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雲深
“我看你同楚將軍關係不錯,他出事,你心裏也不好受吧?”
蕭遙又嘆了口氣,“算了,不說這事了。你這裏怎麼樣?一切都還順利吧?”
“嗯,斂元鼎可為雲靈珠填鑄靈蘊,待時間一到便可重新布下封印,雷澤的事也就算了結了。”
想不到他一縷天外來魂居然還是在一知半解又沒外援的情況下搞定了本大智力型反派靠腦子過關的重要劇情,這也算是天賦異稟啊。
蘇熾正暗裏得瑟着,一溜神卻聽蕭遙又嘆了口氣。
畢竟折的是打小一塊長大的兄弟,突然出了這麼一樁大事,論誰心裏都不會好受。
於是蘇熾暗自在心裏措了一番辭,正打算開口安慰安慰他,卻是蕭遙先開口了:“曾聞絕雲峰鑄煉之術可稱世絕,今日有幸目睹,果真名不虛傳。”
蘇熾在腦子裏反應了一下“絕雲峰”這三個字,終於萬般不易的從腦子裏狗啃的記憶中扒拉出了有關這地名的線索。
沒記錯的話這好像是他老爹蘇凜夜的出身之地,也是昔年不可一世的蘇氏一族立門之地,卻在二十五年前被屠滅了,此事發生在伏羲廟因謀反之罪而被六侯討伐之後,雖然也沒有官方明文表示這是誅連,出手屠山的也多半是些江湖門派,但絕雲峰歷代為伏羲廟之屬,神都朝廷默許了此事便也算是不動聲色的許了蘇氏一門的誅連之罪。
而蘇凜夜的王位也並非襲承而來,乃是弒君所得,不過弒君的起因卻也是前任西山王謀反,蘇凜夜趁勢而為,也果真得到了西山國王位。
四國的王位必須得到神主的認可並親賜王印與王劍后才能算是真王,而當年蘇凜夜是頂着蘇氏嫡親之名前去神都拜請的王位,這件事蘇熾一直想不明白——神主他都親自下令把蘇凜夜的親哥連同伏羲廟一起伐滅了,還默認了江湖屠殺絕雲峰,照說已與蘇氏不共戴天,居然還能這麼心大的把王位交給一個蘇氏餘孽,他老人家這是嫌尊座上頭不懸把利劍不刺激啊?
如今四國為諸侯,神都為天子,擺明了一派遲早要翻車的分封制,雖然現在國間無名的明爭乃是禁忌,但諸侯國的實力在日益壯大,不掀戰只是時機還未到罷了,所以各國之間不管如何暗濤洶湧,其明面上都還保持着相安無事的和樂,對神主老大也都還表現出一副順從之貌。
簡而言之,這世界裏的神主就是還沒有踏上東周天子的後路,暫時還屬於一個有點分量的吉祥物罷了。
蘇熾腦筋兜轉了一圈,琢磨明白了“絕雲峰”的由來,卻沒想好怎麼接蕭遙的話茬,索性就站在自己該有的“乖巧”立場上順口回應道:“不過如今蘇氏雖在王位,絕雲峰與伏羲廟卻仍為天下禁忌。”
“‘禁忌’兩字,能暫時堵絕的也只有世人的嘴,真相自在人心。”蕭遙言沉意深,比起蘇熾這個還沒從“旁觀者”的角度轉換過來的天外來魂,倒是多了不少對於當年真相的篤定。
蘇熾連忙又在腦子裏一陣翻江倒海,這才想起來,這位蕭少帥的親娘蘇闌珊也是絕雲峰出身的蘇氏嫡系弟子,雖然與伏羲廟大巫祝一脈沒有血緣關係,卻也是由蘇氏成員教養出來的愛徒,對於絕雲峰的情感絕不亞於蘇凜夜,這也就難怪她的兒子會如此堅信蘇氏一門的冤屈了。
雖然伏羲廟的覆滅之罪原本就是“莫須有”,但具體是怎樣的蘇熾實在回想不起來,一來是看書的年代太久遠,二來則是原作者到了中期為了趕時間就省略了細節無數,坑挖的不少,可惜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填完,到了最後也就直接砸出了一個模糊的結果,中間過程實在沒有文字記憶可考。
何況本書男主是蕭遙,原文走的也是蕭遙的線,像絕雲峰這樣的反叛支線原文能提及的更是少之又少,冤情具體如何,他是真不知道。
蘇熾的神識在這件久遠難論的事上磨蹭了片刻,莫名磨蹭出了些無奈,順着也就有感而發:“你說得有理,不過,想揭露慘痛的真相往往需要極大的代價償還,如今天下會有誰願意還蘇門真相?”
蕭遙轉眼本是欲駁,卻在一眼頓定處從蘇熾眸中的深潭裏窺見了一絲閃忽即逝的悵然,本已銜至唇齒的駁言即在目睹此容的一瞬便散了。
“我想,公道自在人心,只要真的有人願意挑起這個頭,這天下總歸還是有願意相信伏羲廟清白的人的。”
話是這麼說,可往往開頭才是最難的,畢竟在亂世之下誰走的都不容易,顧及足下之路已是盡了全力,有誰還會有心停下步來糾結這些過往之事。
世人心中自然有公道,可在紅塵的碾壓之下,大多數人能做到的也只有惋惜。
“可往往就是這第一個人最難做,”蘇熾笑出幾分戲謔,“畢竟槍打出頭鳥嘛,誰都想活下去,都想遠離紛爭,可若非至親至愛之人,誰會為這樣早已塵封的慘案赴湯蹈火。”
“你說的有理,可……”蕭遙也不知該用怎樣的言辭來掩蓋現實的殘酷。
“其實真相如何不是最重要的,更關鍵是導致這些‘真相’的原因。”蘇熾一語沉罷,轉眼又收回了他那近乎沒心沒肺的釋然,“也罷,等時機到了這些事自然會浮出水面,前輩之事已成過往,我們作為後輩,過好當下才是最重要的。”
他此言的泊然中透出一絲無奈,縹緲若煙卻纏綿不散。
伏羲廟敗於一個“冤”,無數冤魂泉下哀泣,而許之冤情的人卻仍站在權利的巔峰彼此相安,這或許才是最令人心寒的。
縱然少年的心性肯信天高不遠,卻也不得不自己在心裏念叨“世上之事豈能盡如人意”這番古舊之理,能不能真心實意的領會是一件長遠之事,但此刻憑此理尊重當事人的避舍卻是一種修養。
蕭遙也畢竟不是真正的蘇氏親緣之後,也就無法真正理解如今姓蘇的人站在如此招搖的位置需要扛住多沉的壓力。
故蕭遙沒再多言,冥冥中似乎也微微能理解些蘇熾的心緒,但就大方向而言他心裏還是持着與蘇熾截然相反的態度——雖然眼下還沒有明確的方向,但他的確不甘這個真相就此埋沒。
蘇沉花了不到半個月的功夫便趕回了西山國界,卻才跨過了界碑便收到了他父王令他暗中行事的信。
此後又過了將近半個月的功夫,堂堂長公子活跟逃命的耗子似的凈往隱途山道里鑽,一路避開國中守兵,只在蘇凜夜指定的節點修整。
直到將近了王都,一路替蘇凜夜傳信的崔元才終於告訴了蘇沉西山王大致的計劃——也就是要釣出雁金城裏的陳開及其黨羽,務必要一網打盡。
耗了一月有餘,最關鍵的那封釣魚信終於被暗中傳進了雁金城,蘇沉則遵王令將軍隊暗駐城外。
謀反之事陳開謀划已久,身邊又有來自北山國的謀士在旁策劃,故徐奇那封書信入城不過須臾,城門即閉,蘇沉在遠處看着,心下揪得死緊。
雖然他明白了蘇凜夜布此局的用意在於鏟清朝堂奸人,可宮裏還有兩個沒有反抗之力的人,將他們就這樣亮在陳開眼前,蘇沉實在不敢推測那個膽大包天之徒會對那兩個人做什麼。
蘇沉離了紮營之地許長一段距離,崔元為防萬一也跟着他出來了,此刻也果然見他望着王都的方向雙拳緊攥,崔元實在擔心這位性情向來暴躁的長公子會沉不住氣。
“父王可交代過幾時入城?”
“殿下少安毋躁,務必要等奸人全部落網之後再入城。”
也就是沒有一個準確的時間。
“可需派人入城監看?”
“城中布有王上的暗線,殿下只需等候王令即可。”
蘇沉強令自己沉下心來,卻還是沒法完全寬心,便又問:“父王可有派人照看母后他們?”
“王上不在國時自有相國持政,兵亂之時相國應在宮中。”
蘇沉嘆了口氣——相國是個靈修武修都沒有的真文弱老頭,就算他在宮裏也根本抵不上什麼事。
“無論如何,在收到王上的發兵令前,殿下務必沉住氣。”
徐奇在信里告知陳開,雷澤栽贓之事已成,南山王已遣派使者前往神都,西山王得到消息后也立馬轉向回國,卻在盟雁關外遭到北山國軍攔截,因其耗戰持久又長途奔累,已陷入困頓,故請陳開火速發動兵變,控制雁金城,切斷西山王後援。
本來光憑這一封手書陳開也還尚有疑慮,但這點疑慮無多會兒便讓蘇凜夜親手寫的一封求援信給徹底打消了。
王上的求援信里也說是在盟雁關外遭到了北山國截擊,情況不容樂觀,要求陳開火速帶兵前往增援。
兩封書信中的情報比對無誤,陳開終於相信,不可一世的西山王蘇凜夜果真是被逼到窮途末路了,於是狂喜之下,當即帶兵奪了宮城。
此令一下,尚不過一個時辰,滿城的叛軍便踏着破竹之勢殺進了宮城,宮城裏鮮有實戰經驗的禁衛軍抵抗不過半晌便紛紛繳械投降,任着陳開將鐵蹄踏進了宮城大門,一路順暢的來到了正陽殿下。
陳開披着一身昂揚踏進正陽殿的門檻,一時興緻上頭,幾乎都想去親身體驗一把王座的威嚴,然而真等他正眼望向王座時,又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華麗得近乎不真實,冥冥之中不知是什麼給他當頭澆了一盆冷水——那把任何人都嚮往的王椅此刻就在他眼前空無一人,似乎是唾手可得了,卻又彷彿更加遙不可及了。
他蠅營狗苟多年,在西山王的眼皮底下給北山王當暗線的日子一直都極其艱難,時刻都走在懸崖邊上,只要稍有不慎便必將墜入深崖死無全屍——但這一切艱難的最後一步走得實在過於輕鬆了。
輕鬆的就好像幻夢一場。
陳開一條腿邁進正陽殿的門檻,頓了一步,冷罷一頭,旋即又拾回了他勝利者該有的驕傲,大步跨進了大殿。
那把玄色王座正處東主之位,座后原本擱置王劍的劍架卻空着,似乎提醒了他這場勝利還不完整。
世有五柄鎮世寶劍,其中五劍之首便是由神主執佩,可稱神器的軒轅劍,另外四劍則分封於四王,乃是王權之劍。
沒有得到王權之劍,他這場勝利到底也還欠着些火候。
不過既然雷澤之事已成,西山國無端入襲南山國的罪名也坐實了,屆時只要南山王求得神都一道出兵令,北山王再趁機助其一臂之力“替□□道”,按滅蘇凜夜最後一絲反擊的餘力,西山國的這柄王權之劍橫豎都得易主。
只可惜易的主也不是他。
陳開駐足凝視着王椅之後的劍架片刻,又抬腿,正欲踏上王座前的矮階,卻聽身後來了熟悉腳步聲,便臨時收了足止步在階下。
“此番事成,王上必不會虧待將軍。”是那個北山王遣入西山國的暗線。
陳開心平氣和的轉過身來,恭恭敬敬的拱手一禮,“在下便是仰慕北山王之慷慨而願為犬馬。”
對方聞言一笑,“在下必會將將軍的赤誠轉達於王上。”
“有勞先生美言。”
簡言三兩句后,那暗線便拱手退下。
待人走遠,陳開便收回了一臉假有誠意的笑容,眼色歸於沉冷,又回頭綿長的凝望了王座好一會兒。
一將功成萬骨枯,但凡是能成王者,誰的手上不是沾滿血腥。
陳開望着王座冷笑了一下,定神出了大殿,順便帶上殿門,暫止了這一幕詭夢似的華景。
他在大殿門外深呼了幾口氣,好不容易平和了被王座拂撩起的心浮氣躁,正想沉下心來作一番長遠計較,卻又驀地被微風拂來的一聲琴音給驚了個魂顫,做賊心虛的四下張望了一番,最終望定了一向。
“何人在奏琴?”
“稟將軍,是四公子在儲風亭中撫琴。”
四公子,那個自幼廢了靈脈的手無縛雞之力的蘇氏之人?
微風罷后,琴音猶在遙裊進行,曲律悠緩、閑然自得,就算是個不通音律之人也能從這調子裏揣出撫琴之人波瀾不驚的心緒。
覆難崩於前,一個只能任人宰割的弱者竟還有這閑心撫琴?
陳開站在原地沉悶的聽了一會兒,心情愈發煩躁——琴音只是其次,關鍵是那撫琴之人毫無恐懼,這簡直就是對他這個造反者的侮辱!
世上皆傳蘇氏一脈有多強悍,今日他陳開偏要去看看,這傳說中的蘇家人到底藏着什麼暗手。
入得王宮後院,見有不少叛軍堵着一座臨水而立的亭子,矛戈紛紛指着亭中那一抹清藍勝似冽泉的背影,亭中時有風過,掀出亭前漣漪泛泛,亭里琴音雅然不絕,撫琴那人墨發落腰,端坐如玉,就往背影看去便是一番不俗雅麗。
陳開走進亭中,在蘇雲深身後站定,一語不發,居高臨下的看着他波瀾不驚的撫琴之手。
“四公子好雅興,泰山崩於前而仍有閑心撫琴奏樂。”
幽亭照水水照人,蘇雲深聽言一笑,清俊面容虛映入水,漣漪一泛,便將他唇畔輕淺溫潤的笑色給撥了模糊。
“此非泰山,不過覆巢罷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公子就不為自己擔心?”
這回,蘇雲深終於按止了琴弦,琴音一止,四下風息成寂,氣氛反倒涼了。
“巢早就覆了,將軍今日翻動的也不過就是一派殘局罷了。”
他言深意邃,陳開一耳朵聽來並沒有品出多少意味,手卻像拎了弦一般,搶着他言落一瞬便“鏘”一聲抽出了腰間佩劍,斜向下一搭,抵住了蘇雲深的頸脈。
蘇雲深微微偏過一絲目光,瞥了鋥光刺眼的劍刃,沒說話,也仍舊波瀾不驚。
“站起來。”
蘇雲深如他所言,拎袍站起身來。
“轉過來。”
蘇雲深輕輕嘆了口氣,轉了過去,定神正視着眼前這個空有氣焰實無底氣的謀逆者。
蘇雲深眸色略淺,似如琥珀,映進潭色便有清冽,若映刀光便顯冷殺,他沉靜的望着陳開,面色無瀾,倘若不是的確無法從他身上探出半分靈息的話,陳開真要以為他這份沉穩實際是藏着殺招了。
“回到你該待的地方。”陳開冷冷命令。
蘇雲深這張略有蘇凜夜的氣韻卻溫潤更勝玉質的臉上很難讓人察覺出明顯的敵意,且他身材單薄,也的確不像有能力還手的樣子,他本人又是從善如流的性子,陳開如此命令,他也沒再多言,便行止自然的在陳開的刀挾下離開了亭子。
陳開作為前朝老臣,多年來在朝中培植黨羽無數,群臣擁護,根基之深厚連蘇凜夜都難以輕易撼動,這才不得已設了這樣一個“城亂”的大局。
這世上唯一不能翻案,哪怕是王親國戚也可直令誅殺的罪名便是謀反之罪,只要陳開及其黨羽涉身宮城之中便是毋庸置疑的必死之罪。
時不過晌午,城裏終於傳來了金鱉入瓮的消息,蘇凜夜原本手裏攥着一把從沙盤裏撈出的細沙有意無意的把玩着,冷臉在一個位置固定了半天,直到聽了這個消息,臉上才終於略略浮出一絲笑意。
蘇凜夜撒了手裏的散沙,“讓長公子動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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