蘇熾嘆了嘆,終於還是把自己心裏幽藏已久的那點怨念道出來了:“所以說你怎麼偏偏就是兵家之人呢……”
蕭遙也不甘示弱,“所以你怎麼偏偏就是王室之人呢。”
蘇熾難得被他噎了一句。
趁蘇熾還沒駁回來,蕭遙緊着就接上了下一句:“若非如此,我早就可以帶你走了……”
聽他這話約有什麼意味,蘇熾又笑問:“你想帶我去哪?”
“去哪都好,只要能避開紛亂就夠了。”
奈何當今亂世,哪還能有安穩。
蘇熾默然神黯,蕭遙也輕輕一嘆,走去桌前啟了酒罈,飲了一口,烈酒過喉,醇息未起,卻成愁韻。
“無論多少戰役,都不可能令世間真正太平。紅塵的輪迴根本不是凡人左右得了的……”
這件事,在蕭遙年少之時是打死也不可能領會的,畢竟凡是少年人,沒有一個不是心比天高。而今歷過風雨之後,領會了這番無奈,卻也淡泊了,便心平氣和,無甚可怨。
蕭遙又飲下一口烈酒,釋然的笑了笑,“曾今我為襲自父親的責任而戰,作戰真正的意義是什麼,我不必明白,總之我為將的意義即是作戰。
“但如今,我作戰的意義便是你。如此說來或許自私,但是身為凡人,這世上有太多東西是挽留不住的,但就算是這諸多的不可挽留之中,也會存在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抓住的執念。”
他擱下酒罈,回頭蘇熾仍在原處,相距不遠不近。
蘇熾從未發現,原來蕭遙的目光也已如此深邃。
哪怕他已釋懷了過往、拾回了那顆涅磐重生的心,也再不可能是從前那個明澈無暇的少年了。
生為凡靈,終究無法逃脫紅塵的洗禮,哪怕仍承一顆本心不變,模樣也早就千變萬化了。
蘇熾略有些發怔的瞧着蕭遙的變化,蕭遙瞧着他的模樣一笑,便走回他面前,執了他的手壓在自己心口。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帶你遠離這番濁雜,到那時,你只能屬於我。”
蘇熾沉默着,心裏絞着千錐萬刃,俱如無奈一般於堵在心口。
蕭遙久久凝望着他,也依稀窺見了他眼底的躲閃之意,瞧出了他暗藏在心底捉摸不透的迴避,便略沉了目光,“你可信我這番執念……至死不休。”
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蘇熾便有些害怕承蕭遙的情意了。
大概早在他初次明白了自己對蕭遙的非分之想開始,就一直存在這樣的畏怯了……
無論如何被紅塵沖刷淡化,他始終忘不掉那個刻在他骨髓里的宿命。
宿命是註定了他和蕭遙的不可能,他不敢反抗也無力反抗,可無論他的理性如何明白這個結果,只要這個人在眼前,他就永遠無法剋制自己。
這就像是一個詛咒,上天將慷慨的將一切饋贈給他,卻在給予的同時也與他定好了代價,並將這惡果血淋淋的垂掛在他眼前,叫他不得安寧。
蘇熾倚在沐着朦朧月光的窗下,蕭遙枕在他腿上睡得且熟。
窗外微然一陣涼風拂過,擾過長發柔飄微許,卻襲入敞襟的寬袍間有些刺膚。
蘇熾將松披在蕭遙身上的輕袍拉嚴了些,覺風凜冽便落下窗扇,月光依舊投照窗紙,映了格絡條列似籠氤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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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遙只在雁金城待了三日便又領兵而出。
持續久戰無論對哪國而言都是極大的消耗,蘇熾耐心等了一陣子,才派了兩個使者分別前往北山國與東臨國提議此事。
這也可算是一樁大事,書信往來顯然談不妥當,於是三國君主互派使者一番往來溝通后,決定先暫息戰火,而後六月初九再赴往神都共議此事。
談判的日子定了,原本蘇熾自然也是打算攜相國同往商議,然而天有不測風雲,距離此事只剩一月之時,相國突然病倒卧床不起,稍居半月,情況卻是不見好轉,蘇熾請了伏芷去為之診療,然而相國年事已高,又常年愁思國事,舊疾纏身,今朝一發便勢無可擋,壓制不住,只能任之疾發輔以藥劑調養,然而如此見效甚微,相國到底還是油盡燈枯了。
相國畢竟是輔國而連事兩君的老臣,往年也曾教導過蘇熾不少治國之理,於蘇熾而言是臣更也是師,便在得知他染病的第一時間就親自登府探望了,而後又連探了幾次,情況卻是一次不如一次。
眼下已入了五月中旬,而相國如此疾重,顯然是無法隨同蘇熾前往神都商議此事了。
一日晴朗,蘇熾又入相府探望相國,今日來見,相國較於前些日子似乎又更沒精神了些,連坐起來講話都吃力,蘇熾便免他臣儀,請他躺着交代。
“此番神都之議,相國可還有需要交代的?”
“談判之事,臣已為王上細謀妥當,屆時王只需按此條件與那兩王博弈即可,卻務必要與啟微公子細梳詳盡,此事萬不可有半點疏漏。”
相國突然病倒,隨同蘇熾前往談判的重任便只能臨時落到蘇雲深身上,此事自然也已備妥。
“老臣此番居病,日後恐怕再難登朝事主,故今後便請由啟微公子接任輔君之職。”
“明白。”
相國又默着想了想,當下朝中之臣任位皆妥,思來想去,就任人而言相國已無多的交代。
“相國?”
容蘇熾一喚,相國又回了神,卻悠悠嘆了口氣,道:“國中將才之備,司馬居首,無人能出其右,然此良將籍屬亡朝南山國,故臣憚其有脅君之患,曾失禮以探其誠,所見司馬忠無二心,王上務必厚待之。”
“自當厚待。”
“卻務必衡其權勢,切不可厚臣而薄君。”
“謹遵教誨。”
絮絮叨叨的又老生常談的交代了一番,相國終於沒多的話可交代了,便鬆了身上筋骨倚躺回去,思來想去,約是可以安心了。
探望了相國的第二天,王上與公子啟微便啟程前往神都。
眼下暫時休戰,蕭遙得知蘇熾將往神都與那兩王商議便早早就上書請命護送,蘇熾也應了此事,但往來行程緊,無暇多候蕭遙折返雁金城,便讓蕭遙在滄水關等候。
滄水關與神都相距頗近,出關約行三日即至望天城。
蕭遙自北境快馬加鞭,只趕前了蘇熾一日抵達滄水關,次日未及黃昏,王駕即至。
直待車停穩,蘇熾才輕輕動了動倚在他肩頭小憩的蘇雲深。
蕭遙迎至車前,侍人拉開了車門,蘇雲深才睜眼,幾分惺忪的仍倚在蘇熾肩頭。
“走吧,該下車了。”
“嗯。”
蘇熾敏便的下了車便回頭將手遞給蘇雲深,卻見蘇雲深臉色不是太好,雖接了蘇熾的攙扶卻還是不甚跌了一下,被蘇熾扶進懷裏。
蕭遙候在一旁,“公子生病了嗎?”
蘇熾扶着蘇雲深沖蕭遙一笑,“沒有,只是瞌睡還沒醒而已。”
蘇雲深被他一句抖得兩頰微紅,“二哥……”
蘇熾往他腦袋上揉了一把,便笑的饒是不懷好意的負手進了轅門。
蘇雲深被他戲了無奈,淺為一嘆,便整了整衣襟跟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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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昭與姚東望亦是先在神都東面相會,留營暫歇。
東臨國說到底只是北山國的附庸罷了,論其分量,實在不必要親自參與這等萬乘國君的會議。
可那狡猾的西山王偏偏就是“一視同仁”的也派了使者前往東臨國作此邀約,其暗藏的詭意姚東望豈會不知,於是他特地提早了慕容昭到達地點等候,等慕容昭王駕駕臨,更親自迎出營外,以臣子之禮接拜了北山王。
若論及冷酷程度,慕容昭必遠勝於蘇熾,當年他殺了王兄奪了王位不說,更還將其屍首曝晒於城牆之上懸挂三日。
到底不愧是身負一半妖血的冷酷半妖。
慕容昭也是馬背上的拼殺出來的君王,此番赴約亦是乘馬而來,老遠就見姚東望恭恭敬敬的候守營外,便蔑然一笑,“還真不愧是糧倉里鑽出來的碩鼠,嗅風向果真敏銳。”
慕容昭的部隊距在百步之外便停住了,姚東望候了一會兒,見之不動,只好沉下一口氣,迎了過去。
慕容昭靜靜看着他走到自己馬下。
姚東望生及今日幾乎沒有一日不是隱忍的,故當下自然也是信手拈來的一面恭順之貌,“臣拜見王上,未得遠迎還望王上見諒。”
見他還算老實,慕容昭也就賞了他一個假義的笑容,“有勞東臨侯在此久候。”
“此乃臣份內之職。”
慕容昭收回瞥他的目光,泊然一笑,“閣下好歹也是受西山王所邀來此議事,可以諸侯自立,不必如此卑躬屈膝。”
“唯王上馬首是瞻。”
他依然恭恭敬敬的拱手立在馬旁,瞧他如此還算是識禮的老實,慕容昭終於引馬動蹄。
“回營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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