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抓住小毛賊
依雲鎮,鄂豫皖三省交界處一個不起眼的小鎮。
它嵌在綿延起伏的大別山群峰之間,恰似碗底的一粒珍珠,晶瑩剔透。玉帶般的白玉河從南到北穿鎮而過。
曾經商賈雲集的依雲鎮,從民國初年開始衰落,但比起它所在的黃江縣縣城,無論人口規模,還是物資流通,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九二七年的秋天,在歷史長河中沉寂了許久的依雲鎮,突然從歲月的迷霧中脫穎而出,宛如千年幽谷亮起了一盞明燈。
有着數百年歷史的白玉書院,就坐落在依雲鎮的西北角。
書院臨河而建,有大小數十間青瓦房。院內青磚鋪地,樹木蒼蒼,竹影綽綽。
太陽快落山了,依雲鎮已被陽光拋棄,只有東北方向的山頭上還有一縷餘暉。
白玉書院後花園西側的一間小屋內,少年蘇遇扯着姐姐蘇蘭的衣服說:“三姐,你這女扮男裝,騙過不少人吧?”
蘇蘭拍了拍弟弟的頭說:“那當然,你姐不是吃素長大的。剛進門時,賀管家都沒認出來。”
蘇遇的母親,白玉書院院長蘇紫軒坐在八仙桌旁邊,神情凝重地問:“南昌起義就那麼失敗了?你二姐呢?”
“不能說起義就失敗了,畢竟打響了第一槍。”蘇蘭的臉上仍有疲憊之色,“二姐姐跟着隊伍往南去了。”
蘇遇說:“姐,你餓了吧,我讓廚房給你弄點吃的來。”
“先別急着吃。”蘇紫軒輕輕地拍着桌子說,“現在時局變了。黃江縣新來的何縣長曾是國民黨軍隊的團長,此人陰險狡詐,心狠手辣,不能不防。”
蘇蘭說:“媽,你過慮了。革命的火星已四處燃起,擋是擋不住的。”
“聽說,湖南那邊也有農民暴動。不過,也失敗了。”蘇紫軒的語氣中不無憂慮。
“我早就說過,暴動這條路走不通的嘛。”蘇遇手裏握着摺扇說。
“乳臭未乾的毛孩子,你懂個啥!”蘇紫軒瞪了兒子一眼。
蘇遇灰溜溜地低下頭,不再言語。這個十四歲的少年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母親在別人面前甚有高士風度,對待自己卻總是兇巴巴、冷冰冰的。
蘇紫軒站起來,踱着方步說:“蘭,這幾天先不要出門,等風聲過去,你再出來的走動。”
蘇蘭點了點頭。
突然,窗外傳來“吧嗒”一聲響,像是一根樹枝被掰斷。
“什麼人?”蘇蘭喊了一聲,隨即打開屋門。
只見一個矮小的人影瞬間飄過南廂房的走廊,閃進南院。
蘇紫軒指着那人影急切地說:“小遇,趕快叫人去追,一定要抓住毛賊。”
蘇蘭拔出手槍就要往外沖。蘇紫軒一把攔住她:“你還是不要露面。”
蘇遇一個箭步竄了出去。
這時,書院的管家賀弘道正好從院外走來。蘇遇大喊:“賀叔,快追那個毛賊。”
賀管家先是一愣,頓時心領神會,奔着那人影追去。
蘇遇遠遠地看見,那人個頭不高,手裏拎着一包東西。
那人穿過南院,一直跑到東頭的圓形石拱門,轉身鑽進一個窄窄的巷子。
蘇遇和賀管家緊跟着跑了過去。
那人跑到巷子的盡頭,發現“鐵將軍”把門,出不去了。不得不停下腳步,轉身將包袱抱在胸前。
蘇遇幾大步就追了上去。眼前是個穿着短褂的少年,約莫十二三歲。
蘇遇得意地笑了:“跑啊,看你還往哪裏跑?”
少年前後左右看了看,無處可逃。
蘇遇與賀管家一步一步逼近少年。突然,少年將包袱往嘴裏一塞,用牙咬住,身子輕輕躍起,如同張網的蜘蛛手腳並用,“噌噌噌”,就爬上了牆頭。
“嘿嘿”,他扭頭扔下一個壞笑,縱身跳出了牆外。
“噗通”一聲,少年落在鬆軟的土地上。他以為逃到了院外,可是兩腳落地,才發現這裏是個花園。
園內的花圃修得整整齊齊,有方形的,有圓形的,菊花已經開了,黃色的,白色的、紫色的,院內牆壁上繪着古代人物畫像。
院子中央有個小池塘,種着荷花,花已敗落,只留殘葉。
少年環顧四周,發現花園東北角有一扇門,他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
由於沖得太快,沒有注意腳下,剛推門出去,就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摔了個狗吃屎。
待他撿起包袱起身時,蘇遇已站在門后,右手拿着紙扇輕輕拍打着左手心:“跑啊,怎麼不跑了?”
少年一轉身還想再跑,卻被賀弘道拎着領子提了起來:“小毛賊,跑到書院來幹什麼?”
少年掙扎着說:“我不是賊。”
蘇遇笑着說:“賀叔,放下他。”
賀弘道放下少年,說:“不是賊,偷偷摸摸幹什麼?”
“我來找我哥,他就在白玉書院念書。”
蘇遇問:“你哥叫什麼名字?”
“我哥叫石棟樑。”
“哦,是棟樑啊。知道。”蘇遇說,“找你哥幹什麼?”
“天涼了,我媽讓我給他送點衣服。”
賀弘道問:“既是送衣服,就大大方方進來,為什麼鬼鬼祟祟,見着人就跑。”
少年停頓了一下,狡辯道:“我跑,是因為你們追我呀。”
“胡扯。”蘇遇又笑了,這少年真有意思,“你是怎麼進來的?”
少年扭頭看了一眼院牆:“這牆也不高。”
“這小子一看就不老實。”賀管家說,“賊眉鼠眼的。”
少年眨巴眨巴那雙又黑又小又機靈的眼睛說:“你才賊眼、鼠眼呢?”
賀管家指着少年的上衣問道:“你的兜里裝的啥?鼓鼓囊囊的。”
少年下意識地捂了一下衣兜:“我沒偷,不過是順手撿了幾顆棗。我還沒吃呢?你們要,那就拿回去吧,大戶人家就是小氣。”
賀管家說:“呵呵,還嘴硬。地上的棗每天有人撿,哪還輪到你。”
“那樹上的棗,我只輕輕碰一下,它就掉地上了,我就從地上撿的,又不是偷摘的。”
聽他這樣說,蘇遇非但沒有生氣,反倒更樂了:“這小子,有意思,你叫什麼名字?”
“少俠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石小樹。夥伴們都叫我石少俠。怎麼,打聽我的名字,準備告官嗎?”
蘇遇握着摺扇拱手道:“幸會幸會,石大俠,在下蘇遇,咱們交個朋友吧。”
“交朋友,哼,不交。”少年將包袱抱在懷裏說,“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還是各走各的吧?”說完,轉身就要往外走。
“唉,我當你是英雄好漢,原來不過是個江湖毛賊,連交朋友的膽量都沒有?”蘇遇轉身對賀管家說:“算了,賀叔,我們走,放了這個小毛孩。”
“交就交,有什麼了不起的,誰怕誰啊。”石小樹被蘇遇的話激怒了,一副光腳不怕穿鞋的架式。
“還是把這兔崽子交給院長發落吧。”賀弘道扭着石小樹的胳膊,將他帶到後花園。
這時,蘇紫軒已走出小屋,緩步走在花園小徑上。
“院長,剛才逃跑的是這個小孩。”賀管家將石小樹推到蘇紫軒面前,“他說是石棟樑的弟弟,來送衣服。”
蘇紫軒看到石小樹,臉上的表情舒緩了許多:“小子,你剛才在偷聽我們說話?”
“石少俠向來光明磊落,絕不幹偷雞摸狗的事,怎麼會趴窗子呢?”石小樹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聽他這樣說,蘇紫軒淡淡地笑了:“老賀,帶這小孩去見他哥吧。”
“是,院長。”賀管家剛要走,又想起一事:“院長,今晚順安場有花鼓戲,吳老闆發了請柬,您看……”
蘇紫軒想了想,說:“你就陪着小遇去吧,讓他也漲漲見識。”
“是。”賀弘道帶着蘇遇、石小樹出了後花園,來到南院廂房。白玉書院的書生們都去白玉河邊練划船,這會兒教室里沒人。
蘇遇對管家說:“賀叔,你把他那包袱轉交給石棟樑。我要帶這位新朋友石大俠去看戲。”
“你不用叫我大俠,叫少俠就行。”石小樹拱了拱手。
“是。”賀管家接了石小樹的包袱,“公子稍等一下,我把包袱放下,這就陪你去。”
蘇遇擺手說:“你忙你的吧,我和少俠去就行了。”
賀弘道似乎有些擔心:“這個?”
“這有什麼,戲樓離家又不遠。”
“那好,馬車在門外已備好。等戲快完的時候,我去接公子。”賀弘道拿着包袱走了。
“走吧,看戲去。”蘇遇拉了一下石小樹的袖子。
“我?”石小樹一時腦子轉不過來,他是來給二哥送衣服的,怎麼突然就要跟着蘇家少爺去看戲,還要坐馬車。
石小樹雖然有些心虛,但他還是告誡自己要鎮靜,既然要當少俠,就得鍛煉膽識。去就去吧,看戲又不是看殺牛,有什麼可怕的。
蘇遇帶着石小樹鑽進門口的馬車內。兩人相向而坐。
蘇遇身穿藏青色長衫,一把摺扇從不離手,頗有江南才子的架勢。他長得眉清目秀,一雙眼睛清澈明亮。只是在母親的嚴格要求下,心性有些怯懦。
石小樹穿一件洗了無數次,已經發白的灰布短褂,還打着補丁。腳上的布鞋,大拇趾都露出來了。
蘇遇問:“你識字嗎?”
石小樹說:“認識幾個,二哥棟樑有時教我。”
“你想不想來書院念書?”蘇遇覺得作為白玉書院院長之子,他完全可以幫這個窮小子滿足讀書的願望。
“我不想念書。”石小樹脫口而出,毫無猶豫。
“為什麼?”蘇遇沒想到小樹會這樣回答。
“念書有什麼好的,不能當飯吃,還要花錢。”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蘇遇很認真地說,“你聽過這些話嗎?”
“我爹說,那些是騙人的鬼話,老老實實學一門手藝,比念多少書都強。”
“那你爹為什麼還送你二哥來念書?”
“我二哥太笨,跟我爹學做木匠學不來,我爹只好答應他念書,多認幾個字,出門不被騙就行,沒指望着他考秀才、中舉人。”
馬車在青石鋪就的街道上緩緩前行。突然,車後傳來賀管家的喊聲:“公子,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