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夜彩
女媧廟裏專求姻緣的紅鸞殿素來是參拜者最多的地方,那小貓也甚會選位置,就趴在當著門面一向的屋檐上縮成了一團。
蕭遙抬眼一看,檐上趴的是只狸貓,看體型估計還沒成年。
小貓趴在屋檐邊緣瑟瑟發抖,檐下往來人絡繹不絕偶爾也會有幾個行人停下步來打量一下小貓的形勢,卻都對這高檐無可奈何。
“它是怎麼上去的?”
紅鸞閣的屋檐不低,這種高度就是成年貓也未必能折騰上去。
“喏,”蘇熾揚了下巴指示了紅鸞殿外那棵掛了紅繩無數的紅鸞樹,“估計是從那裏跳上去的。”
這棵紅鸞樹枝葉繁茂,蔽了半院樹蔭,有幾枝遠梢搭在屋檐上,但強度估計也就只能端住鳥,小貓能從稍壯些的樹枝跳上屋檐,卻沒法從屋檐爬回樹杈。
“它都被困了一上午,少爺快把它拿下來。”
“知道啦。”
這種高度蕭遙一躍就飛上去了,不過少帥硬功練得紮實,輕功卻不夠靈巧,跳上屋檐落出了一聲動靜,嚇得小貓一炸毛,哀叫着便跑了。
“你跑什麼?待着別動!”
蕭遙一聲吼得那小貓尾巴都直了,檐下行人聞聲駐足,便紛紛抬眼去看堂堂蕭府少爺跟只猴似的在檐上追着小貓亂竄。
然而這在焰陽城本地人的眼裏似乎也不算是什麼奇景了。
兩個陪着自家姑娘來廟裏的長輩避着行人站在不遠處,瞧了這半天只得出一個結論:“蕭小少爺還真是一如既往的精力旺盛。”
蕭遙在檐上追了半天,一根貓毛沒摸着,倒是不遠千里給了小貓跳下屋檐的勇氣——就在蕭遙即將摸得勝利的一瞬,小貓許是心灰意冷的便縱身一躍,炸着毛掉了下來。
“貓掉了!”蕭遙驚叫着整個人都趴在了檐緣,然而伸長了胳膊也沒抓住貓尾巴。
在場看的人們都猝不及防的攥緊了一把冷汗,就見那小貓將要落地時,終於搶險一瞬的被一隻手給托住了。
蘇熾本是站在十來步外,卻憑身法靈敏,便趕在小貓落地前閃到了屋檐下,撈了這小傢伙一命。
那群原本就趕着新鮮在花痴蘇熾的姑娘們一見公子身手敏捷,更是難掩激動的悅成了一片。
蕭遙還掛在那,也終於鬆了口氣。
蘇熾抱着小貓打量了一遭,一時興起,順便就戲謔着挖苦蕭遙道:“多虧你及時上去了,不然這小傢伙還沒這膽跳下來呢。”
“你躲開!”蕭遙氣勢洶洶的沖他吼了一嗓子便也縱身跳了下來。
蕭遙拍了拍手,“走吧,我帶你去後山。”
這件事那些姑娘們本來想代勞,卻不料人影攢動之下蕭遙拖着蘇熾跑的比兔子還快,眨眼就不見了。
後山便是不同於前山門面的靜謐,蘇熾被蕭遙帶着一路狂奔竄進樹林,驀然便似闖入了另一方天地。
女媧廟到底不愧是供奉着大地之母的靈廟,建廟的這座山雖突兀的戳在鬧市,卻着實有着不輸遠荒靈境的靈勢,故林中草木皆蘊靈,盈盛的靈息在林中淀成了熒光星點,葉繁光暗裏,仿若夏夜裏的螢火蟲。
蕭遙領着蘇熾穿過茂林,在崖邊挑開了一根遮掩視線的樹枝,“你來看。”蕭遙將蘇熾邀了過來便側身讓了些位置,將這處最好的賞景角度讓給了蘇熾。
此處可以遠遠的俯瞰大河對面的輝煌北城。
蘇熾站在崖邊心裏有些哆嗦,幸而蕭遙這個可靠的傢伙就在邊上,才讓他稍稍穩住了心緒。
“從這裏看北城就很漂亮。”
方才身在城中時,蘇熾只覺那些建築古色古香、別有韻味,周遭熱鬧則是習以為常,畢竟不管哪個時代的熱鬧都是大同小異的,卻沒想到當居高俯瞰時,那番習以為常的熱鬧卻成了紅塵的縮影,遠遠看着閣屋樓巷間渺點成群的人影往來不輟,動靜相和間,一種緲霧曠遠油然隱現,虛實難探的,只往蘇熾心上輕輕的抹過了一絲輕漣,驀然間,若有愁失。
這番景乃是人世的縮影,他如今覺出了美感,上一次是否也錯過了很多?
蘇熾的目光幽落了幾分,視線飄開了城影,船隻劃開的浪漪闖入了眼帘,方才近看時覺着眼暈,這會兒遠觀,卻覺得那些船隻似乎比綉針還靈動。
良久,蘇熾回過神來,想到蕭遙為他抬了這麼好一會兒的樹枝,怎麼說也該還他一番嘆美,但想來想去,那些讚美之辭都太過淺顯,他也不善於渲染,直接這麼贊的話說不定連色彩的驚艷都言述不全。
於是蘇熾細細倒嘶了口涼氣,狡黠的瞥了蕭遙一眼,“看不出,你這賞景的眼光還不錯啊。”
“你又在損我什麼!”
“你從哪個字裏聽出我是損你了?”
蕭遙怪不樂意信他卻被還是逗笑了,恰好一抹樹蔭勾勒的影韻蒙入桃眼,澤沉中藏斂了桃花眼特有的繾綣。
“小時候經常跟我娘來,廟裏都是女孩子我跟她們也玩不到一塊,就喜歡自己在山上亂跑。”
“你現在就不常來了嗎?”
“我大概從七歲開始,就多半在我爹眼皮子底下摸爬滾打,哪還有那麼多功夫陪我娘來。”
“所以你那五百七十八遍經文到底是怎麼欠下的?”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還不都是被我娘罰的……”
如此一說,蘇熾便領會了,畢竟蕭遙怎麼看來也不像個乖孩子。
“再往上走些還能看見南城。”
女媧廟所在的這座小山仿若碧螺一般伏在河邊,廟在山腳至中腰盛着香火,尚有紅塵之息,待到了山頂便只余清幽,漫山茂葉澤艷勝花,又無時無刻飄零若雪,踏下時有枯葉輕響,往靜謐里又投了一分靈動。
蕭遙帶他走上了山頂,此處所見的南城果然比富人區的北城更有紅塵的韻味,雖然較於雅而言多了些俗,卻也不失為另一番美景。
“難怪自古君王素愛取民風俗樂,一來是為解民情,二來,大概就算是位高者也不□□連於塵風俗韻。”
“畢竟江山社稷到底還是黎民為本,就算是位高者也不能離本源太遠。”
南山國的繁鬧入眼,蘇熾卻忍不住有些好奇西山國是怎樣的,然而往記憶里翻找了良久,也沒翻出多少概念來。
“南城這般繁榮,其民曲想必也多為歡脫吧?”
蕭遙抱着手倚樹而立,“歡脫的是有,不過也有挺多歌姬樂師愛奏傷情之曲。”
不知為何,悲情的總是要更加吸引人。
比如莎士比亞也不是沒寫過喜劇,但他最出名的貌似還是四大悲劇。
蘇熾琢磨了片刻,總結道:“或許比起十全十美的東西,還是殘缺的事物更具美感。”
蕭遙細細品味了一下他這番話,倒沒品出味來,“你這見解我倒還是頭一回聽。”
蘇熾淡有戲謔的瞥了他一眼,眉尾輕揚出一分笑意,“倘若不是因為殘缺的事物更美,這世上為何總有缺憾?”
蕭遙瞧了遠處一眼,一知半解道:“世人總愛追求十全十美,視缺憾為殘敗,那欣賞缺憾的人,莫不是看着別人倒霉幸災樂禍?”
蘇熾沒忍住笑出了聲來。
“你笑什麼?難道不是嗎?”
“是是是……”蘇熾拍了拍他的肩,“但你能不能換種說法啊?這麼直筒子的說出去,你就不怕找打啊?”
“換來換去還不都是這個意思。”
蘇熾終於稍稍收住了些笑,“那是不一樣的,如果能在幸災樂禍里得到一點教訓,那不就是悲中有喜了嗎?再說,誰欣賞藝術是為了幸災樂禍啊!”
眼看蕭遙還是一頭霧水,蘇熾感覺自己終於贏了——終於有比他更沒有情趣的鋼鐵直男給他墊底了!
兩人打鬧了一天也轉透了整座南城,暮色初合時蕭遙便帶着蘇熾回到了碼頭。
到了晚上,這條大河便展出了不一般的璀璨。
自南城眺河遠望北城,越過半城燈火樓檐仍可見着華雅宮檐的幾許輪廓,白天不覺如何驚艷,等夜燈起時卻是真的輝煌。
大河兩岸皆是熱鬧,儘管不是放燈的節日也有不少人將蓮形的花燈隨波推去。
晚間河上鮮有商船漁舟,取而代之的便是乘着樂聲歌舞、載着華宴金燈的畫舫,也時有花燈從舫上順着漣漪渡進河中。
蕭遙領着蘇熾在岸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溜達了好一段,才終於揀到了一個賞河燈夜景的好位置。
“你看。”蕭遙示意蘇熾抬頭望天,蘇熾乖乖順着他的指示瞧去,見星空璀璨下有零零散散的天燈自山間升起。
“女媧廟每天都會放天燈,但如果是元宵節的話,整片夜空都會被天燈點亮。”
儘管今天的天燈遠沒有達到輝煌璀璨的程度,但緩然飄升的橘紅光點與遠方暗沉的星辰比起來,仍不失奪目。
“我倒也是,頭一回看人放燈。”
蕭遙詫異,“你以前沒看過嗎?”
畢竟上一次的蘇熾從來也沒有這等賞景的閒情逸緻,生平最大的樂趣就是宅在家裏,自然也就錯過了不少人間好景。
“以前不懂事,總不會留意這些……”
此間光火交彩,天上繁星與河中小燈都在各自所處的漆黑的幕上鋪就了璀璨,而當萬千燈火映入蘇熾那雙藏得住萬千的鳳眸中時,反出的又是另一番光彩。
不知從幾時起,蕭遙的目光便已挪出了夜景,而靜靜的瞧着蘇熾。
平日裏的蘇熾總是叫人琢磨不透的,不論沉穩還是戲謔,都虛虛若若的矇著一層淺霧,似是而非。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此刻的他像是突然驅散了籠身的迷霧,竟叫蕭遙一眼就看清了他眼中的所有光彩。
蕭遙認真的琢磨着他眼中的華韻,只覺那雙鳳眼裏糾纏着許多情緒,悲喜難辨,卻莫名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