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雖然杜君獻等人對這人的容貌沒有印象，但他腰間的那處傷疤，眾人卻立時便認了出來。

這個人正是曾經在峽谷中以一人之力殺光百餘名木剌夷菲達依刺客的那個護教使者。

雖然眾人都未曾親眼見過此人殺人以及受傷的經過，但在木剌夷堡寨中相遇的那一次，此人差點一拳就要了劉二性命的事兒，杜君獻等人仍是記憶猶新。

劉二自打認出此人之後，心中便不免有些發顫，他平素並不是性格懦弱之人，但自從在西域被這個護教使者打斷了右臂，劉二心中便對與人廝殺生出了一種發自心底的厭惡和恐懼。

尤其是遭遇護教使者的經歷，那死裏逃生的瞬間始終在劉二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有時候劉二甚至覺得自己這一身的功力在護教使者手中便好似螻蟻一般的脆弱，他時常問自己：“若是這一生一直都要面對這些兇險詭異之事，那此生終究是所為何來呢？”。

這種恐懼和疑問近來經常困擾着他的內心，那是一種對生的強烈渴望和對死的無比厭憎，自從與唐安奴兩情相悅之後，這種感覺便越發的強烈起來。

近幾個月來，他時常會幻想自己將來與唐安奴一起生活的場景：正月里他要帶她去靈隱寺燒香還願祈福；

上元之夜，便與她一起去逛臨安上元燈會，去看喬迎酒、胡女和遏雲（1）這些班子唱曲歌舞，到蘇家巷（2）去看傀儡戲和踢燈鮑老（3）的雜耍，或者乾脆扮成細旦（4）討她一笑；

到了仲春花朝節時（5），便帶她去錢塘門外古柳林、雲洞（6）這些個園子裏耍樂一番；

中秋來臨，玉露生涼、丹桂飄香，正是光華月滿之時，便與她攜手同去豐豫樓（7）吃酒賞月觀西子漣波，帶她登上畫舫游湖賞景，買她最喜歡的蟹黃畢羅（8）給她吃...。

劉二甚至想到了將來與唐安奴抱着孩子一起去逛下瓦子、去三宜茶社聽書聽鬼狐的場景。

凡此種種，他能想到的一切人世間美好的景物都似是真的發生了一般，在他的腦海中一遍遍的往來重複。

只是他越覺得這一切美好圓滿，便越覺得自己以往的殺孽太深，可自己這一身當真的由得自己么？

正當劉二胡思亂想之際，忽聽山下正在與群狼捨命搏殺的人群里同時發出了兩聲高喊，只見人群迅速散成兩伙，向著不同的方向逃去。

這兩伙人死傷都極為慘重，便是那個護教使者也身負重傷，如今十分默契地各自退走，一來可以分散狼群的攻擊，二來也可避免在己方實力大損之際被對方吃掉，眼前的局勢下，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至於分開逃走後，狼群會去攻擊哪一方，那便自安天命了。

此刻，隱身於巨石之後的眾人都看向了杜君獻，都在等他吩咐如何應對。

杜君獻卻似乎並不着急，他默默地注視着山坡下的變化。

眼見着蒙古人的身影便要完全消失在山坡下谷底的盡頭，但那些狼似乎對蒙古人並不着意，並沒有追過去。

那狼王自始至終都沒有參與這場廝殺，它站在高高的山腰處，也似杜君獻一般冷峻地注視着下面發生的一切，蒙古人退走，卻並不追趕，轉頭又看向了雍巽一夥退去的方向。

那一瞬間，眾人只覺得這頭巨狼似乎是有着非凡的智慧，只見它非常人性化的低頭沉思了片刻，雖然只是一個極為短暫的動作，卻讓眾人十分肯定，這頭狼正在盤算着什麼。

果然，那狼王很快便抬起了頭，它沒有再去看逃走的蒙古人，而是向著雍巽一夥逃去的方向輕輕轉了轉身，然後仰頭長嚎了一聲。

坡下的眾狼此刻已知狼王的命令，立時便向著雍巽一伙人逃走的方向全力狂奔追趕而去，一眨眼間便全都跑的沒了影。

眾人原本都以為那狼王也會一同追擊而去，然而此刻卻見它並未急着離開，反倒是抬頭望向了眾人的藏身之處，這個動作驚得眾人連忙縮身伏低，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雖然只是一瞬間的眼神接觸，但眾人卻覺得那狼王的目光似是穿透了巨石定在他們身上一般。

那狼王一動不動地盯着眾人所在的巨石看了一會，這才向著狼群追擊的方向追了下去。

眾人直到確定那狼王確實是離開了，這才長吁了一口氣，癱坐在地上。

杜君獻道：“雍巽他們雖有護教使者，但被狼群纏住，想來也不會討到便宜，咱們暫且不必管他，先收拾了那幫蒙古人再回來收漁翁之利不遲。

畢力格出現在此地，必定是奉了旭烈兀的旨意，想來旭烈兀也是想利用護教使者的威力來與其王兄們爭奪汗位。

若是讓畢力格走脫了，說不定他會先我們一步找到哈立德，所以不可讓他們活着回去。”。

一旁的杜還接着道：“不錯，現在看來，畢力格只帶千人來此，可見旭烈兀的王兄們並不知曉這裏的情況。

但若是讓畢力格出了昆崙山，難保他不會向忽必烈這些宗王去搬救兵，那時蒙古大軍一到，若是捉了哈立德和雍巽，那咱們所有的謀划可就全都功虧一簣了...。

總而言之，絕不能讓畢力格活着離開這。”。

眾人聞言，都深覺有理，於是杜君獻便立即遣人回去招呼山後眾人趕緊過來匯合，全力追擊畢力格一夥。

很快眾人便匯合到了一處，而更令杜君獻等人驚喜的是，就在方才他們于山上觀戰之時，乾雲真人帶着季南海和青雲居士竟然也趕了過來。

此刻，眾人相互見禮，乾雲真人道：“獻之，本座雖是接到你的書信，但奈何舊傷複發，未能及時趕到，但好在來得還不算太遲啊。”。

杜君獻連忙施禮，以示謝意。

此刻，一直站在杜君獻身後的劉二驚喜地發現，一位年逾五旬的白面長髯長者立於乾雲子身旁，這人身着長皮袍，外披了一領淡青色披風，腰間懸着一柄形制古拙的長劍，雖是裝容簡樸，但自有一股清逸出塵之氣，正是江湖上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終南隱者青雲居士。

此刻青雲居士也正面帶微笑地看着劉二，劉二見狀，立即上前，俯身拜倒於地，激動地顫聲道：“師尊，弟子...。”。

青雲居士本是心智極高之人，性情寡淡，但此刻見自己愛徒一臂已斷，形容又有些憔悴，不免心生愛憐之意。

他沒等劉二說完，便伸手扶起劉二，溫言道：“二郎，你的事為師都聽說了，以後且要好生愛惜自己啊。

前段時間我到鄂州，正碰見慧昭大師起單（9）到當地禪寺，他與我說了你與那小娘子的事，難得她不棄，你日後定要萬分珍重於她。

你本是個跳脫的性子，但往後切不可學那些個錦體浪子（10）之狀，不可相負於她，你可記住了？”。

劉二聽罷師尊溫言勸導，心中大是感動，目中雖是含淚，卻強自忍住並未流下，咬着嘴唇，微微點了點頭。

青雲居士愛惜地拍了拍劉二的肩背，以示肯定和鼓勵。

此時，眾人計議片刻，決意分兩路圍堵畢力格所帶的蒙古眾軍。

一路急追猛趕，酉時未到，兩隊人便趕上了畢力格的隊伍，將他們圍堵在一處懸崖邊。

畢力格眼見突圍無望，也不免心生懼意，但他本是軍中驍將，此刻雖處於下風，卻依舊面不改色，臨陣不亂。

他走出人群，朗聲道：“你們並非方才與我等廝殺之人，我與你們並無怨仇，為何苦追到此，還請你們主事的人出來說話，如此的不爽利，可當真不是男兒丈夫所為。”。

他話音剛落，只聽對面人群中一人朗聲大笑道：“哈哈哈哈，畢力格大人，可還認得杜某啊？”。

畢力格攏起目光定睛細看，卻是大吃一驚，他認出對面人群中說話的正是失蹤已久的杜君獻。

一見是杜君獻，畢力格也笑道：“原來是杜蠻子到了，你這賊子，殿下一直對你期許甚高，不曾想當日你卻不告而別。

又在谷中將木剌夷一眾降人全都殺光，枉我還在你失蹤之後為你在殿下面前說情呢，看來我當真是看錯了人了，你所為已經違背了殿下的旨意，如今難道要造反不成么？

杜蠻子，你若是現在回頭，我便在殿下面前為你開脫，殿下現在平定西域眾邦國，正是用人之際，以你的本事，還怕沒有富貴么？”。

這一番話聽得杜君獻狂笑起來：“哈哈哈哈，畢力格大人，今日實話與你講了，你們到此為的是什麼，還需要我明說嗎？

還記得當初呈放於旭烈兀案上的那瓶仙藥么，那本是我的東西，只這一點你們今日就已經回不去了。”。

畢力格聽罷，頗為吃驚地道：“你...你是說...。”。

畢力格原本還有話要說，卻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什麼，表情決然地說道：“好！既然如此，你也看到了，我方才並未說出什麼，此間事我麾下的這些兒郎們並不知內情，你且放他們走，我一人留下來便罷。”。

杜君獻嘆了一聲，沉聲道：“哎...，取人性命也非我所願，但今日之事斷不可能走脫一人，否則難免泄露了風聲，你們的那些個宗王們可都對此事留心呢，畢力格大人，在下實屬無奈啊。”。

畢力格聽罷，臉色頓時變得死灰一般，他心知今日斷難活命，此刻唯有拚死一戰了。

想到這裏，他也不再多言，拔刀便向杜君獻沖了過來。

他雖是抱着同歸於盡的念頭，但其實心裏也存着一絲僥倖，因為他素知漢人文弱，此刻擒賊擒王，若是能先擒下杜君獻，說不定還可逃得一命。

在他眼中，杜君獻雖然箭術尚可，但若論起武勇，這個南蠻子卻未必是自己的敵手，奮力一搏，尚有勝算。

打定主意，畢力格腳下加速，動作迅猛無比。

其身後的蒙古眾軍雖然聽不大懂漢話，但見己方主帥似與對方交涉失敗，也心知今日必死無疑，便也都破釜沉舟似地跟着畢力格向前猛衝了過來。

註釋（1）：喬迎酒、胡女、遏雲都是南宋時臨安有名的歌舞班子，遏雲社是宋代以唱賺為主的藝人組織。

註釋（2）：蘇家巷是南宋時臨安傀儡戲班聚集之地，也是的著名雜耍藝人聚集地。

註釋（3）：踢燈鮑老是雜耍技藝，鮑老為古代戲劇角色名，踢燈鮑老意為扮成鮑老表演雜耍技藝。

註釋（4）：細旦是宋代元宵節舞隊中男子裝扮成舞女者，稱為細旦。

註釋（5）：仲春十五為花朝節，宋代浙地風俗認為春季正中是百花爭放之時，適合游賞。

註釋（6）：古柳林、雲洞都是南宋時臨安錢塘門外著名的風景區。

註釋（7）：豐豫樓即為豐樂樓，為南宋時臨安著名酒樓，開始為私營，後為官營，南宋朝廷每到開科舉士後會由官府出錢在豐豫樓開辦鹿鳴宴以招待同年考中的進士，眾人會在樓下互相道賀行禮，因其在臨安豐豫門外，在樓上可飽覽西子湖的湖光山色。

註釋（8）：畢羅是一種包有餡的面點，始於唐代，唐時長安長興坊有胡人開的畢羅店。

註釋（9）：起單指僧人從自己的寺院出行到其他寺院。

註釋（10）：錦體浪子即為紋身的浮浪子，錦體即為紋身，錦體浪子一般指輕浮的年輕人，有時也指無賴地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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