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8章 林亦安番外:《心野》(1)
第988章林亦安番外《心野》(1)
八月底的江州,正是熱的時候。
烈日當空,蟬鳴聒噪,似乎能吵得人連耳根帶腦袋的一起疼。
林亦安站在街邊的小賣部前,手裏捏着一罐冰鎮可樂,單側的手肘搭在太陽傘底下的老式冰柜上,眯眼看着馬路對面的那條顏色無比鮮艷的慶賀橫幅。
那橫幅是自從出了高考成績之後就被扯上了校門口,如今已經在空中飄了月余。
上面紅底白字,方方正正的一行:
——熱烈祝賀我校謝衡同學榮獲我市理科高考狀元。
橫幅又寬又長,上面的印刷字還是加粗鍍金版的,又大又晃眼,即便是隔着一條寬闊的大馬路,也能讓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上面的內容。
林亦安的目光在“謝衡”那兩個字上停留了片刻,隨即輕“嘖”一聲,心情不太好地扯了下嘴角。
人都走了,名還留這兒幹嘛?
他低頭,收回視線,單手按在可樂上,食指指尖勾着鐵環一拉,“刺啦”一聲,銀色的鐵環被勾開,可樂適時地“咕嚕咕嚕”冒了兩個泡。
小賣部旁就是個音像店,門口立着個大音響,兩條電纜連着店裏的影碟機,音響里正放着時下最流行的音樂。
“原諒話也不講半句,此刻生命在凝聚,過去你曾尋過某段失去了的聲音,落日遠去人祈望留住青春的一剎,風雨十年置身夢裏總會有唏噓——”
音像店的老闆是個留着齊肩長發的小青年,鼻樑上卡着個大墨鏡,牛仔外套裏面搭一件松垮黑襯衫,腳下蹬着一雙有些發髒的小白鞋,拖地的牛仔褲腳向上挽起兩折,露出了一截腳腕。
看起來潮得不行。
90年代的江州小青年們正深受港片的影響,恨不得人人都穿一身牛仔藍,騎一輛摩托車,好向華仔致敬。
走在時尚前沿的音像店老闆們更是尤為甚。
青年小老闆嘴裏咬着根煙,弔兒郎當地靠站在門口的櫃枱上,腦袋往外面探了探,同上午才剛見過的少年打了個招呼:“帥哥,又翹課啊?”
穿着校服的少年正懶洋洋地倚着冰櫃,一手晃着手裏捏着的可樂,一手勾着個銀色拉環,漫不經心地把玩着。
一道熾熱的日光透過舊遮陽傘的破洞落了下來,打在他筋骨分明的手背上,映得他的膚色白得近乎透明。
青年小老闆被這抹冷白晃了眼,別開視線的時候聽見那少年在夏日的蟬鳴聲中開了口:“體育課,不翹的話都對不起老師啊。”
嗓音霎時好聽,三分懶,七分倦。
很容易讓人想起午後趴在窗台上打盹的貓。
青年小老闆非常自來熟地跟他攀談了起來:“帥哥,看你身上穿着的校服樣式,三中的啊?”
“嗯。”林亦安眯着眼應了一聲。
“新高一的?”青年小老闆又問。
“不是。”林亦安晃了晃手裏的冰鎮可樂,低頭喝了一口,“高三的。”
“高三?”
聽他這樣說,青年小老闆頓時面露驚訝之色,不由得以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年——怎麼看都不像高三的啊。
“你今年多大了?”青年小老闆忍不住又問道。
林亦安眯着眼“唔”了一聲,說:“算是十五吧。”
……算是?
這是什麼說法?
怎麼還能“算是”呢?
青年小老闆被這回答弄得一頭霧水,但沒等他再繼續發問,少年已經在一曲播至尾音的《天若有情》中喝完了手裏捏着的那罐冰鎮可樂,神色散漫地直起了腰來。
他隨手把空掉的易拉罐捏扁,抬腕對着路邊的垃圾桶一扔。
藍色的易拉罐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隨即“咣當”一聲,穩穩噹噹地進了垃圾桶里。
青年小老闆忍不住嘆了一聲:“好球。”
少年聞聲歪過頭來,看他一眼,隨即笑了。
青年小老闆一愣。
他其實經常看到這個少年笑,但大多都是那種懶洋洋的,帶着點兒倦的笑意,少有真誠,更像是習慣性地掛着個笑。
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露出這種稍帶兩分真實情緒的笑。
青年小老闆回過神來的時候,少年已經走遠了,只留給了他一個清瘦散漫的背影。
在十字路口處等了一會兒,交通指示燈由紅轉綠。
林亦安抬手,隨意瞥了腕骨處扣着的黑色手錶。
快三點鐘了,體育課應該馬上就要結束了,現在回去的話直接回教室也行。
林亦安過了馬路,隔着十幾米的距離,在行人路的路緣石上一停,他視線往校門口一掃,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保安室前的那兩個老大爺。
兩位老大爺一人抓着一把大扇子,一邊扇着腦門上的汗,一邊左顧右瞧着,明顯是正等着逮翹課的學生。
不想班主任因為自己接連翹課的事兒而英年早禿,林亦安腳下轉了個圈,往旁邊的行道樹下一繞,打算找個保安看不見的地方,直接翻牆進去。
只是剛坐上牆頭,還沒跳下去,就聽校園裏面靠近牆角的地方傳來幾道紛雜的說話聲,男的女的都有,其中還在夾雜着女孩細細的哭泣聲。
林亦安向下跳的動作一停,他側耳聽了片刻,而後換了個姿勢,目光往下一落,偏頭朝牆角看去。
三中的綠化搞得好,學校鬱鬱蔥蔥,到處都是綠植花草,牆角那處正好是一排結了果的無花果樹,順着校園的圍牆一路延伸過來。
隔着枝繁葉茂的無花果樹,林亦安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蜷縮在樹底下的那名抱着肩膀無助哭泣的女孩子,以及好幾條小半截穿着校服褲子的腿。
具體的情景雖然看不清楚,但那裏傳來的說話聲倒是聽得挺清晰。
“這就是你的態度?”
“就他媽是這麼點啊,你打發叫花子呢?”
“其他的呢?別說沒了?”
“起來,別裝死。”
“推你一下就他媽不動了?”
“剛子,去,看看她兜里還有沒有其他藏起來的錢。”
雖然只是隻言片語,但並不妨礙林亦安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
嘖,原來是扎堆欺負人的。
三中建校還沒幾年,為了擴充發展,學生不論成績優劣兼收,還給了大把的生活補貼,以至於學校的生源很雜,原本遠遠到不了分數線的那些也跟着“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地進了高中。
平心而論,林亦安不是個善心泛濫的人,也懶得摻和學校里的這些麻煩事兒,只是碰見了,那也不能不管。
尤其是,被欺負的那個,還是個女孩子。
牆邊的無花果樹正長得旺盛,繁茂的枝葉冒出牆頭一截,上面墜着紅綠交接的果實,林亦安隨手摘了一顆大的,手腕一翻,斜斜地就丟了出去。
角度適宜,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地砸在他視野里的那條腿的腿彎處。
他完全沒收斂,無花果帶着沉甸甸的力度斜擲而去,直接砸得男生“哎唷”一聲,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兒單膝跪在地上,和大地媽媽來個親密接吻。
“?!”
“誰他媽砸我?”
被砸的那個倒霉蛋反應過來,堪堪穩住身子之後,嘴裏立刻罵罵咧咧地出了聲,同時還轉着腦袋往四周看。
但還沒等他找到下黑手的人,又是一顆沉甸甸的無花果“嗖”地飛來,然後“咚”的一下,結結實實地懟在他的另一條腿的腿彎上。
甚是力度更大。
因為這次他直接摔了個嘴啃泥。
“操!”
男生頓時炸了,氣急敗壞地“呸呸”了起來,從嘴巴里吐出來了兩口泥。
旁邊站着的朋友在怔愣一瞬之後,很快反應過來了,連忙過來七手八腳地扶起了同伴。
“二柱子,沒事吧你?”
“快起來。”
“誰他媽乾的?
“有本事偷襲,沒本事露臉?”
一道明顯帶着輕嗤意味的聲音自上而下地傳了過來:
“我。”
簡簡單單一個字,調子卻是分外懶散。
我?
聽這語氣,還挺囂張啊?
樹底下的不良少年們循着這一個挑釁意味十足的“我”字,無頭蒼蠅似的四處轉悠着找了一圈,終於在牆頭上找到了那個“我”字的來源。
也是個學生。
更確切的說,還是同一個學校的學生。
模樣眼熟,以前見過。
是重點班的模範生。
每周在國旗下面站成一排供全體師生仰望的那種。
模範生身上穿着三中那套土得掉渣的校服,寬寬鬆鬆的,衣鏈沒拉,敞着懷,弔兒郎當地坐在牆頭,一條長腿屈起,踩在牆頭,另一條長腿垂下來,慢悠悠地晃蕩着。
因着他的動作,校服的褲腳被拉扯上去,黑色運動鞋上面露出一截清瘦分明的腳踝,那處的皮膚白得有些扎眼。
幾個不良少年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着的校服。
同樣都是校服,同樣都是土得掉渣的款式,但兩方人站在一起,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畫風。
怎麼說呢?
儼然不是一個頻道的。
林亦安手裏上上下下地拋着個小無花果,眸光從長睫的縫隙中漫不經心地透下去。
一,二,三,四。
四個男生。
外加兩個女生。
女生不算,他不跟女生動手。
半分鐘就能解決的事兒,林亦安單手一撐牆,長腿一躍,動作輕巧利落地就從上面跳了下來。
穩穩落地之後,他直起腰,隨意地拍了拍手上粘到的葉子,又懶洋洋地一掀眼皮,一一掃過不良少年們外套上別著的胸牌。
趙大軍,張富貴,李二柱,孫小剛。
林亦安:“……”
這名字……?
還挺有年代感。
感謝他老媽,沒給他起“林大剛”“林二毛”“林富貴”這種分外接地氣的名字。
為首的不良少年——二柱子,臉上已經露出了一副外加嘲諷的表情。
“喂,模範生。”他活動了下腳腕說,“你這是故意找茬兒啊?”
雖然學校里的混子生和模範生天生互看不順眼,但雙方向來是涇渭分明,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很少會有這樣正面對上的時候。
“與其說是找茬兒,不如說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吧?”林亦安狀似思考了一下,然後不太着調地說道。
“拔刀相助?”
這一句話讓不良少年們笑成了一團。
二柱子抬了抬手,剩餘同伴靠了過來,再看一眼對方的勢單力薄,笑了:“朋友,你很狂啊?”
林亦安也跟着笑了,單手抄着兜兒,漫不經心地歪了下頭,說:“我還有更狂的,聽不聽?”
“什麼?”
“今天心情好,不想動手,趁我還好好說話的時候,趕緊滾。”
“……”
林公子引戰效果一流。
一句話,不良少年們立馬炸窩了,擼起袖子,上去就是干。
林亦安說話算話,說半分鐘,那就半分鐘。
一秒鐘都不帶多的。
動作利落地摔懵了三個氣勢衝天的小弟,最後膝蓋頂住二柱子的脊背,毫不收力地往下一壓,壓得二柱子直接來了一句大雁悲鳴般的“嘔——”。
操……
這少年是真的狠。
二柱子被這一膝蓋頂得膽汁都要吐出來了,眼前應景地開始發起黑來。
不是一班的模範生嗎?!
怎麼他媽的動起手來比他還狠?
林亦安沒理會已經快要嘔得魂歸故里的二柱子,只是偏頭看向站在三步開外的兩名女同伴,拖着調子問:“還不走啊?”
“……”
兩位突然被點了名的女同伴頓時一個激靈,互相對視了一眼,然後一聲不吭,拔腿就跑。
跑得是腳下生風,頭也不回。
林亦安收回視線,冷不丁地鬆了手。
正恨不得將滿肚子的心肝脾肺全吐出來的二柱子一下子沒了支撐點,身體的重心朝前一移,又摔一個結結實實的狗啃泥。
林亦安單手插回口袋裏,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起來,別裝死。”
一模一樣的五個字,連標點符號好像都沒變。
剛才說過的話又原原本本地還給了他。
二柱子的脊背一僵,一個陰影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感覺到頭頂上傳來的那個眼神幾乎是帶着實質性重量壓了下來,這讓他後頸處的寒毛一下子就立了起來。
(本章完)